達人專欄
State of Afterglow
（接）
《殘燭之國》
真相就像沾在玻璃上的水珠，細小破碎，散佈四處，唯有不厭其煩地改變位置，直到正確的觀察角度，才能看懂被模糊的事物。
打開小禮盒，我驚見一件摺好的完整鵝黃色系外衣，款式高貴，品調優雅，就像是公主的衣服一樣。亞茵告訴我這款衣服是她從前外出的行裝，名喚「王國的餘暉」。我納悶亞茵真實的身分，可更令我感到驚奇的是──這件衣服其實是一個可以吃的點心。
真……真不愧是Euforia Bakery。
「神權統治，艾瑞絲鐸小姐。」白先生顯然在享受我驚訝的表情，「方才，我們粗略理解尤基海德『政府』的現狀，現在我們該聊聊它的原因。」
「費爾蓋斯．斯普林和沃爾教廷無疑是架空伊凡娜王的根源。」我說。
「我明白，艾瑞絲鐸小姐。可我得提醒妳，這第二題的答案並不像它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直接。」
「白先生指的是？」
「妳必須以假設的心態觀察這個國家神權統治的緣由。」
「啊？」
他接過亞茵的平板，給我看另一家報社的記者對阿斯嘉特冒險者首次接觸教皇的專題撰文。
「這場會面，如果以尤基海德人單純的腦袋看來，是非常普通。對我來說，它有一個核心重點：態度。人民對於教會的態度，和教皇對於冒險者的態度。」他一眨眼，平板自動切換下一頁，「『尤基海德人深信神的力量得以解決所有問題，這包含他們令人驚艷的健康。人民對治癒神蹟的景仰和依賴使得王國的常規醫療體系無用武之地。』」
「無限擴大神蹟之力……」我不由自主地接下話題。
他眼神一轉，「雖然文章寫得有點誇張，但基本上不脫離事實。」雖知如此，我心底總覺得事情不能簡單說了算。於是我試探性的問道：「白先生有沒有想過這是教皇挾持人民的手段呢？」
「做的不錯，艾瑞絲鐸小姐。」白先生笑道：「我很清楚貴報社的立場，可是在檯面下存在許多暗部活動的現今，請避免引導受訪者的觀感，講出不適當的話。那會對貴報社帶來更多無謂的困擾。」
我一陣臉紅。
尤基海德或許積弱，但是我親眼見過那些教廷死士所展示的武力。回想起自己因為經驗不足而差一點失言，臉紅一下子變為蒼白。
「請不要緊張，在阿斯嘉特，妳很安全。」亞茵溫柔地替我解圍，「大哥哥，你別把人家嚇著了。」
「呵呵，真不好意思。」店長抓抓頭，「妳的問題，我當然有想過。」
他舉杯喝水的空檔給我冷靜下來的時間。
「但我推理的前提一向都是假設，且都自最直接可以觀察的表面開始推敲。教皇或許真的在挾持人民，但人民顯然一點都不認為自己被挾持了。相反地，他們幸福美滿，不須擔心未來，只要持之以恆的信仰，終其一生都能安定地度過。如果國王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尤基海德是一個教國而不是王國，妳還會相信任何人被挾持嗎？」
「我覺得，應該不會有吧？」
「我覺得有。」白先生手撐下巴，笑了。
「咦？」我瞳孔一縮。
「冒險者與教皇的會面紀錄，或者說冒險者們進入教堂後所見之事，所答之話，妳不覺得費爾蓋斯．斯普林的反應過於私人嗎？」
「神子失蹤之事，肯定讓他傷透腦筋吧。」我不確定的答道。白先生眼珠子一轉，隨即搖頭：「斯普林貴為教皇，掌握治國大權，把國王踩在腳底下，卻連一個女孩走失了都要令他如此疑神疑鬼。呵，多虧了他的人民純樸到基本上不需要他在煩惱更多，得以令他把注意力放在『小事』上。」
我從來不覺得神子失蹤對尤基海德來說，算是『小事』。可當我見到白先生強調它時那奇特的眼神，一道靈光突然在腦海中一閃，事情接連堆疊，就像點燃水面上漂著的燃油，一發不可收拾。
「啊！」忍不住一聲驚呼。白先生端起茶杯，仰頭飲盡，說：「看來所謂的『神子』在斯普林心中，有更勝世間一切的理由。他不惜改造整個國家的政治結構，並且隱藏王國過去的歷史，無限擴張教會用以主導和解釋這個國家的所有現象。」
「白先生，真、真的會是這樣嗎？教皇他……」
「方才我已經說過，這一切都是假設。我現在的話是口說無憑，但同時現實中一切都被隱藏了，反駁我的證據不存在。所以我可以很安全的把所有事件的起因賴到教皇頭上。誰叫他權力最大呢。」
「就像他在檯面上把問題都推給國王一樣。」亞茵補充道。
「呃……」我感覺頭腦在發熱，爆炸一般的資訊在心裡塞車打結，難以呼吸。
「為了神子，為了某個同時宏大，但又非常私密的理由，斯普林令沃爾教維持現在我們看到的樣子──控制人民，使意識形態往他的方向支持。艾瑞絲鐸小姐，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在尤基海德遇見非人類種族是如此困難的事。」
「異端……因為沃爾教是人類的信仰，白先生，是不是這樣！？」我脫口而問。他沒有直接回答，卻也沒有否定。
「所以，艾瑞絲鐸小姐，人們被挾持了，儘管他們認為自己活在天堂。」說完後，他突然站起身，往我後面的方向揮手。我回頭看去，發現遠處櫃台那兒，一個粉紅色頭髮的少女正在呼喚他。
「唉呀，看來小薇塔需要幫忙。」白先生促狹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恕我暫時離開一下。艾瑞絲鐸小姐，第二題我答完了，亞茵會代我繼續。」
我看看他，又看看放下平板的亞茵。比起我們談話的內容，這才真的叫小事。
❉ ❉ ❉
「請多多指教，亞茵小姐。」
「嘻。」
我小心翼翼的拿起筆。明明身為女性，看她卻像是小男生在女生面前的不自在。我假裝在筆記本上寫字，好一段時間，才在尷尬之中稍微消化方才聽到的事情。
「艾瑞絲鐸小姐，妳信神嗎？」
「是的……每個周末我固定在瑟依賽教會禱告，不過，我不會因為神的存在就強迫我自己盲從。」我認真道。
「亞茵自己也不會。」她停頓，伸出的食指上方憑空出現一支迷你的火焰十字架，「不過，我們在禱告的時候，除了表達感謝和尋求寄託，有很多的機會是向神祇許願，對不對？」
「嗯……對。」
願望。大大小小，遙遠或鄰近，即將實現和終將實現的願望。
「我知道，許願這種事，其實是在心裡給自己打氣，讓自己相信會成功而已。成功的是許願的人，而不是被許願的對象。」我說。
「妳覺得教皇會許願嗎？」
「費爾蓋斯．斯普林已經擁有全部的東西了。他還能要什麼？」
亞茵垂下眼眸，輕聲道：「他長命百歲，掌管國家大權，亞茵認為他肯定希望什麼事的成功。否則，憑他如此存在，早該看透一切，沒有任何我們凡人能理解的目標才是。他貴為教皇，理應更貼近教義中更純粹的哲學，理應以更崇高、更宏觀的觀點俯視這一切，而不是千頭萬緒地計較一個女孩的行蹤。除非……」
我不禁聯想到神子的預言能力。
費爾蓋斯．斯普林，還有什麼是他想要的？什麼是連他也無法控制的？
亞茵一定讀懂我內心的想法，我還來不及說話就被她制止。她深吸一口氣：「斯普林，以他精湛的布置和長久以來的經營，一方面控制有預言能力的神子，另一方面透過信仰主導人民。把兩者互相隔離，彼此之間幾乎無法接觸。與其說在控制，亞茵倒是覺得，他在防範某件事，所謂的『控制』只是表面上的必要手段而已。」
「但是這個『控制』實質上壓迫國王和政府的權力，擠壓保王派世代以來不滿的情緒。奈何無法推翻教權統治，只好暗部動作。」
「所以……才有了這次的神子事件……」我盯著桌面的照片說道，亞茵也點點頭，「按照這個邏輯，這應該是伊凡娜王最後也最致命的絕招了。」
我抱著複雜的心情起伏，記錄下這段文字。
「如果行動失敗，王室會垮台。伊凡娜王是個被刻意保留的魁儡，她的一切都掌握在斯普林手中。只要他想，隨時可以抹消她。」亞茵在她的平板上畫一條橫線，左邊寫有「失敗」，以及畫了一個破碎的王冠。而右邊……
革命
「亞茵小姐，妳的意思是……？」
「如果妳從出生以來就秉持著的真理信仰，突然被完全地打破崩毀，那麼妳會……？」她閉上眼睛沉聲說。
「呃……」
「亞茵可以預見，保王派會革教會的命，而人民會革王室的命，戰火無法避免。伊凡娜王一定明白這點，在一切開始之前，她有所覺悟。同時她也明白，神子……或者說維爾莉特．沃爾，教會旨意的終極具現，是這個國家得以和平的最後希望。」
我回想起陛下站在王宮階梯頂端，回眸一瞥落日餘暉的神情。我回想起那恐懼，那勇氣。
訪問、工作、報導的文章、審稿的總編輯，此刻的我將它們拋諸腦後。
「亞茵小姐，妳…..為什麼可以如此冷靜地說這些話？」
「亞茵曾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偉大的國家毀於一夕，見識過那種前兆。僅此而已。」她碧綠的眼睛變得黯淡。
那件衣服大點心，好像叫「王國的餘暉」。
❉ ❉ ❉
她眨眨眼睛，站起身拿起她的托盤，說：「艾瑞絲鐸小姐，以上是我們對最後一題的結論。」
「革命。我明白了。」一個令人不願面對的真相。
「說不定斯普林打從一開始，真的只是在防止，不，應該說在守護著什麼。」
尤基海德是一個和平、崇高、偉大的王國。
而她將總是如此。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