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尼教為什麼會成為唯一一種徹底滅亡的世界性宗教？（中）　作：青嵐院親雲上紫姫

原址於知乎專欄：摩尼教为什么会成为唯一一种彻底灭亡的世界性宗教？（中）

　　如果只看摩尼教的誕生之初，任何人都想像不到摩尼教會走向完全衰亡的命運。可以這麼說，與今日流行的幾大宗教的創始人不同，摩尼天生就有著極高的宗教才華。他已經意識到宗教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宗教的創始人應該做什麼，並且明白為了達成最終目標應該怎麼做。為了保證宗教思想上的統一，使得自己的思想不像其他宗教那樣被信徒篡改，以至於宗教本身分崩離析，摩尼親自寫定了七部經典；為了照顧看不懂經典的文盲，他還畫了「大二宗圖」用來解釋教義。至於完善的教義系統、教堂結構和戒律更不必說。摩尼教從一開始，就不是局限於某些地區、某個民族的特有宗教，而是有著傳播到世界各地的確切目標。

　　另一方面，摩尼本人並非不知道世俗政權在宗教傳播活動中的巨大作用；為此，他竭盡全力與世俗政權聯合，並依托世俗政權。摩尼無論在何地傳教，都以接近上層人士，並取得其支持為第一目標。摩尼十二歲時第一次得到啟示時，也正是波斯人戰勝帕提亞人，建立薩珊王朝之後不久。當時國內的氣氛呈現出積極且激進的特徵，沙卜爾一世有志於擴張版圖，建立一個強大的波斯帝國。摩尼想要以波斯為立足點，以此為基礎將宗教傳播至世界各地，這與沙卜爾一世的擴張思想不謀而合；不僅如此，沙卜爾一世雖然信仰瑣羅亞斯德教，但他對異教思想抱著極為寬容的態度。因此，雖然他未能皈依摩尼教，但他給予摩尼極大的幫助，使其能夠在帝國境內自由傳教。摩尼在世期間，他的使徒到達了羅馬帝國的東方行省、亞歷山大里亞、亞美尼亞、巴勒斯坦和帕提亞等地，奠定了日後廣為流傳的基礎。

　　然而，在庇護者沙卜爾一世去世後，摩尼教的傳播變得困難起來。繼任者巴拉姆一世一改對摩尼教的優待政策，將摩尼投入監獄，並將他以釘十字架並剝皮實草的方式處死，在國內大肆迫害摩尼教徒。「爭鬥的酷愛者、不和睦者，憤怒的吼叫，命令他們囚禁了公正者，以便取悅於瑣羅亞斯德教徒、波斯的布道師、火的僕人。這即是他們對勝利者、天使和聖靈的審判。」摩尼教徒為了躲避迫害，紛紛從國內逃亡，以此開始了摩尼教又一次的廣泛傳播。一支摩尼教徒逃亡羅馬帝國，另一支則逃亡中亞。摩尼的願望確實已經達成；但這是以自己的生命，和無數摩尼教徒的鮮血換來的。

　　巴拉姆一世對於摩尼教的迫害，基本是出於宗教角度而非政治。摩尼教創教之初，只得到沙卜爾一世的保護，而非大力支持，沙卜爾一世仍然是祆教徒。因此摩尼雖然在宗教方面得到了廣泛的信奉，但其在波斯國內的政治影響力是有限的。摩尼雖然有機會逃離波斯，但他在面對巴拉姆一世的召見時仍然對其抱有幻想，渴望以教義將其說服。然而巴拉姆一世出於其狹隘的宗教觀念，並未對使者有基本的尊重：當摩尼應召入宮時，巴拉姆一世正在用餐，令使者在一旁等候。巴拉姆餐畢，即對摩尼喝道「你是不受歡迎的！」當摩尼試圖反問過錯何在時，巴拉姆並未聽取摩尼的辯解，而是表示其已發誓，決不讓摩尼留在自己的國家，並指責摩尼的行為怪異。巴拉姆一世對摩尼的辯解毫無興趣；作為一名虔誠的瑣羅亞斯德教教徒，在他看來摩尼無疑是篡改教義，夾帶私貨的偽先知。

　　就教義而言，我們可以認為基督教是一元前提下的二元鬥爭。即，耶和華是唯一的最高神，撒旦由他所造，上帝有能力消滅撒旦，但他就不願意這麼幹——基督徒找出了一大堆理由試圖解釋。總之，最終撒旦將被投入硫磺火湖，萬物將會回歸天堂。瑣羅亞斯德教則是不徹底的二元論宗教；最高神霍爾莫茲德是一切善的造物主，是世界、人類和一切秩序存在的創造者，阿赫里曼則與之相反，是一切惡的創造者。二者在鬥爭期間，世界和人類被惡所侵染。在瑣羅亞斯德及其後續隱遁先知的引導下，世界上的惡將被逐步清除，最終阿赫里曼將被消滅，世界重歸於善。也就是說，瑣羅亞斯德教以二元為初始，但最終將歸於一元。而摩尼教則是完整的絕對二元體系；善與惡，明與暗自始至終都將永遠存在，現世是光明與黑暗融合的產物。在光明與黑暗完全分離後，世界將會在火焰中崩塌，光明與黑暗又回到了初始的位置——在絕對二元體系下，雙方永遠不可能消滅對方。摩尼教雖然含有瑣羅亞斯德教二元鬥爭的成分，但其將二元進行的更為徹底，神學概念更為深奧，神話色彩也相對淡化。正因如此，瑣羅亞斯德教祭司清晰地認識到，摩尼教不是瑣羅亞斯德教的延續，也不是瑣羅亞斯德教的一個派別，而是在瑣羅亞斯德教基礎上誕生的新的宗教。而且，摩尼教中應明尊召喚，與暗界之主鬥爭的初人，其名為霍爾莫茲德——就是瑣羅亞斯德教中那位至高神。這無形中將瑣羅亞斯德教的至高神，降低到了摩尼教中由明尊流溢出的次級神的地位。

　　波斯對摩尼教進行迫害之後，摩尼教在東西方繼續流傳；西方的一支傳入羅馬帝國境內，抵達埃及北部，並在此建立了數個教團。後來的叛教者奧古斯丁即是在北非接受摩尼教傳承。雖然當時基督教尚未成為羅馬帝國國教，但此時的基督教已經認識到了摩尼教對於基督教的巨大危險。不僅如此，羅馬皇帝戴克里先也對基督教和摩尼教同時進行迫害。約在302年，戴克里先寫信給帝國的非洲總督，聲稱已經聽說了來自波斯的摩尼教徒在北非活動的情況。由於其教義是邪惡的，故應該嚴厲地對其懲罰，並將其經文焚燒殆盡。

　　從戴克裡先的行為出發，我們或許可以分析出教外人士對於摩尼教的一般觀點。戴克里先同時迫害摩尼教與基督教，因此上文所述的神學觀點的衝突在此時是不成立的。然而，戴克里先認為摩尼教教義是「邪惡的」這種思想，似乎和東方摩尼教受官方打擊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一方面，波斯與羅馬互為敵國，摩尼教的擴張思想迎合了波斯的政治主張；作為羅馬皇帝的戴克里先，自然天然對這種來自於敵國的宗教殊無好感。與之相似，唐代摩尼教在中國的傳播，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了回鶻的政治力量對唐朝造成壓迫。雖然摩尼教與景教、祆教並稱三夷教，但實際上摩尼教在唐代的影響力遠超於景教和祆教。當回鶻勢力暫時衰落時，唐朝即對摩尼教進行禁斷。

　　另一方面，摩尼教的教義本身比起其他宗教來更不易為人所接受。例如亞伯拉罕系一神教舊約中記載的上帝，顯然威能極大；他能控制洪水、閃電、火焰等種種自然力量，能夠對他的敵人進行直接打擊，又能直接控制人類的心理活動，還能召人上天，對人顯現，信徒都稱頌他「全知全能」。反觀摩尼教中的明尊，與之相比實在是慫得可以。明尊不是最高的唯一神，暗界的暗魔之王與祂位置相當；明尊受制於自身的「善」的本質和「靈魂」的屬性，不能對侵入明界的暗魔發起直接攻擊。「神沒有任何的惡可以用於懲戒物質。在神的居所沒有任何罪惡的存在。他沒有燃燒的火焰可以發出閃電雷鳴；他沒有令人窒息的水可以造成洪水泛濫；他沒有鋒利的鐵制成的任何武器。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光明而榮耀的本質，即使是邪惡者他也無法對其傷害。」因此，明尊從自身中產生先意作為戰爭化身，先意又以五明加持本尊，與邪惡進行戰鬥。在光明與黑暗的衝突中，明界處處陷於被動：先意被暗魔擊敗，五明被暗魔吞噬，光明與黑暗完全的混雜在一起。為了釋放光明，淨風造成世界十天八地，試圖在世界的演化、生命的輪迴中逐步將光明分離出去。暗魔以雌雄兩類魔交配生出亞當夏娃，以肉身禁錮靈魂，以黑暗束縛光明；明尊又不得不顯出光明耶穌對人類進行拯救。亞當得到智慧後，為自身束縛在肉身中的靈魂而痛苦，對自身的創造者進行詛咒「願災難降臨給創造我肉身者！肉身如同監獄，將我的靈魂囚禁；創造我的罪人，將我變成了肉身中的奴隸！」然而，在暗魔的引誘下，亞當再次被蒙蔽了自身的光明本性，與夏娃同居，成為人類始祖。就算在是光明與黑暗完全分離的後際，也不像其他宗教中惡的一方被投入永恆的火獄，或是被完全消滅那樣，摩尼教的「永恆」是如同初際般光明與黑暗仍然各居本界，不再混雜。因此，基督教在批判摩尼教時，往往認為摩尼教的神是軟弱的、消極的。這種柔和的宗教，自然不如強勢的宗教更容易吸引信徒。任何一種宗教，都需要信徒產生敬畏之心，以此堅定信仰。而摩尼教徒對於自己的神，更多是敬意，而畏懼有限。

　　摩尼教的另一個弱點，在於其「憎世」上。我們常說原始佛教思想悲苦厭世，認為色身四大假合，六道輪迴中八苦常在，因此要寂滅成佛，跳出輪迴。然而，佛教對於世界的態度相對溫和；佛教是「厭世」，而非「憎世」。摩尼教認為物質世界由暗界邪靈所生，肉身如同監牢束縛靈魂，因此摩尼教憎恨物質，渴望最終審判時世界崩塌，光明釋放，以本相回歸明界。至於基督教認為世界和人類都由耶和華所創造，讚美尚且不足。若有人渴望世界毀滅，認為人類是惡魔所生，簡直大逆不道，十惡不赦，正應當統統綁上火刑架，撒上孜然芝麻小火慢烤至外焦裡嫩七分熟。總之，若有人對摩尼教教義理解不深，僅就「憎世」大做文章，莫名驚詫，定然會將摩尼教當做邪教無疑了。摩尼的殉道就是一個例子：波斯法官審問使者道「你主張人類禁欲，以促成世界毀滅嗎？」使者答道「是的，我們應當禁絕子嗣，使得世界重歸光明。」巴拉姆一世以此判決摩尼道「此人出現而提倡世界的毀滅。我們應當趁他圖謀未逞時，先將他毀滅。」

　　如果一個宗教只提倡毀滅世界和人類，那當然是邪教無疑了；而摩尼教之所以在反對物質的前提下仍然獲得信仰，就在於摩尼教的「世界毀滅」的前提，是等待和希望。摩尼教雖然在教義上有著消極的特徵，但其本質仍然是積極的。摩尼教對光明力量回歸明界，抱有堅定的信念。佛教認為因果報應，今世之苦源於前世之罪，因此要持戒、修行以解脫；基督教認為人生來有罪，因此教士往往以肉身為無足輕重，避世禁欲，以求懺悔。摩尼教則不然，雖然人類肉身為罪惡凝結，物質世界由明暗混雜而成，但摩尼教並不認為自身是罪人；凡是聆聽了摩尼的福音的，都將洗脫罪惡，獲得新生。摩尼教徒認為自己是正義者，是光明者，是清淨者，是榮耀者。在摩尼教的信仰中，聖靈將會除去自身的罪惡，使其超越一般人。活著的時候，其行為都是在為解脫光明做努力；死後，其靈魂不必經歷輪迴，即可直接經由三大光明力回歸明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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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為11世紀末努比亞法拉大教堂的壁畫，此人為一名基督教神父。這名神父憑借其與摩尼教的戰爭功績而被銘記。希腊文銘文為「神聖的Epiphanius。是你揭露了來自波斯這地方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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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大概就這樣了……東方等我不懶的時候就接著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