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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未來 - 15 - 耀日之影 The Shade of the Sun

作者:雨燕Sylvia│2019-10-12 21:17:35│巴幣:0│人氣:38
  又有名畢業自北洋島國立學院的孩子寄郵件給我了,我曾經決定過從今年開始,每收到十封信只會閱讀其中一封。她是個幸運的女孩,選用了淡紫色的信封袋,這顏色讓我感到放鬆。

  她的名字叫做安‧佩姬,在班上是個高材生,或許她以為這樣就足以跟我對話了。但那不重要,這女孩感興趣的是放射性元素,似乎世人們都對高能物理的研究者有這樣的刻板印象?我對那些可以輕易殺死人的東西其實沒有多大興趣,老實說,我對能夠救活人的東西興趣要比這還要大上一百萬倍。

  這女孩還抱著夢想,期望成為我的助手;她不知道自己的偶像已經時日無多了;美夢終究不會實現,無論是我的、或是她的。在那封信之外,她還附上了自己的個人資料,她以為這會有加分作用嗎?這張照片裡的女孩真美,這讓我不想再多看見她的臉,令我魂牽夢縈的只要有黎翠絲就夠了,那怕一個都嫌多──那婀娜多姿的軀體讓我望而興嘆、同時鬱悶不已,即使她在實質上早已經屬於我了,但這遠遠不夠。

  夜晚的夢境又帶著我獨自來到黑石島,我亦步亦趨地走近黑魔鳥的聖壇,這是如此令人敬畏的瑰麗宮殿。那披著華美黑衣的死神以端莊而優美的型態盤踞在自己的寶座上歇息著,隨侍在旁的是成千上萬的幽靈鳥--死亡的先驅。

  傳說那些手下都是由已死之人的魂魄所化身的,但即使是黑魔鳥都比我要幸運得多了,那些環繞黑石島的幽靈鳥全是屬於祂的子女,儘管祂是位死神,卻也依然能夠創造屬於自己的生命。我真是太可悲了,憑我的智慧與北洋島最尖端的科學研究幾乎能夠辦到這世界上已知的一切,我卻無法得到屬於我自己的快樂與願望。

  黑魔鳥低頭俯瞰著我,並且張開了漆黑的大口,那透著蒼白利牙的地獄大門竟然露出了微笑;笑吧!嘲笑既渺小又可悲的我,即使我遠比地球上任何一人都要更崇高,在黑魔鳥面前依然是如此的卑微。祂是無庸置疑的神明,但如果真的有那樣的形體,牠肯定會是最完美的生物:超越人類的智慧、強健而能夠飛翔的軀體、以及永恆不死的生命。她會比任何一個人類更加美麗、更加吸引人的目光,儘管庸俗的人類無法看透這一切,她在我眼裡依然是這世上最美的東西。

  在點頭應允之後,我明白自己已經獲得了神明的首肯。心中有個計畫逐漸成形了,這不是上帝賜與我的禮物,而是那個死神;祂將教導我如何扮演一名真正的父母,並且比任何一個都要做得更好。

  我就快死了,然而這個國度的愚蠢法律卻不容許我同意誰來奪走自己的生命;如果要有比不知為何而生更悲哀的事,那就是無法死得其所了。

  ──海伍德‧科特薩

  名身著深黑色西裝的隨扈簇擁著兩個男人,他們並肩走著,稍微高大的那位褐髮男子顯得十分平常,臉上沒有過多的修飾表情;另外一位髮色灰白的男人則面露憔悴的神情,他已經苦惱纏身了,這些責任與決策過於重大,幾乎已經超過他能承受的範圍,他已經對這樣的沈重包袱感到十分吃不消了。

  努恩‧卡麥隆顯得有點畏縮,但還是強打起精神走過國會議事堂的紅毯,而此時他幾乎能夠感覺得到自己的步履蹣跚。這棘手的狀況已經逐漸超乎自己能夠掌控的範圍了──卡尼亞斯人發來了通牒,在三大先進國高峰會的監視下,北洋島必須限期關閉戴瑟局,否則將被追究援助奈瑞共和國騷擾卡國邊境的戰爭責任。他知道政敵此時正在嘲笑著他,北洋島國會早已經很少在面對國外的壓力時口徑一致了,在路爾德退出了政治舞台後,這些官員們只像是在屠殺過後降落於戰場之上的禿鷹,只想著撿拾殘羹剩餚、飽口腹之慾罷了。

  至少在這個時候,他還有一位盟友!卡麥隆心中暗想。匯聚了全國會力量的艾倫‧塔米西,他就像頭盤踞在議事堂裡的大猛禽,狹著強勢的多數決壓過了所有反對派,即使是幕僚團隊,最後也給了他「只能依靠塔米西議長了」的結論。就在提案被通過的瞬間,他幾乎看見了主要對手萊斯利‧杜瓦令人作嘔的肥臉上那誇張的震驚面容──他被嚇傻了,就跟甫聽見艾倫做出這決定瞬間時的自己一樣,這是如此的令人驚訝。

  當這項看似不可能達成的提案成為即刻有效的事實以後,他幾乎快要熱淚盈眶地望著艾倫的身影起身歡呼;其餘支持他的議員為了法案而鼓掌,而努恩‧卡麥隆卻是為了艾倫而鼓掌的。他知道在這步向動盪的時刻,唯有艾倫是航行在風暴中的大船,能夠引導自己靠岸、求生。在國會議長的身邊,他確實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等待著他人的救援,北洋島需要他來渡過這場動盪,只要自己能夠全身而退,那他也不想再戀棧任何權位了。

  即使是艾倫出線來接替自己擔任國家元首,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在那些消極的想法之餘,他只得強打起精神,「你確定這麼做最好嗎?趁著三更半夜召開這種會議?」卡麥隆此時的氣色相當差,不僅是因為年紀有點大了、自己也早已難以承受如此的壓力。「我到現在還不敢面對,你明白嗎?」

  「這個開頭還挺成功的,但接下來的幾步才是關鍵;反對派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宣揚退出三大先進國高峰會可能導致的負面結果,我們要做的是堅持住立場、理性的點出立場飄搖不定的他們,既支持路爾德路線、卻又放不開好處的貪婪嘴臉,同時等待肯國的介入斡旋,到時國際社會的壓力自然會回到他們的身上。」

  如果會那麼順利,一切就好了!他看著艾倫的臉龐,並仔細端詳那副表情,猜想自己的臉色在他的眼裡究竟會有多難看?雖然他心中極端不情願的承認自己沒有原先所以為的那樣睿智與充滿洞見,但至少也不是一個天真的蠢蛋;卡國人沒有那麼容易被擺平,肯國也不見得會如承諾的那般堅定維護北洋島的利益,無論如何,他只能期望事情真會往最好的那方面走。

  「不用擔心,卡麥隆。」艾倫自然很清楚努恩的顧慮,但這並非在意料之外,這樣的決策不僅僅是震撼全國、甚至足以對整個世界投下震撼彈,更別說是區區一位「總統」了。「無論是什麼樣的情況,我們都已經擬訂好沙盤推演了。」現在即使要反悔也不可能了,一切只能照著既定的劇本走下去。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思考某個問題。」

  艾倫‧塔米西查覺了他異樣的神色,並立刻預料到接下來的事:努恩很常向他抱怨,而艾倫會一如往常的耐心與之對談。儘管如此,在法案被通過之後,總統的臉上卻看不見任何欣喜之情--歡慶是極度短暫的,接下來所要面對的是更大、更加兇險的挑戰。

  「說吧,我在聽。」他略微放慢了腳步。

  「如果路爾德‧蓋那森還在的話,那該有多好?」努恩說完,緊閉著嘴唇,並將眉頭鎖得很緊,然後像是突然釋出壓力的氣球一樣放鬆,「如果我們的民主政府有他三成的魄力與執行力--不!只要一成的遠見與膽識就足夠了,那麼情況必會有所不同!」

  艾倫斜眼看著他,略為遲疑了一陣才開口答道:「他只是個被埋沒在歷史中的獨裁者。」

  「你別把這些話說出去,塔米西!但我有時候真的認為現階段的我們只是在消耗那些前人打下的基業、作享其成……」

  「要不是卡瑞娜發動政變推翻路爾德,我們現在可是得向將軍敬禮呢!你說是吧?路爾德或許打下了基業,但作為一個不適合時代的人物,最好就是消失在我們眼前!卡瑞娜留給我們的是另一個嶄新的國度,所以好好珍惜它吧!」

  「事實上卡瑞娜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她曾經……」

  「但只要做對一件事就夠了。」艾倫義正詞嚴地開口:「卡瑞娜帶領軍隊叛變以後只維穩了幾天就讓出將軍頭銜,將北洋島政權交給新成立的選舉委員會;她在軍政府時期的過往都不重要,卡瑞娜讓我們能夠免於內戰、免於卡尼亞斯乘機併吞的風險,這樣一來她就是英雄。」

  努恩‧卡麥隆啞口無言,只能呆呆地望著艾倫那雙總是神采奕奕的雙眸,與那看似堅定無比的眼神,並且懷疑這個人是否曾經猶疑或退縮過,哪怕只是一時半晌。他知道卡瑞娜與路爾德之間有很深的過節--這也是為什麼她願意在自己早就已屆退休之齡時還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來推翻軍政府。儘管如此,新成立的政府為了安撫原有的軍事高層以及諸多將領,將路爾德冠上了英雄的名號,即使在當時的環境下有許多人民極不喜歡他;被奪走權柄的路爾德依然在北洋島軍方活躍了幾年、接著漸漸銷聲匿跡,最後,他終於徹底消失了。

  不久以後,仍把目標放在角逐大位的努恩就探視了已躺在病榻上的卡瑞娜,她告訴努恩: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無法將路爾德給送入大牢定罪。他知道那是政府方給路爾德的交換條件--只要乖乖的不鬧事奪權,他就還能保有自己的一點尊嚴。對這些軍人而言,名譽往往比性命還要更加重要,雖然努恩很難論斷路爾德‧蓋納森這個人究竟對什麼比較有興趣--權力、金錢或者是名譽。

  他只從路爾德的故事學到一件事:當一個人不再為人所需時,甚至可以比路邊的垃圾都還要不如。

  如果這一次無法扭轉局勢,他背負的劣名肯定會甚於路爾德數倍不止,努恩心裡十分清楚:路爾德即使承受不少批評,但曾親身站上火線、帶領北洋島抵抗外敵是不爭的事實。反過來說,他自己卻遲遲無法找到自己建立名譽與威信的好機會,甚至是每況愈下。

  只能照著艾倫所說的做了,現在早已沒有任何回頭路,他心想。

  他已沒有任何選擇了。

  雜沓的腳步踩在紅毯上,指引著他們通向大長廊的門口,就在努恩還沒完全放下那些苦惱時,耳中傳來的嘈雜讓他更加心浮意亂;外頭似乎聚集了不少群眾,肯定有大批記者準備向他來場興師問罪,他與艾倫早已決定好不發表任何意見,而他也不確定對於他倆來說,穿過人群、與艾倫忍住不要對出言不遜的記者惡言相向這兩件事究竟哪一個比較困難?

  當他將視線從紅毯移往前方的大門時,人群出現了,努恩暗自猜想這些國民們倒不是真的有那麼關心議題,反而是對國會在這麼晚了還舉辦會議的異常行為更加感興趣。事實上真正關心社會大事的人們只占了一小部分--與他們無關緊要的一切全都不重要,北洋島與三大先進國高峰會究竟會怎麼樣,還遠不如從明天開始不能進口卡尼亞斯的廉價電子產品、肯瑞瑪的品牌飲料、納亞普的農產品與綜藝節目、克蘭弗的化妝品與名牌服飾這種新聞還來得有震撼力。他在這個位置坐得越久,便對現狀感到更加無力,不僅僅是外在的、內在的、還有眼前的--那些國民是多麼的無知與低俗,儘管反對他的人認為他導致了北洋島的欲振乏力,但他心中並不這麼想。

  此時,他看見了那個此時最不想見到的身影,心中浮現了些許厭惡感。那種不顧任何長遠大計、缺乏自我立場,只會提出空泛理論的政客們近幾年來大行其道;北洋島人很吃這一套,只要與多數民意們站在同一條線上,似乎什麼都可以對了。

  「烏鴉」萊斯利‧杜瓦撐著肥壯而龐大的身軀吆喝道,它將雙手叉腰,讓身上那件已經是特大尺碼的深灰色西裝外套向兩側敞開,並露出自己那幾乎已經快扯落襯衫鈕扣的凸肚子;肥短的右手食指與中指上還夾著一根黑忽忽的雪茄,艾倫認出了那標籤:產自肯瑞瑪南方小島的昂貴品牌「黑茉莉」。他也知道這傢伙根本不會抽菸--那雪茄的頭部甚至根本就沒有切開,萊斯利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最近經由戲劇所帶起的流行:抽雪茄的男士擁有更高辦事效率的迷思。

  萊斯利看見努恩與艾倫走來,並將注意力從那些向他致意的人群們轉移到兩人身上,並擠出了一抹露齒的微笑。艾倫則暗自希望這位反對派領袖人物腦子裡的東西能夠跟他肚子上的脂肪一樣豐厚而結實,可惜並沒有;他在國會議長眼裡的深度甚至不比那些交相層疊的肥肉縫隙好上多少。

  即使萊斯利‧杜瓦上了位,也只會是另一個噸位較大、熱量更高的努恩‧卡麥隆。

  他暫時停止了心中那些歹毒的嘲諷,並且向他打了招呼:「你好!杜瓦議員。」並且按捺住惡言相向的小衝動--那會讓他感覺好些。當他把視線的焦點放在杜瓦身上時,幾乎以為自己正在跟一頭吃得過度肥胖、被送上國會議事堂準備當作盛大晚宴主菜的粉紅色烤豬說話。

  「看來你倆真的是沒新招了呢!我還以為塔米西議長您會有什麼殺手鐧可以秀一下。」

  艾倫露齒而笑,那樣的笑容在外人眼中或許富有親和力並顯得溫暖,但努恩知道那其實更像是一條準備攻擊的鯊魚顯露了自己的利牙。他暗自祈望艾倫不要在任何時候屈居劣勢,無論是法案的行動或是無關緊要的唇槍舌戰;緊接著,他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過於窩囊了。

  「難道你希望我讓你感到緊張,藉由加速的心跳來消耗你那一身的肥油嗎?」

  面對艾倫突如其來的攻擊性言論,他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立即進入了狀況。萊斯利雖然沒有艾倫那麼資深,也仍算是位見過世面的國會議員;他老早就見識過艾倫與對手之間的論戰,不過在國會議事堂外交火倒是第一次。

  他並不打算激怒這位國會議長--他的目標是身旁那位總統,相較之下顯得優柔寡斷的努恩是他欲除之後快的目標,只要讓這位領導者的聲勢與名譽掃地,其所屬的政黨也將會在下一次的選舉中一敗塗地。萊斯利這到這是表明立場的絕佳時機點,他們必須把握此機會、決定一條不同的路線來吸引北洋島人民的選票才有可能脫穎而出,但即使他在自己所屬的團體中擁有極高的支持率,面對努恩與艾倫的組合依然有場仗要打。

  於是萊斯利以稍微柔和的語氣開了口:「別這麼說,塔米西議長,」同時做出友善的姿態率先伸出右手,「關於稍早的那些攻防戰,我完全不是針對您!再說我只是扮演好身為一位反對派的腳色而已,這點相信您不會不清楚吧?」

  「我還以為一散會就搶先奪門而出的你會衝到魚與叢林去買份甜膩加三級的蜂蜜奶油培果呢,真擔心你會餓得受不了。」艾倫絲毫不理會他,並一彈舌就接二連三的吐出毒辣的句子,「開了三小時的會還不補充熱量,你她媽的不怕自己會死掉嗎?杜瓦神秘生物。」

  「要是你身旁那位仁兄有你一半的戰鬥力,我或許就會稍稍尊敬他一點了。」萊斯利將笑容堆得更高了,而努恩的臉孔也跟著板得更死、更難看。他知道那些意圖角逐總統大位的人想把他攆下台很久了,但在此時此刻,他更憤怒的是自己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句適當的回應--無論是理性或是不理性的。看著那張肥胖的臉,他已經不想多說任何一句話了,即使面對政界的「烏鴉」,自己的表現倒也不像是隻帶來和平的鴿子,反而像是落敗的公雞。

  「你就這麼支持『國家英雄』蓋納森嗎?」艾倫繼續以鋒利的口吻問道:「固守既有立場而不願開拓新道路,似乎不是一位稱職的反對派該有的高度。」

  「你多慮了,塔米西,雖然英雄早已作古,但身為一位英雄最有價值的不是讓我們追尋他的腳步,而是那些腳步能帶給我們什麼樣的利益,」杜瓦的嘴角向兩旁高高揚起,擠出了一個肥滋滋的笑容,「真不巧,在這個時局上,人民似乎對那些路線感興趣些。你與你的多數黨看來是註定失勢了,只要人多就代表一切,這是民主社會不變的法則,只要站在群眾的一方,我們便是『正確』與『正義』,考慮一下像先前那樣見風轉舵的支持我吧,待我爬上那個位置之後,或許會考慮賞你點油水吃。」

  「我還以為你很反對退出高峰會的法案呢,幾分鐘前還大鬧主席台的你是怎麼回事?」艾倫的眼中彷彿透出火光,儘管它的語調依然一如往昔。

  「少天真了,塔米西議長!」他拉高了語調大聲嘲笑:「在政商兩界打滾了這麼久,你怎麼還問這種智障般的問題?人民支持蓋納森路線不代表他們願意放棄三大先進國高峰會的好處,是那些資源讓我們成長到現在的,總之退出的投票是註定失敗,就像你身旁那位卡麥隆總統一樣,是徹底的失敗,最終只有永遠站在人民這方的我會是終極的贏家!」

  「看來你確實對蓋納森沒有什麼好感,充其量是攀附那些議題帶來的聲勢罷了。」

  「彼此彼此,塔米西議長,比較你攀附歷屆領導者的功力來說,我只能算是小兒科。」

  如果是二十年前,尚是年輕氣盛的艾倫可能會扯掉領帶、捲起袖子揮拳揍他的臉,但現在的他只是笑了笑,不對那些反唇相譏多作理解。他知道萊斯利其實早已經生氣了,他樂於觀看對手惱怒的模樣,並且沉醉於欣賞那些明明已經極度憤怒,卻還要故作姿態維持平和假象的偽君子臉上的細微表情變化。每當他看這些時,心中就會浮現出嘲笑與同情,緊接著那些愉悅感就會似有若無地浮現在自己的臉頰與嘴角上,並且更加激怒對方。

  事實上,在他的心中早有另一盤棋局正在規劃著,此時的艾倫正在細細品味著自己內心中的感受:狂喜--他感覺到眼下的自己確實像是一條準備撲上肥羊背脊、大口咬斷脊椎的粗野惡狼。他明白完全犯不著在這個節骨眼上浪費時間與之爭執,他只不過是想利用這所剩無幾的時間好好玩弄萊斯利而已--在這胖子還能夠「憤怒」之前。

  艾倫很想笑,但他忍耐著。

  「容我問你個問題,杜瓦,」艾倫朝他走近了一小步,將臉孔貼近他肥胖的臉頰,「你認為一位英雄會有怎樣的死法?」

  萊斯利瞥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五官全都擠在一塊。艾倫默不作聲的等待著、等他笑個夠;讓這位議員好好的笑吧,他想。

  「怎麼?」即使他的臉仍在抽蓄,還是重新開口問道;萊斯利想不到艾倫究竟想說些什麼,他也懶得去想。

  「英雄永遠不死。」艾倫悶哼了一口氣。

  「沒用的政客。」萊斯利‧杜瓦議員口中唸唸有詞,並將鄙夷的目光投射在他們身上,像是看著什麼骯髒下流的東西。艾倫沒好氣的回瞪他,而努恩則默默地將眼神移向遠處。

  「還早呢!杜瓦,」艾倫打量著眼前那雙掛滿了肥肉的雙層下巴,悄聲說:「你還早得很,不,或許該說是太晚了--」

  混亂的人群之中爆出了怒吼、與一串惡毒的咒罵,緊接著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給蓋過。群眾像是受驚了的老鼠一樣開始四處逃竄、飛也似地向一旁狂奔、放聲尖叫。場面開始混亂時,隨扈紛紛湧了上來,將兩人團團包圍。努恩神色緊張的透過那些人的背影看向四周,他看見開始四散驚逃的人群,轉個身則看見艾倫硬板的臉孔。他沒有說話,緊接著,他看見萊斯利‧杜瓦仍站在那兒,並且面露疑惑。

  當人群都退開之後,只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留在原地;那名男人倒在地上掙扎著,試著讓自己站起身來,萊斯利眨了眨眼,看見隨扈簇擁著努恩與艾倫,自己被留在原地。遠方的群眾停了下來,仍在議論紛紛,並且看著他們的方向。

  他看了那些人一眼,並意識到那些人在想些什麼--他可是要角逐大位的人啊,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毫無行動?那些人正在等待著自己的反應呢!這是證明自己與現任領導者絕對不同的好時機,冷眼旁觀的努恩‧卡麥隆、熱心助人的萊斯利‧杜瓦--這樣的報紙標題肯定是他從政以來最好的一頓早餐。

  萊斯利笑了、但他努力壓抑自己不要真的笑出聲音,他刻意顯露出擔心的神色、跑向那人。他努力蹲下,並祈禱著自己的長褲不要從後頭繃裂開來;並輕拍著肩膀,試圖喚醒他。

  那人睜開雙眼,五官隨即扭曲了,並伸手按著自己的胸口;萊斯利知道他一定很很痛,便將他身上那件深色外套給拉開--這位議員做夢也沒想到,那種只有在國際新聞中能夠看到的事物真的會出現,還是出現在自己眼前--通常是肯瑞瑪聯邦;當看見那些隱藏在外套下方、像似爆裂物的金屬管時,萊斯利沒辦法想太多,他只能在心中不斷的問道:這是真的嗎?為什麼……為什麼?

  「為了更好的世界、為了北洋島。」倒在地上的男人,原本痛苦的表情瞬間轉變成一抹惡意的笑容,「你必須死。」

  萊斯利無法置信這一切的發生,他只能無助的瞪大了雙眼、張開嘴巴想要呼喊著什麼。此時,唯一足夠迅速的只有他的眼珠轉動的角度,當掃向艾倫時,他發現國會議長向後退了一大步,臉上的表情冰冷得像是結上了一層霜。

  轟然巨響!

  原本被稱為萊斯利‧杜瓦的肥胖男人在幾微秒之間就成了零碎的內臟、肌肉、骨骼與脂肪構成的團塊狀物質,並伴隨著暗紅的血花濺灑開來。他甚至還來不及思考,頸椎與胸口就分了家,並把他的頭顱給推送到離地數層樓的高處、再次墜落。他與自殺炸彈客的殘骸轉瞬間全都混雜在一起,如爛泥與雪花般往四周亂甩了一通; 現場立刻陷入了徹底的混亂,一時之間煙霧、粉塵四處飛散,許多來不急閃避的人群被衝擊波的震懾影響,陷入了短暫的昏眩,國會的大門口彷彿成了屠宰場,痛苦的哀號與掙扎的人群使這裡化作煉獄。當努恩‧卡麥隆發現自己的視線陷入一片黑暗時,他只能驚恐的四處摸索、放聲大喊--緊接著震驚的發現自己聽不見任何聲響。在長達數秒的黑暗反應以後,他才逐漸看見了扭曲的景物,血斑淋漓的現場與正在痛苦呼叫的群眾們。艾倫躺在離他只有幾步的距離外大口喘著氣,滿臉鮮血的望著他,至少他還活著!

  「不--」驚魂甫定的他努力以自己發抖的雙腿支持自己站起身來,並環顧四周,看見被炸得支離破碎、不成人形的斷肢與殘骸時,臉上早已毫無血色。這不該發生!北洋島不該發生這種事!一切全都完了,這幾乎與自己被當成攻擊目標一樣的糟糕。

  「不!不!不!」在維安人員回過神來、急忙蜂擁而上保衛他與艾倫時,努恩只能雙膝跪地,並仰天狂嚎。

  ※※※

  植物園裡頭生氣盎然,雖然已值夜晚,但裡頭仍舊熱鬧無比;各種珍奇的植物與花卉自由生長,這裡充滿水氣而欣欣向榮。草坪上佈滿了露珠,偶有細小的生物在其中穿梭、並且發出微弱的蟲鳴,即使以極高的標準來看,這座植物園也是十分適合萬物生長之處。

  阿瑪迪斯在裡頭閒晃、四處踱步,這裡是屬於他的王國,沒有任何人打擾,但他依舊希望海伍德能夠招呼他過去。這裡頭黑漆漆的、絲毫沒有半點燈火,但他卻清楚地看見那些只在夜間盛開的花朵:淡紫紅色、鮮嫩欲滴的蘭花在樹木的枝幹上生長,並且恣意怒放那顯眼的色彩。他讀過這種植物的介紹:只生長在黑石島上的特有品種,並且每年只開兩次花、一次一朵;當古代的探索者在風浪較小的季節登島,並在樹蔭與石下看見這種從早春開至夏季、秋天開至早冬的神秘植物時,他們以為這是種一生只開著一朵花、永遠不會凋謝的蘭花。

  一門之隔外,那位科學家依舊埋首在書堆與各種儀器裡頭,一天過一天。

  以海伍德的背景而言,要將這種因為極度稀少而受嚴格保護的稀有植物給弄到手似乎沒那麼困難;但對他較有了解的人們寧可相信他是為了不凋花是黑魔鳥之血淚所化成的結晶的傳說而去收集它們,而不是打算做些什麼實驗。能夠獲得他的首肯進入黑塔上層的人已是少之又少;而對嚴禁任何人進入那些植物園所作的防範措施更是不在話下,他偶爾會在不經意間暗示自己違法收藏了某些好東西,但當他人想一探究竟時卻又言詞拒絕。這讓其它學者開始覺得他只是個空口說白話的炫耀者,儘管許多人對於他擁有的一切感到好奇,但海伍德鮮有顯露的憤怒神情讓他們統統都打退堂鼓--在一位古怪科學家建構的古怪世界裡惹惱他似乎不是什麼好主意。

  雖然他絕少對不受歡迎的訪客惡言相向,但對付這些人有更為聰明的做法:先泡上一壺好咖啡招待他們,接著對他們灌輸長達數小時的長篇大論、探討那些介於科學與幻想之間,幾乎無人摸得著頭緒的古怪想法。這十分管用,不光是那些對他感興趣的學者,即使是相關領域的重量級翹楚最終也會落荒而逃;比較起將他們掃地出門,讓他們對此再也不感興趣要好得多了,至少一勞永逸。

  他盡可能讓自己不要太在意那些開始流傳的「瘋狂」名號,並且安慰自己這只是為了保藏秘密的絕佳手段。有時候,海伍德會溜至黑塔中人群聚集的地方對他們投以嘲諷,藉此希望自己成為一個難以溝通與相處的人物。漸漸的,願意到上層去拜訪他的人也越來越少,他十分樂意看到自己擁有一道人跡罕至的大門。

  在此處,他可以安靜而不受打擾的完成自己的實驗,距離他多雇用了幾位助手,並以嚴苛的進度表要求他們替自己打造這些小天堂已經過了兩年。在大功告成之後,海伍德無情地將他們全都掃地出門--他並不吝於支付被暱稱為「資遣費」的餞別禮,當那些錯愕的助手們惡狠狠地抨擊海伍德的人格與行為都只是一團狗屎、並且死也不願再回來這裡看見他那張臉時,他顯得十分開心。

  爾後,他幾乎是一枝一葉地、親自栽植了這些花草樹木。

  海伍德的背影在阿瑪迪斯的眼裡似乎是道永遠也看不膩的風景,在黑塔的日子裡,他身上的穿著幾乎千篇一律:深色的衣服,罩上戴瑟局的白長袍。他依然把心力與精神投注在那些實驗上--無論那是自己的工作、或者是份外之事。此時,年幼的阿瑪迪斯放下了書,靜靜地看著忙碌的海伍德,他不在意這位「父親」究竟被什麼給吸引了注意力,反倒是有某些事物吸引了他。

  他拖著步伐走過這房間,自從有記憶以來,他就已經在此處生活了。黑塔的實驗室便是他的世界,這裡除了海伍德以外從來不曾有其他人出現過,一直到桑可出現時,驚訝的他才真正意會到世界是有其他人的存在。同樣驚訝的還有桑可,他突然之間才明白到海伍德已經有了這麼大的孩子,並隨即警告他將兒童養在這種環境是多的的不恰當。海伍德的回答是為了保護他,並對桑可開出了數個條件,其中之一是不准他與自己的孩子有任何接觸。

  阿瑪迪斯把頭放在交疊的雙手上,趴在水族箱前看著裡頭悠游的魚兒,那些小小的生命十分吸引他。他很想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水槽,飼養屬於自己的斑馬魚,而不是那些隨時有可能被海伍德當成犧牲品的東西。

  在他的心中一直有個小問題:他喜歡那些斑馬魚、海伍德似乎沒那麼喜歡;他喜歡海伍德、但海伍德真的喜歡自己嗎?

  「斑馬魚很喜歡水,是不是?如果我把頭放進水哩,我會溺死,是不是?」

  「牠們是魚、是活在水裡的生物;牠們不是喜歡水,孩子,而是牠們離不開水,這些悠游的生命短促即逝,且不知為何而生存,」海伍德暫時放下了手邊的工作,眼鏡下方的金色雙眼微瞇著眼望著他,以輕柔的口吻答道:「牠們甚至沒有思考過自己『為什麼是一條魚』這回事,自出生以來就是這麼過活了,孩子,你想到了什麼沒有?」

  他疑惑的看著海伍德,然後再次看了那些魚。

  「為什麼我們是人?為什麼……」他的小小雙眼在煞時間似乎明亮了起來,急著問道:「為什麼我是我?而不是別的東西?」

  海伍德見狀,臉頰立刻泛起了微笑,他多麼喜愛這位自己的「兒子」顯露出那種靈光一閃的模樣。然而,他的眼神卻透著淡淡的憂愁,他希望這孩子繼承自己所有的一切、所有能想見的一切,卻不想要他全盤接受。

  他明白自己的痛苦,那已經快要超過自己能夠忍耐與承受的範圍,他不願意看到孩子體驗到這一切。

  他略嘆了口氣:「因為你接受了,因為你沒想過別的可能性。」

  「我接受了什麼?」

  「你接受了我告訴你:『你是位小男孩』這件事,同時也對你擁有的一切深信不疑;你沒有想過自己應該缺乏了什麼,這個世界欠了你什麼、卻又給了你原本不該擁有的。」

  看著自己的孩子露出了不解的神情,海伍德明白到,即使他的知識已經超過了許多成人甚至某些學者的水準,但在許多方面上來說依然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孩童。他多不忍心看見這孩子踏入他所知道的「世界」,那些想要說的話此時卻一句也開不了口,他只能嘆了口氣。

  「我缺乏了什麼嗎?」

  「你什麼都有了,孩子!」海伍德低下了頭,「你只是過於相信了,相信自己是誰。你可以是一切、也可以什麼都不是。」

  「我不懂。」

  「你懂不懂並不重要,孩子。」海伍德伸出已經開始顯得瘦骨嶙峋的手,輕輕的撫摸那一頭跟自己一樣的黑髮,並像是看著鏡子一般凝視著那對金眼,「人類與魚類的距離就像是魚類與鳥類一樣的遙遠,縱使只有一線之隔,但鏡中的倒影依然不會是真正的自己。讓我問你一個問題,阿瑪迪斯,假如你明明是一隻鳥,卻不得不當一條魚,你會怎麼樣?」

  他思索了幾秒,答道:「我想我會非常的不快樂。」

  「是的,尤其是作為一條魚而無法溺死的時候,卻有有個惡魔寄生在腦子裡漸漸吃掉你的一部份,這樣的痛苦不是其他人可以體會的。」

  「你被吃掉了?」阿瑪迪斯拉高了音量。

  「話不是這麼理解的,孩子!」海伍德無奈的笑著,笑得有氣無力的,「不過在某些層面上來說,我無論內外都被侵蝕著;你或許不會懂,你也不需要去懂,沒有必要。」

  「你會離開我嗎?」他怯懦地問道:「像媽媽和妹妹一樣離開我。」

  「你不會懂的,因為你沒有見過她們。」海伍德放下了手,緩緩地回答:「你還沒體會過失去與離別的滋味,但總有一天她們會回來的。」

  說著,他脫下了長袍丟在一旁,並且在阿瑪迪斯身邊坐下。「當我還是個和你一樣的『小男孩』的時候,我的爸爸--也就是那個你應該稱呼為爺爺的人--假如他還在的話;他總是告訴應該怎麼去做、必須怎麼去做,一直到有一天,我不再聽從他的話語以後,他像是丟掉一個壞掉的玩具把我給丟了。他恨我無法成為他所希望的人、我則恨他不讓我成為我想成為的那種人,最後他死在了我的心裡,我對他的記憶只停留在他對我壞的那一面、以及最後那瞬間看著我的,彷彿看見垃圾般極端不屑的冷酷眼神。」

  「我會乖乖聽話的,我保證。」阿瑪迪斯急著說。

  「你不需要了,因為我終會棄你而去。」

  「為什麼?」

  「人生是痛苦的,孩子!你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海伍德的臉孔霎時成為一團黑影,並發出一陣淒厲的尖嘯。阿瑪迪斯被嚇得後退,試圖遠離這個曾經被他認為是父親的人,眼前的一切轉為扭曲的浮動光影,他幾乎難以辨認自己身在何方。

  在幻象之中,阿瑪迪斯看見海伍德摟著他心目中形象的黎翠絲,激烈的吻上她桃紅色的雙唇。他們倆將自己給留在原地,彼此之間隔著一小步的距離,在互相牽引著的雙手之間浮現了一位小女孩的形象,披著黑髮的她有著纖細的身軀,但阿瑪迪斯永遠也看不見那張臉,只是一團糢糊的黑霧。

  「阿瑪迪斯,我給了你一切,你還能給我什麼呢?」海伍德的嗓音變成了低沉的怒號,震得他雙耳隱隱作痛。

  他的父親將黎翠絲的手臂高高舉起,她立刻化為細碎的砂礫與粉塵,飛散在空中;海伍德的形體也隨之躍入黑暗、變成一道煙霧。這團混沌不堪的風暴先是向著他的方向席捲而來,然後重新回到了那名小女孩--他主觀認定為那是應該自己「妹妹」的人身上。

  當滿懷驚懼與疑惑的他伸手想觸摸那些快速變動的詭異色彩時,看見的卻是漆黑的利爪。

  他幾乎是怒吼著挺起身來,胡亂揮拳以阻擋那些夢魘--揮之不去、糢糊不清的記憶,早已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差異了。他不明白,如果關於海伍德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為什麼在生活周遭時幾乎搜尋不到太多蛛絲馬跡、午夜夢迴時又是那麼令人心驚膽跳?

  他被逼迫著往記憶深處的海伍德探索,得到的卻是莫名的恐懼不安;雖然只是剛開始,但海伍德所留下的一切似乎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個是理性的探討、另一方面則是瘋狂的紀錄。阿瑪迪斯想試著抓住兩者的平衡點,但彷彿有許多觸手猛拽著他,將他越拉越緊,並準備把許多他未曾想見的驚懼全數展現、挖出所有他腦海極深處,只有偶爾能夠瞥見一角的巨大恐怖。

  「別擔心!」他耳中傳來了女人的話語:「沒事了!阿瑪迪斯,沒事了,你在這裡很安全。」

  雖然沒配戴眼鏡的視線顯得有些模糊,但他幾乎無法置信自己所看見的,羅瑞爾曾經的女伴--莎拉,她正坐在自己身旁,憂心忡忡地按住自己。「你還好嗎?」他感覺到那些有點冰涼的手指撫摸著自己的前額,並四處遊移著。

  「是你?」

  阿瑪迪斯猛地彈起身子,幾乎要從床上跳了起來,他四處張望、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他躺在鋪著淡黃色羽絨被的柔軟床墊上,一旁明亮的小窗可以遠望市區的街景,這似乎還在黑塔之內?

  「妳不該在這裡──我不該在這裡,不,」阿瑪迪斯震驚的發現自己竟然也開始結巴得語無倫次:「妳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因為,」莎拉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因為有人想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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