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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未來 - 13 - 苦痛:燭熄火滅 Agony: Lights are Down

作者:雨燕Sylvia│2019-10-12 21:06:35│巴幣:0│人氣:63
  那些人們曾經教導我:在這個世界上,身為一個人應該怎麼樣去過活。那些批判與眼光逼著我需要恪守自己的外貌與言論、甚至連想法都得被翻出來檢視一番。

  我們彼此分割、化成各種不同的型態,誰曾經想過,在我們骨子裡都藏著相同的根源?我在形成之初被註定成為了自己,但當我有自我的意識之時,道路卻早已經被註定;當我日夜思索這樣的問題時,有一道聲音在我的心中悄悄地告訴我:

  人生是痛苦的,孩子!你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

  如果思想、記憶、以及那些所有構成了「我」的要件全被放在一起,那麼這是不是就組成了己身的靈魂呢?無論我如何窮盡心力、費盡心思探究,都無法得到那樣的答案。直到回過神時,我的時日已經不多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著這個我不喜愛的自己被無情的時間給終結;我不喜愛上天所賦予我的,無論是身體或心靈受到了錯置,我自始至終都沒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

  我愛黎翠絲‧契爾,但究竟愛她哪一點呢?或許我只是忌妒她擁有了我想擁有的一切。看著她入睡的臉龐,我多想佔有她的身體與靈魂,將她們全都變成我自己的。我陷入了矛盾,上帝註定我畢生無法擁有孕育生命的資格,為什麼同樣身為萬物之靈會有如此的際遇差別呢?這些問題沒有解答,我只能永恆的企盼那遙不可及的夢想是否真能夠化為現實。

  為此,我替自己留下了一份禮物,不管今後發生了什麼,我早已被汙濁所矇蔽了。身為上帝的子女,這樣的奢求似乎太過於狂妄,但我依然希望能夠讓自己的生命重新來過一次,這次至少讓我有個機會,決定我應該以什麼樣的面貌降臨在這個世界上。

  對我自己而言,真正擁有的就只有這條生命,我從來都沒能以自己所想要的面貌與型態活著,也沒能成為我心目中所追求所想要成為的人;我沒有權力選擇、也沒有任何權力去決定一切。最後,終於替自己的生命劃下終點,只留下另一個開端的契機,他們將會遵循我的遺志,並且告訴我:我究竟該怎麼做。

  慾望乃人性之根;人性乃萬物之本。

  ──海伍德‧科特薩

  瑪迪斯的桌上隨手丟著吃完的晚餐空盒子,距離書堆只有一點距離,他面無表情、默不作聲的繼續查閱各種資料,並且整理出一堆密密麻麻的筆記。羅瑞爾在幾個小時之前一路追著莎拉下樓去了,現在實驗室裡頭只剩下他自己,以及那個魁梧又粗壯、看起來份量十足的助手李蘇克‧貝;他拉了一張椅子在阿瑪迪斯的桌子對面坐下,將捲起了袖子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閉目沉思,似乎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阿瑪迪斯時不時瞥過眼神掃瞄著他那身戴瑟局長袍上的名牌,綠色的名字代表著研究助理的階級,他在此處的地位其實比自己那白色字樣所屬的基層人員要高。要他來到這裡當作幫手肯定是桑可的命令,既然讓梅爾史東待在這裡行不通,那麼派來一位幫手說起來似乎是合情合理。

  那些堆積如山的資料裡頭的內容既多又雜,事實上,關於描述與紀錄海伍德的研究成果的部分只零散、瑣碎的分佈在各個小細節中,其他的資訊絕大多數全是某些更像是日記、心靈瑣事和靈感等等的文章。阿瑪迪斯讀得越多,就越明白為何桑可需要他的理由──他們根本看不懂這些東西,也不知道哪些部分才是重要的、哪些部分則是廢話與垃圾。儘管如此,他依然讀得十分吃力,並且懷疑海伍德的精神狀況根本就不怎麼正常,才會把那些囈語和幻想全都裝訂折疊、封裝在各個箱子裡頭。

  總有一天我必須離開,所作所為與經歷過的一切終將回歸塵土,為什麼我們要如此兢兢業業、奮發努力的活著?生命的亮光就像是寒風中的燭火,稍有不慎便灰飛煙滅,那麼我所擁有過的一切究竟又有什麼意義呢?

  儘管在文字下方畫了幾幅草圖來描述著某些實驗的設計流程,並且佐以難以解讀的奇怪符號,阿瑪迪斯還是快速的跳過了這一章節。

  創造生命是如此困難,但如果我的孩子不喜歡我為他們創造的身體,認為我任性的將他們的靈魂放在不屬於自己的軀殼內,我該怎麼辦?一如我自己,只能如此痛苦的活下去,短暫的永恆、直到撒手人寰的那天,我依然不夠快樂的擁抱自己的靈魂。

  更多虛無、沮喪與負面的文字,讓他感到越來越煩悶。他幾乎可以肯定海伍德病了,且不僅僅是身體的病痛,他的內心有著無法訴說的掙扎與煎熬、以及詭異的執著,他始終追求著某種凡人無法輕易碰觸的寶藏、探索著常理無法認知的答案。

  當我發現自己並非完美時,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錯愕與挫折──我注定無法接觸本屬於自己的完美本質,那些發生在胚胎期的隨機選擇與抑制過程扼殺了隱藏在我天性之中的能力。當我發現那隻小鼠就與文獻中所記載的的相同:所有雌性生物全都是兩種不同細胞的鑲嵌體所組成時,我感謝上天給了我探詢的機會,卻又深深為這可見而不可求的真理望而興嘆,我永遠也無法改變。

  他猛然闔上這本看似十分沉重、被厚實的黑色燙金精裝紙板做為封面的文件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將它丟在一旁。

  李蘇克睜開了雙眼,默不作聲的望著阿瑪迪斯,他看起來有些疲憊。他也回望著被派遣至這的研究助理,心理想著道還要多久才能把他給打發走?阿瑪迪斯雖然還有些耐心,但他已經開始有了要怎麼把植物園裡頭那個黑影給引誘出來、並且將他給嚇得發誓永遠不再踏入上層半步的想法,雖然李蘇克很可能早就聽說過那些謠言了,不過那和親自看見是兩回事。

  「你想在這裡待多久?」阿瑪迪斯率先開口,並以冷冰冰的眼神看著他。

  「待到……」他攤了手,以低沉的聲線答道:「上層認為我忙夠了,你也忙完了為止。」

  阿瑪迪斯瞪了他,隨即收好刺人的目光,以免自己的不悅被過度解讀。李蘇克顯然沒搞懂自己的意思,從好幾個小時前開始,他就一直不能專心,不斷的分心去注意這個傢伙到底想幹些什麼,到了深夜卻依然還沒有要離開的樣子。

  「你不下樓去睡覺?」

  「身為一個黑塔的研究員,日夜顛倒只是生活中的一門小課題罷了。」

  「我想也是。」他將身體往一旁移動,不再繼續躲在書堆後方。「但在這裡並不重要。」

  「重要?」李蘇克說,並且看著阿瑪迪斯穿好那件袖口依然卡著某些東西的上衣,並且思量著他究竟在這裡處理些什麼樣的試驗。他在這裡已經待了好幾年了,但直到今天才被告知有阿瑪迪斯這號人物。

  上頭的人要他別問太多,只要來到這裡跟著吩咐辦事便行。在聽見這樣的命令時,他曾經覺得自己是不是看起來像是一頭容易被使喚的野獸?他明白在菁英雲集的戴瑟局中要混口飯吃本來就不容易,更別說是黑塔了,而在來到這裡後,他才發現與這裡的其它學者們相較起來,自己並不是唯一有能力的人。這裡有許多人遠比自己聰明、遠比自己有見識與智慧,他在這裡頭只是毫不起眼的渺小一點;在甫進入黑塔時,他曾經抱著無與倫比的熱情,但那股火焰很快就被澆熄了。

  他發現自己並不特別、自己與前人的腳步距離實在是太遠了。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當然知道,」李蘇克略板起臉孔,「北洋島國防科技研究所中央總部、戴瑟局的黑塔,還有其他的稱呼?」

  「我不是這意思,」阿瑪迪斯搖了搖頭,視線卻從未自他身上移開過。他伸手指向四周,「這裡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之處,卻也是海伍德所遺留下來的寶庫,你知道我有權利與義務去處理這些事。」

  是的,他聽說過幾個同事在討論著那些謠言;黑塔裡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謠言,那可能是在枯燥而繁重的工作之外少數的一點娛樂。無論是在實驗室、商店中、餐廳裡頭,茶餘飯後總是少不了那些調劑。

  就在不久前,他才剛被原本的部門給調走,雖然原本的工作內容並沒有多令人輕鬆愜意,卻也不是什麼令人反感的事--在收到通知的那一刻,他曾經以為黑塔打算要把他給趕出去了。他曾經問過自己:是否每個在此工作的人都罹患著某種程度的恐慌症,並且隨時擔心著給掃地出門的風險。而就在被通知的幾分鐘之前,他才聽見同事正在討論著有人正在四處打聽著似有若無的傳言,也就是傳說中的黑塔上層重新開放的風聲。

  在得到替戴瑟局服務的資格之前,他早已耳聞海伍德的名聲了,那是北洋島之光、也是世間少有的人類天才。即使在他消失、並傳出叛國的論調之後,海伍德依然足以吸引許多企圖一叩黑塔大門、探究知識殿堂寶庫的學者--比起製造軍火的負面形象,天才的名聲更加吸引人們前來。但李蘇克就像其他慕名而來、通過測驗並加入戴瑟局的學者們一樣,在來到此處以後別說是瞻仰了,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海伍德與黑塔的關係就只有各方的片面說詞,誰也沒能夠拿出個所以然來,他們只能抱著一顆期盼的心直至那份希望終於石沉大海。

  這裡每個人都聽說過海伍德、卻沒有人見過海伍德;每個人都知道海伍德待過這裡、卻沒有人知道他做了什麼;每個人都知道海伍德消失了、卻沒有人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已經忘記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發現到有關於「黑塔上層」的流言開始悄悄的傳播,而當意識到這一點時,小道消息已經開始在黑塔內部被鬧得沸沸揚揚的了。雖然就外觀來說,在上半部還有隱藏的空間或許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怪就怪在海伍德替自己準備了如此龐大的地方想做些什麼。那些被竊竊私語著的訊息既隱晦又模糊,有時候人們根本不敢直接談論,而是以旁敲側擊的方式交換著謠言,偶爾會有幾個不長眼的傢伙脫口說出「黑塔上層」,而這會立刻讓當場的大多數人立刻閉上嘴巴、不再討論。

  他只聽過某人接著說出了「平安夜事件」幾個字,並像是枚炸彈般讓人們一溜煙地爭先恐後逃開,而那個人似乎在隔天就立刻被關切的高層給打包、一腳踢了出去。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你能完整的答覆我,那麼再考慮是不是真的要留下來也不遲。」他看著阿瑪迪斯的視線盯著自己的雙眼,並想起了海伍德的照片,一個黑髮金眼的科學家,與他如出一轍。

  李蘇克露出狐疑的眼神,那目光同時混雜了些許的驚訝與期待,他對於身為海伍德之子的阿瑪迪斯確實是抱有一絲敬意。在短短數秒的思索後,他決定先讓海伍德之子對自己有個初步的好印象,他已經準備好了。

  「請便。」

  阿瑪迪斯略揚起嘴角,對於李蘇克的欣然同意感到十分滿意──但那僅僅是態度上的。他本來就不對其他人抱有太大的期待,無論是不是桑可派來監視自己的人,如果不能與自己做出相應高度的對答,那麼他便不想將對方給放在眼裡,他擁有學者的傲心,一名學者只會尊重相當於自己能力的對手。

  「從量子的觀點來說,真空劇變在實驗與理論上的差異大到無法被任何已知的數值來解釋,你認為這項歧誤為何不會干擾目前已知的各種基本作用力呢?」阿瑪迪斯在數秒的停頓後,繼續補充道:「你那麼景仰海伍德,肯定聽過他在創新科學研討會上的最後一次發言,談談你的想法,讓我相信你不只是將自己鎖在象牙塔中的懦夫。」

  李蘇克感覺到自己的腦中被一大堆錯綜複雜、自己連想都沒想過的資訊給轟炸了一番,這些東西自己雖有耳聞,卻從來也沒去思考過──正確來說,這根本不是他所擅長的部分。他不理解阿瑪迪斯為什麼會想問自己這種問題,即使他確實聽說過海伍德的言論,卻沒有真正去深究那些涵義。

  正確來說,沒有太多人會真的去思索「天才」的瘋言瘋語。

  「好吧,我必須承認,」李蘇克抓了抓自己光滑的後腦杓,面露困窘地答道:「這對我來說太困難了,這不能稱之為科學吧?」

  「並非所有你不能理解的事物都非『科學』,有許多事物只是你還未接觸過罷了。」

  「我只是實事求是。」李蘇克皺起了眉頭。

  「別與我爭論。」阿瑪迪斯瞪了他一眼,「想待在這裡不只是靠翻翻那些書便行了。」

  他不想繼續辯論下去,對於阿瑪迪斯的批評,只急躁地點了一下頭。面對海伍德的兒子,李蘇克開始感到如坐針氈,雖然他很想探究那些「涵義」究竟是什麼,但卻擔心招來更多冷嘲熱諷。問得越多,也許越會降低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高度,學者相輕似乎是永久不變的道理。

  「你不介意的話?」他艱困的開口:「或許問點別的?」

  阿瑪迪斯的眼神略為轉動,他無法解讀出究竟在想些什麼;相對的,「海伍德之子」的視線就像是在細細檢視著自己。李蘇克不喜歡這樣的感受,他感到自己被輕視了,而且還是個自己原本所景仰的人。

  「請你解釋穩定島理論中,質子數與中子間的特殊相對關係。」

  對於這冷不防的提問,他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這種問題即使是問遍全北洋島的頂尖物理學家也不會有個標準答案。穩定島中的「魔數」雖然存在,卻還沒有被找出特殊規律,如果誰能夠解開,那麼便是獲得了某種聖杯--而這絕非兩人坐下來促膝長談便可以輕易得到的結果。

  「如果我能解讀出答案,那麼我想我會站在創新科學研討會的臺上向世人演講,這並不是藉由紙上的數字與符號就可能得到的。」

  「我們之間的差別是:我嚐試過了、但你卻在動筆前就先放棄。」阿瑪迪斯不想演再掩飾情緒。他覺得自己變得更加不喜歡這個坐在他眼前的人,並且已經做好了他根本說不出什麼「像樣」回答的心理準備;這令他感到失望,他原本以為來自黑塔中的學者會有格調得多。

  這個名為李蘇克的男人令他感到失望,即使他是桑可派來的眼線,但面對一個毫無討論價值的對手也實在是太無趣了。

  阿瑪迪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從鼻子呼出、呼得很長。這或許表達了一點點心中的不滿,同時也是對黑塔裡頭人們的水準的蔑視。「端粒處於細胞遺傳訊息中的位置,對它的穩定性有什麼影響?」他已經開始不太想管李蘇克的想法、也不想去管他究竟介不介意,他只想問完問題後,將他給攆出去。

  李蘇克作夢也沒想到話題會跳動得如此之快,他感到自己的耳根發燙、在阿瑪迪斯面前徹底的挫敗。他承認海伍德是個天才,但即使是海伍德的兒子與自己的距離也實在是太遙遠了──如果這些答案他全都知道的話──無論阿瑪迪斯自己明不明白那些答案,但自己連一句像樣的話都答不出來卻是件始料未及的事。

  他原本還寄望能夠就專業與學術上的討論與這位難相處的學者攀談一番,但現在看起來是不太可能了。李蘇克只得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兩人之間的差距太大了,他很可能永遠只能望著這種天才的背影興嘆。

  「不管是物理、化學、生物和醫學,你在我的標準之下而言統統都不能夠算是合格,你如何自認能夠當作我的助手?」阿瑪迪斯傲慢地問道。

  「這個嘛,」李蘇克攤了攤手,說:「至少我能幫你打雜、搬那些重得不得了的設備與儀器吧。」他折了自己的手指,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相信戴瑟局絕對不缺苦工,但如果你什麼都不會的話,我很難找個理由讓你留在這裡。」

  「得了吧!先生,」他終於不想再繼續忍受阿瑪迪斯的冷嘲熱諷。「我相信你不只是想這樣羞辱我罷了,或許應該說,我也不是自願來到這裡的!」

  「我也不是。」

  「我臨時接到通知,然後莫名其妙的被帶到這個鬼地方來,在我踏入那部電梯以前,還不知道這裡真的有個『上層』。一直到開了門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坐在這裡頭的人是你,先生!我剛知道你的名字才沒有幾個小時,你就迫不急待的想把我給一腳踹出去!是吧?阿瑪迪斯‧科特薩。」

  「你想怎麼叫我都無所謂。」他答道。

  「我想,相互尊重對方才是最好的相處之道,阿瑪迪斯,」他瞇起了眼睛,又是窺探、又是瞪視地望向被隔絕在書堆後的人影。「我或許沒有你或海伍德那樣的天分,但我認為我並不是一個傻蛋!」

  「我想,你來到這裡並不是只為了想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傻蛋』,是吧?」

  「我會來到這裡是因為令尊享有的盛名,當我還是個孩子時,他的名聲遠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聽見!我不在乎他究竟做了什麼,但他是促使我到北洋島來,並且進入戴瑟局的主因!」李蘇克揚起眉毛,滔滔不絕地談論著他對海伍德的看法,而這些話倒是出乎阿瑪迪斯的意料之外。「你不會明白當我剛見到你的時候,心中的澎湃激動──那是我所景仰的人就站在自己眼前的感覺。但,你,阿瑪迪斯,你羞辱我、瞧不起我,這些都無所謂,但我在你的眼中看見了傲慢與自負,我相信海伍德不會想看見你是這樣的人。」

  他征住了,這個人是認真的,他真的視海伍德為追隨的目標,並且想跟著他的腳步。對這些人而言,海伍德是時代的先驅、也是巨人。

  「或許事情並不是如你所想像的那樣。」阿瑪迪斯低聲說。

  「容我表示歉意,阿瑪迪斯,我的話說得太重了。」

  「不!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他搖了搖頭,並且呼出一口氣,「但你不認為海伍德是個『叛國者』?外頭那些人都是這麼說的。」

  這是個試探!他心裡非常明白,阿瑪迪斯肯定會在乎其他人對海伍德的評價與看法。這是個好機會,但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心中的想法──除了對海伍德的景仰以外,他並沒有什麼可以訴說的,其他的一切全都來自於四處流竄的謠言,他不知道該相信哪一些。

  「我不能證明他是個叛國者。」

  阿瑪迪斯略挑了眉,並未多做回應,似乎還在等待進一步的說法。

  「正確的說法是,我不認為他是個叛國者,」李蘇克稍作停頓,換了個委婉的口氣,「一個擁有名望與地位的科學家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黑塔裡的傢伙是怎麼告訴你的?」他忍不住繼續問道:「是誰派你到上層來?」

  「黑塔裡頭沒人真的知道關於他的真相,至於我在踏進這裡的那一刻才知道『黑塔上層』的傳說竟然是真的。對我們來說,關於海伍德的一切全都只是謠言,而直到你出現在電視上時,我們才知道他兒子還在北洋島。」他不想再多做保留,便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侃侃而談。「我對你一無所知,或者說對你與你父親都是如此。」

  阿瑪迪斯感覺得到自己的胸膛在逐漸起伏,他調整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發發覺李蘇克是真的生氣了,與滿嘴油腔滑調的梅爾史東不同,這人或許真是在什麼都不太清楚的狀況下給騙來的。他開始猜想桑可想使用的手法,讓一個真正一無所知的人來向他套取海伍德的秘密,他可不會輕易上當。

  阿馬迪斯燃起了另外一個念頭,對現在的他來說,多出一個朋友總比多出一個敵人要好上不少。李蘇克留下來是有用處的,即使向他放出假情報也是另一種方法,這種什麼都不曉得的外行人特別好騙、也特別好利用。

  「那不重要,談談你的專業吧!既然你堅持留下來的話,我也必須為你找點差事。」

  他露出了有點驚訝的模樣,原本他在說完這些話以後就打算掉頭離開。他已經不在乎阿瑪迪斯會怎麼評論自己了,無論如何,他與天才永遠勾搭不上。

  「主要研究放射線對有機體的損害,以及……」

  「我問的不是這個,你的能力只是我的一點皮毛,我要知道你在本業之外還會些什麼?」阿瑪迪斯打斷他的話。

  李蘇克抿起唇,輕咬了自己的牙,忍住發脾氣的衝動。他試著讓自己靜下心來,緩和地吐出一口氣,望著仍等待著答案的阿瑪迪斯。

  「我修過文化人類學,另外,我是個業餘作曲家。」

  「這樣不是很好嗎?歡迎來到黑塔上層。」

  就這樣?他心裡想著,阿瑪迪斯竟然不打發他走了。事情的發展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雖然出現了最好的結果,但這反倒讓他有些無所適從。他早就做好轉身離開此地,並且下樓去的準備了──這也意味著自己篤定要離開戴瑟局,否則他會被那些對「黑塔上層」充滿好奇心的傢伙給煩死。

  誰會想到必須從那部破舊電梯的管道,搭乘漫長得令人窒息的旅途後,出現在走廊中的鐵門後方就是貨真價實的「黑塔上層」?

  「我要休息一下,如果你想的話,可以拿著錢逃走。」阿瑪迪斯抓起那張高額支票,在眼前揮了揮,丟在書本上。

  李蘇克一臉狐疑地看著他的舉動,心中百般不解,他皺起下巴,讓上頭的鬍渣隨著皮膚的皺摺攪動著。阿瑪迪斯摘下眼鏡放在一旁,將頭埋入書堆中小睡起來,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他是否還願意待在這裡。

  看見阿瑪迪斯將臉埋進手腕中以後,他將雙手放開,然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讓久坐的身體活絡筋骨。他走近桌子,緩緩地伸出手抽起了那張八位數的支票,在遲疑了幾秒後,他拿起了下面那本和其他黑皮書長得大同小異的其中一本,然後丟下了支票,走回一開始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翻閱起內容。

  人是永遠無法相互理解的生物,我們天生註定了彼此間的不同,也註定要互相傷害對方過活,無論是什麼樣的體制,都不免剝奪人類的智慧與自由,我們早就受到了詛咒。

  神經脊發育過程的幾個關鍵因子至今尚未明瞭,我認為在發育過程中藉由化學與物理對大腦的記憶區儲存永久性資訊是行得通的,但對已發育完全的個體植入記憶則仍是空談。

  以下實驗或許可以初步檢測這些理論正確與否。

  這部分是充滿了隱晦符號的潦草塗鴉,他端詳了半天也看不出雜亂繪成的鼠類型體與實驗的設計流程到底為何。幾分鐘後,李蘇克放棄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並且跳過了這個部分,下一頁又是更多令人沮喪的悲觀嘆息。

  再怎麼相互深愛對方的伴侶,終究會被殘忍而無情的命運分離拆散,為此,我們無法奢求一絲絲寬容,除非託付真心的是自己的另一半,才有努力與奮鬥的價值。那些看似浪漫、卻倏忽即逝的風景全都是一場空,你們眼中的一切都只是夢想與妄想、並且包覆著名為慾望的糖衣。

  即使是死亡也不能讓你的靈魂解脫,因為你抱持著太多遺憾、與太多無力改變的無盡憂愁。

  你永遠無法逃離已註定的命運。

  李蘇克的臉龐浮現出混雜了困惑不解與倒盡胃口的表情,那些書頁之中的字句令他感到不快,才讀了幾頁就開始忘之卻步。他突然對能夠持續好幾個小時閱讀這些鬼東西的阿瑪迪斯感到肅然起敬,即使現在他已經累癱在桌上,但很快又會爬起來繼續工作著。

  他靜靜的看著桌上那堆書,後方就是正在休息的阿瑪迪斯,不理解為何他能有這種超乎常人的才能,或許真是天才海伍德所遺傳下來的天分。他開始想像,想像著如果自己是個地球上最聰明的人類,那麼人們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待自己?在黑塔內會有人們向他鞠躬哈腰、在北洋島社會上會有人宣揚他的大名;他無法想像這樣的一個人最後為什麼會成了一個「叛國者」,他想不明白。

  他再次嘆了口氣,兀自搖了搖頭。

  在睡夢之中,阿瑪迪斯隱隱約約發覺自己坐在那些幾乎高至天花板的書櫃下方,將頭靠在玻璃門上,手中捧著那些幾乎有他半個人高的典籍津津有味地閱讀著。在他的前方,那個在工作檯、抽氣操作櫃前、小小隔間的無菌室中忙進忙出、近乎狂熱的海伍德的背影;他長髮散落及肩、除了刮掉鬢角的鬍子外不修邊幅,並在胸前的口袋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筆與試管。

  當他向側邊看去,另一個形影映入了自己的眼簾:黑髮、瘦弱而蒼白的女士,正蹲在一旁看著他。阿瑪迪斯能感覺得到她的微笑、她對自己的關愛、她細柔而美妙的唇音,卻看不清她的臉孔。

  以及她的名字。

  「雪芙特,替我將最後那隻實驗鼠抓過來,好嗎?」海伍德頭也不回的開口,將戴了眼鏡的臉湊在桌上那堆亂七八糟的實驗品前,「這一次肯定會成功。」

  「你確定嗎?」雪芙特問道,她的聲音在阿瑪迪斯耳中是如此熟悉,一輩子永生難忘。

  「牠的記憶肯定會成功被複製到目標身上,接下來我只要探詢另一件事就夠了。」

  「你想知道什麼呢?」

  海伍德轉過頭,橫著臉、對她露出了笑容。阿瑪迪斯看見他的模樣:年輕的黑髮科學家、臉上的金眼是令人過目難忘的特徵,面容看起來刻薄而無情,但面對知識的殿堂時則表現出無比熱情的狂熱火焰。

  「我想知道的是,」海伍德臉上擠出一絲苦笑,「當記憶的提供者死去之後,它的靈魂是否能跟著那些構成了自己的要素在另一隻老鼠身上復活呢?我無法確定牠們是否能夠告訴我這些,這種事可能永遠不會有答案。」

  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被放在玻璃瓶中,看著外頭那些人走動。阿瑪迪斯發現自己做著一場夢,海伍德成了巨人,在瓶外的世界走來走去、忙進忙出,不是審視自己桌上的文件資料,就是猛然衝向書架抽出某本書,閱讀一番之後再將它給塞回去。當他轉身望向兩側,發現有數個與自己生得一模一樣的人在旁邊的瓶裡沉睡。

  他張口呼喚,卻發不出聲音。海伍德沒有轉頭看自己一眼,也無暇顧及,任憑他搥打玻璃,卻像是靜了音一般、毫無半點聲響。

  然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漆黑的夜空中獨自飛行,這裡陰冷、無光,只是一人不斷持續著的、形單影隻的旅程。高空中的寒氣幾乎將他的臉龐給凍結,但在無盡的黑夜裡,他卻感覺到自己正在不斷下墜。當伸展雙手不斷振翅時,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停的掉入深淵之中;那下方不是陸地、不是海洋,只是永遠看不到盡頭的黑。他的雙眼除了黑夜之外什麼也看不見、耳中沒有任何聲響,這裡什麼都沒有。

  阿瑪迪斯感到慌了,在這裡即使想伸手也無任何事物抓取。緊接著,在漆黑中的漆黑裡,冒出了一張模糊的臉孔,卻依然黑得無法看清。他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能夠比完全無光的黑夜更加黑暗,除了那張臉上的一張大嘴。

  緊接著,他聽見了開門聲。

  羅瑞爾走進了實驗室,當他看見李蘇克仍待在這裡時臉上旋即冒出了錯愕的神情,似乎是疑惑著以阿瑪迪斯的個性怎麼還沒把這個人給攆走。阿瑪迪斯從書堆中抬起頭,看著他;李蘇克也轉過身來,投以適切的微笑。

  「你好,塔米西先生,我可以叫你羅瑞爾嗎?」

  羅瑞爾皺起眉頭,然後貼著牆壁行走,似乎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他一溜煙地跑到阿瑪迪斯身邊,當以困窘的眼光看著李蘇克時就像是看見了植物園裡頭那黑影再次出現一樣的不自在。而在打量著他的同時,對方也以相同的眼神回敬。

  「他怎麼還在這裡?」他拉了拉阿瑪迪斯的衣領,悄聲問。

  「這個人有用處,從現在開始他就是我的助手。」

  「你喝了酒?」

  「我很清醒,」阿瑪迪斯將鼻子靠近羅瑞爾並且嗅了嗅,這讓他退後了一大步,「你才滿身酒氣,為什麼不去睡覺?我相信桑可一定有為你在這裡準備住處。」

  「我想待在這裡,人多不怕鬼。」羅瑞爾答道。這讓李蘇克皺起了眉頭,並且瞪了他一眼。」

  「他指的不是你。」阿瑪迪斯說,並且繼續向羅瑞爾警告道:「你對海伍德的事知道得越多不會有什麼好處,這可能會害了你。」

  「不久前你不是還急著想問我弄到哪些消息的嗎?」

  「那不重要!待會再說,我的頭快痛死了,」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至少得叫桑可替我在這裡準備一張床鋪吧?」

  「你要在這裡過夜?」李蘇克驚訝地望著他。

  「我今天才第一次到這裡來,重要的是你的第一項工作,李蘇克。」阿瑪迪斯輕哼了一口氣,並且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說:「我相信你應該能很輕鬆就能勝任的。」

  聽見這席話,李蘇克搔了搔頭,並且正襟危坐。他看了阿瑪迪斯的臉、以及那金黃色的雙眼,輕點了點頭。

  「陪我們到樓下去,咱們到外頭去吃點東西。」

  李蘇克愣了幾秒,彷彿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他瞪大了眼睛並且無法阻止自己的猛笑。羅瑞爾發出一聲驚呼,顯現出挫敗的模樣。

  「你不是認真的吧?你真要跟這個人混在一起?」

  「認真的,你去不去?」阿瑪迪斯的眼睛骨碌地轉動,繼續說:「否則你得留在這裡幫我看家。」

  羅瑞爾的表情就像吃下了一整顆塗滿了超級辣油的檸檬,他絕對無法忍受獨自一人待在黑塔上層,與黑影只隔著一道小門。

  「別丟下我。」他面露哀戚。

※※※

  實驗室裡非常乾淨,這裡寬敞、整潔、明亮,一切全都被打理好、安置得井然有序。這裡的主人似乎是個近乎執著的完美主義者,即使是剛用過的儀器也被擦洗得閃閃發光,所有的玻璃與金屬器皿看起來都幾乎全新,難以判斷究竟被使用了多久。

  在長桌前,堆成小山的計畫報告與紀錄資料旁坐著一個人影,他頭髮花白、稀疏,頭上有著不少老人斑。他身上掛著一件白長袍,正埋首在自己的工作中,在實驗室的角落放著不少比人稍高的鋼槽,並連結著許多管線;這裡頭的空調被開得很冷,幾乎像是座冰箱。

  在他身後響起了敲門聲,不待他回答,門已經被打開。有個人影踏了進來,並將雙手交叉放在身後,靜靜地站立在原處。他輕嘆了口氣,並且清了清自己的喉嚨,這人似乎來得不是時候。

  「與和平鴿計畫比較起來,這只是第一聲槍響,我希望你真的知道自己想幹些什麼。」他頭也不回的說:「至今我還沒能完全參透那些內容,雖然不想承認,但海伍德真的是天才。」

  「無所謂,你至今的成果已經足以讓我進行下一步了,」那人在四周踱了幾步,並且端詳著實驗室內的空間與擺設,「那人已經帶著『荒寂詩歌』來到黑塔中,他擁有海伍德那種魔法般的天賦,我相信他最後會完成所有我需要的一切。」

  「海伍德之子?」他猛然丟下手中的紙筆,在他佈滿了皺紋的淡粉紅色臉龐上有著兩顆藍眼珠、嘴角留著沒刮乾淨的鬍子,表情看起來十分驚愕。「你說過不會找他來的!這裡歸我所管!」

  「我不會『找』他來,葛佛蘭先生,我不會要求他到這裡來,」那人一派輕鬆地笑了幾聲,似乎是試著讓氣氛緩和些。「你現在是管理者,這件事全權由你負責,我相信只要再幾年光陰,你就會超越海伍德的成就了。」

  「別逗我笑了,你看看我?天曉得我還有幾年光陰?」他冷笑著,並輕嘆了氣。「海伍德還不到三十歲便有那樣的成就,他留下來的秘密到了我已屆垂暮之年卻還不能讀懂,你這話只是讓我恨得咬牙切齒!」

  「想笑嗎?在你成功的啟動這場預演之後,我敢保證咱們會是笑到最後的人!」

  德魯克斯‧葛佛蘭慢慢地轉過身來,以免扭到自己全身上下那些老舊不堪的關節,在他粗黑鏡框下的水藍色眼眸中映著穿著黑色軍服的身影,並且斜靠在門框上,帶著輕蔑的微笑望著他。

  「我希望你已經準備好面對了。」

  「我曾經面對的事物遠比這可笑的遊戲要艱困得多,」軍人答道,並壓低了自己的帽沿,讓暗灰的眼珠遁入陰影之中。「動手吧,歐塔達的皇帝。」

  「這再也無法回頭了,你知道的。」德魯克斯的上唇微微的抽蓄著,似乎還未完全下定決心。「對於這場計劃,你究竟花了多大工夫去控制每個環節?」

  「我只是把它們全都撥弄到正確的點上而已,葛佛蘭先生,我在下著一盤好棋呢!」

  他吐了口氣,點了點頭,然後從椅上站起身來。

  「那便如你所願,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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