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I Kept Silence
Enchantress
Two Steps From Hell｜2016
我突然去世界樹外散步的提議被曙葉拒絕了，但他只是嘴角微揚，並沒有馬上說不，反倒先花好幾秒鐘盯著我，彷彿我是什麼珍稀小動物，還抬手摸我額頭檢查起溫度來。
「我們正在敵軍大本營附近，隨時可能開戰，如果被發現，就是面對敵軍總攻。」我當然沒病，不過被碰觸的皮膚卻是泛起微小熱意，「我要妳在那種時候可以保留魔力增加生存率。」
曙葉語氣很委婉，可若今天我是別人，他嘴角就不會上揚了。他在生氣。但即便生氣，手依然理著我微亂的瀏海。
「我們還沒逛過那些北方人的攤位吧？」他嗓音依舊柔和，目標性十足。
在岩漿河流岸邊散心不覺得很酷嗎──之類的話，我終究沒能說出口。與曙葉四目相交，我見到他不容狡辯的眼神，知道他贏了。若是以前，我是不會這樣躊躇的，甚至兩年前在南弗摩爾的休假期間，想去旅行釋放壓力時就立刻身體力行，現在卻猶豫了。是什麼磨掉我的膽識？戰爭嗎？還是瘟疫嗎？又或是梵亞斯的生命冊（The Book of Life）令我也變得節制？
我微笑，卻垂下眼簾，那種放棄的訊號他懂得。
「亞茵想透透風。」
「世界樹行光合作用，空氣比外面新鮮。」他刻意釋出植物香氣以強調重點。我吸氣，吐氣，嗅到其中的腥甜，並用理解中夾著一絲絲無奈的表情看他。我想自己現在這副德行就像角落裡偷瞧主人的貓咪，期盼著食物，或者會喀喳喳作響的紙球。曙葉的想法跟我差不多，於是他開始得寸進尺地摸到我臉頰。
「不然等我做完今天的輪值工作，就陪妳去最近吃過不錯的店家轉換心情。也可以帶黃金薇塔過來，妳們最近都在一起吧？」
「那……這頓美好的晚餐需要蠟燭嗎？」點燃手指尖端，使那小簇火焰飄於我兩之間。
「不用。妳就是我的火。」他吹跑那團魔法，兩手摟緊，把我抱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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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硬要挑流水帳敘事法的優點，那就是它直白乾脆地令人舒壓。
曙葉口中的黃金薇塔——薛兒毛遂自薦去耕地加班。在走廊上巧遇時她邊抖動翅膀買懷期待的如是說道。如同所有熱愛森林的賽那法西，她被世界樹深深吸引，在這幾乎可說是樂園的巨大基地裡，似乎輪不到我代她操心無聊的問題。
把一缺水就站不穩要人攙扶的夜櫻陽依泡進溫蒂妮柔泉後，我決定蒸氣瀰漫的希爾芙混浴池畔，並與艾爾帕卡的好同學莉露潔談論起諾亞。起先，她似乎嘗試為對方辯解，可漸漸地，無奈從嘴角的形狀開始擴散，眼裡透出想逃避的光，最後她別過頭去，連聲低喃著：「這個話題太敏感了……」
幸好妳是防禦者，不太可能對救主刀劍相向──的問題，我終究沒能問出口。
為了不繼續精神上折磨朋友，我讓一張承載兩個小杯的托盤飄在我倆身邊水面，還繞著圈圈，而她果然上鉤，眼瞳盯著它們不放。引用一句我這行俗話，說茶杯能代替主人增進感情，如今再次被驗證為真。那平時緊繃又稍嫌自信不足的堅陣女術士往池邊枕著頭的模樣成為我的滿足感。可不是嗎？她也覺得世界樹自給自足的地獄生活「還過得去」呢。
泡完湯告別了同學後下樓，經過據點交誼廳時發現翔之夢與奧菲斯在聊天，我停在門邊偷聽後者言簡意賅地教育前者米德加爾特五大國背景，以及戰爭之災的起落，直到被桃滿從後面叫住。他手裡抱著整箱工具，估計正要去研究不久前釣上來的炎鯨。我提出邀請幫忙，但被婉拒了，理由是解剖這類粗活不適和氣質優雅的知性美少女。既然如此，它難道就適合差不多一樣有氣質的美少年嗎──的疑惑，我沒能講出口。
方向一致的那小段走廊中，話題最終又回到了諾亞。桃滿對那類型的人在政治立場上很感冒，卻也承認他其實並不瞭解救主。
「面對未知的事物，我無法真正厭惡……」進電梯前，他說。
我盯著樓層指示板發呆，腦袋光顧著思索桃滿那句話，過許久才發現有兩個人在背後等著，是瓦連京與後方微笑著的蘿莎。他們都一言不發，看得我心裡發毛，而且那尬笑居然會傳染，害我也變得不方便發表意見，只好用手指指按鈕，嘴角努努門。
──結果這對死氣沉沉的活寶就是不講話。他們該不會也跟我一樣心裡有一堆終究沒能問出口的問題，憋著不敢放？
直到電梯門漸漸關上，徹底阻隔開我與他們之前，才勉強聽到瓦連京的咕噥：「……除了見鬼熱還能怎樣？都開始懷念老家冬天了！諾亞那死殘廢真該被吊起來烤……」
我猜蘿莎大概不樂見她老公對我──以及任何其他女人──講髒話，所以才會要他閉那麼久的嘴。她一直都是體貼外人的女性呢……是這樣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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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照完小隊中不耐熱的雪女澪後，我心血來潮，來到０５５５房前。房門半開著，室內燈光昏暗，書桌上有水晶球散射的光線映照四周，有如占卜師的暗室。我敲敲門後大起膽子走進，結果還不到幾步，一隻纖長手臂突然從旁伸出勾住我，一扭轉，猛的往牆壁咚去──
「？！」
我被一對熟悉的、令人……忌妒的豐胸頂住脖子。
「都做到這地步了還不尖叫，心理素質真強。」房主用勾人的嗓音說。她好故意。
「……男人才會尖叫，而、而且是驚喜的那種……哎……」我試著推，奈何她身體有著超乎預期的緩衝空間，我覺得自己簡直被困在果凍裡，冰冰涼的水沾的我到處都是濕漬。
「我認為您是絕佳練習對象，銀曦侯閣下。您的反應與她像極了。」
「哪裡像了？唯同學會反過來關心妳，而亞茵會抬槓。」
夜臨婕又刻意磨蹭幾下，隨著她緩緩退開，室內燈光也逐而轉強。她仍是那套一千零一紫色裝扮，頭髮全濕，身上裸露肌膚的部分亦沾滿水珠。上回她解釋全身溼透是讓魔力在體表到處都有運轉節點，隨時視需求形成水膜，作為抵抗地獄乾燥的緩衝層，原理跟防曬乳霜差不多，造型還順便讓男人春心蕩漾，以及讓我哭笑不得。
這房間的小擺設比我上次近來時又改變不少：衣帽架上多掛了皮包、幾款女鞋在床腳邊排列整齊、床頭牆上多了幅女人口銜玫瑰的水彩畫、空著的刀架旁還擱著刀主人的肖像照。伊人在水一方，這名外冷內熱的月升精靈依舊把寢室維持在隨時能兩人夜夜共眠的狀態，她真的很有決心。
「婕老師，這裡沒有外人，別再裝客氣了。」我把門輕輕帶上，並重新扣好被她亂中鬆開的胸口鈕扣。「妳該不會一直躲在門後等亞茵上鉤？」
「妳有罪推定的不良習慣不利治理領地呢。反觀我，胸懷著仁慈與愛，在側聽妳男朋友耐心十足的解釋後，又見妳漫無目的亂走的可憐模樣，我於心不忍，所以代他抱抱妳當作補償。」
「噢，少來。」她張開雙臂作勢又要咚上來，我一個輕巧轉身閃避，心下卻一陣驚慌。被聽見多少？被她知道曙葉心裡其實在生氣了嗎？
「呵呵……」夜臨婕選擇不追擊。她打開桌旁櫥櫃，拿出整套沖茶杯具，為刻度杯注入清澈冰涼的水。「所以亞茵同學，妳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即便確實是放空閒晃，我也不能答「沒什麼」，否則聊天就會被引導到更被動、更凸顯少女心的境界。我得想個合理回覆，它得有建設性──
「諾亞。」我的聲音機械化地答道：「亞茵今天到處找人談諾亞。」
她手肘撐桌並頂住臉頰看我。
「亞茵寫日記需要素材。」我補充。
精靈充滿玩味的眼瞳將我從上到下打量好幾遍，不過動作不止。揭開茶壺的蓋子，倒入極佳比例的清水，擅自勾去我一隻手，還被她拿食指往手背調皮地撫滑著。我明白她要什麼，順著勢把手貼住茶壺運轉起炎熱的魔力，不一會兒水就滾了。婕頗喜歡利用我這點，她形容我是化了妝的悶燒罐，精緻外表之下藏著顆熾熱不倔的心。
這本該是一壺紅茶，而我要求加入果片；在反覆妥協中實現最可口的滋味，是我們水火之間交融的嘗試。
「妳是不是原本想找曙葉談那個人？」婕端杯，吸氣，品嘗一口。「但是話題敏感，無法輕易啟齒，所以妳需要找個能逼他一起認真看待這問題的地方？」
「婕老師，妳懂亞茵懂到讓亞茵既有、又沒有安全感。」
「小公主這句話的潛台詞大概是提醒我得懷有更大的仁慈與更有感的愛。」她做作地抬高下巴，同時挺起傲人的胸。如果有白旗，我搞不好會拿起來揮兩下，即便那樣很蠢。但不可否認地，我被她逗笑了，這好難得，就連曙葉最近也暫時辦不到。
「我猜妳那題得到許多模擬兩可的答案，沒人能搔到癢處，但至少對日記篇幅來說夠用了。」
我啜飲一口洛葛伐蓮霧紅茶。「那妳呢？妳親眼見過她。」
「當初在神城，我技術上被她從『謙遜』中拯救出來，所以明面上的感謝是表達過的。不過──」精靈刻意賣關子，引得我不禁輕點下巴要她繼續：「除此之外，我完全不了解她，所以難以置評。」
「亞茵想也是……」我也用手撐臉頰了。她做那種姿勢是因為感到有趣，我則是煩悶。
「我還沒講完。」她清清喉嚨：「凡事只要發生都能從結果倒推回去，尤其是妳必須確定立場卻又無從選擇的時候。現在，請容我把諾亞比喻成白紙，面朝下擺著，妳我都看不見上頭被偷寫了什麼，因而毫無結論。」
我給她和自己再斟滿下一杯。
「但是那方舟卻真實存在，它大概就是諾亞這個人唯一的……目的。據說它號稱要拯救全世界，可惜的是，我和許多人卻感受不到，它沒能說服我。亞茵，拯救與救贖最大的差別在於後者是自我實現所得，而我一向最相信我自己。」
面對時而認真，時而賣弄風騷的婕，我嘗試維持一貫優雅。這席話令我不住思考，若我真被救主給「拯救」了，過程卻像當時的婕一樣不明不白，是否還能打從心中感謝她？甚至在那之後，我還能維持獨立的思考，並決定要不要感謝她嗎？
於是，把所謂的拯救視為某種惡意，似乎更為簡單。我承認這思維很悲哀，它是人性的弱點，乃至於智慧生命的原罪，但在世界陷入全然未知的黑暗森林中時，我們是否仍有足夠時間去尋找其他教條？
在那片森林裡，也許諾亞……幾乎是來亂的。
我把這些疑問拋回給夜臨教授，她用兩整杯茶的額度總結出以下建議：
「勇敢面對她吧，殿下，直到妳無法再思考之刻。」
潛台詞是：我想太多了。
－ PLACE －
世界樹偽裝基地
－ MISSION －
| 【饑荒章．之三】 |
| 世界樹經歷幾次襲擊，終於在米迦勒率大半兵力攻打下，以「誘餌」的方式功臣身退來到紅海南方。就在此時，受別西卜幫住的籌碼隊成員也恰巧來到紅海北方的夜鶯城近郊。三方人馬在此匯聚，尋找泰絲的情報戰，也即將畫下尾聲。 |
－ IMAGE CREDITS －
| Commons | ｜ | Pixaba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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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茵 夜臨婕 |
｜ | 幽零（zero0813） |
| 莉露潔 | ｜ | 小洛（g90228） |
| 瓦連京 | ｜ | 停屍房（n126014702） |
| 桃滿 蘿莎 |
｜ | 痛飲狂歌（lucy840901） |
－ WORD COUNTS －
3,387
我愛曙葉，更愛他遵守承諾。我們果然吃了兩三個喀爾登新攤位，而他也居然認真規劃起外出「散步」的行程──以偵蒐考察的名義。
攬著他的手臂，我歸納一整天的經驗所得。也許我根本沒時間把日記寫完，但不要緊，它似乎不再重要了。
你覺得諾亞是怎麼樣的人──的問題，我始終沒問出口。
因為……這問題，好蠢。
攬著他的手臂，我歸納一整天的經驗所得。也許我根本沒時間把日記寫完，但不要緊，它似乎不再重要了。
你覺得諾亞是怎麼樣的人──的問題，我始終沒問出口。
因為……這問題，好蠢。
（完｜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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