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洞窟的外頭，遍地屍骸。
白尾鹿、松鼠、猿猴、飛鳥、熊……甚至是人……無論新舊，皆殘缺不全，且留有遭啃食的痕跡。留有軀幹著，內臟皆被啃食殆盡。在依據留在骨骼的齒痕、地表殘留的足跡，以及，那混雜在腐屍臭味裡，往如混合著糞便的硫磺水氣味，足以讓克萊瑪吉安做出判斷。
「食屍生物。從齒痕和氣味來看，是食屍鬼，而且，數量不少。」他向身旁的兩位同伴說道。
菲娃在先前展現了所謂的「氣之技」，一舉飛越了深池瀑布的峭壁，來至上頭。不過，看起來所耗極大，休息一番後，才隨精靈一道前來洞窟。帕修特則在倆人抵達後，結束被他委派的空中偵察任務，落於洞窟外頭會合。至於復生者尼蘭爾，選擇留在瀑布那，處理因毒水死亡的動物遺軀，並盡力淨化水源。
「森林裡有其他東西，速度很快。」帕修特將於空中所見的景象重述了一遍：在河流兩岸不算十分繁茂的山林裡，甚少有活物蹤跡，反倒四處能見到倒地的動物。有的已死多時，有的仍在翻騰掙扎。有得渾身鮮血淋漓，有的則看不出明顯外傷，但痛苦的發狂，甚至去撞擊樹幹和岩壁，試圖自盡。
此外，還有一些快速移動的不明黑影。
「黑影？」克萊瑪吉安沒有隱藏話音裡的擔憂。他抬頭觀望著寂靜灰鬱的天空，又望向恰好吹起一陣不詳陰風的洞窟。
「我所知的食屍鬼，的確可能在這樣的日間行動……但那是只有一、兩隻，並且是在躲避其他強大獵食者的情況。據你所說，像是成群結隊在移動。如此猖獗……」
「……如果數量很多，而且仍在這裡，那要進去就有點危險了。」
一般而言，達吉瑪多諾之刃不會揮向食屍鬼。這些相對弱小的食屍生物，即便三倆成群，做的仍是半夜盜食墓園屍體的事。族群大一點的，達到十數乃至二十以上時，必須基於有足夠的「食物」來源，而等到那時，也多半會引來軍隊、傭兵或冒險者的剿滅。
但……世事總有例外。若是此地的食屍鬼數量，不只是十幾二十，而是達到了三十餘以上……
克萊瑪吉安搖搖頭，說道：「的確，洞窟內的情況想必會十分危險，我們可以返城向義勇軍或印斯茅斯城主求助，增派部隊來此支援。但食屍鬼的活動如此明顯，實在反常。」
「我擔心，就在這折返之間，食屍鬼若然衝出洞窟……魚落村的情況會不堪設想。」雖然，他沒有在此感受到其他強大術法力量的痕跡，所以這裡應當沒有一位躲藏在陰影裡，聚集食屍鬼執行自己計畫的邪術師。不過，他不能漏算其他誘使食屍鬼異常活動的可能。他不希望因為心存僥倖，而使得無辜無力者遭殃。
「何況，洞窟內情況仍未明瞭，集軍者尤克所交付的職責亦未完成。」做出決定，克萊瑪吉安轉而看向兩位同伴，說道：「我有復仇之咒護身，面對食屍鬼應可保肉軀無恙。或許，可由我先行進入探查，便勞你們在外頭守候？」
他的目光集中於一直保持沉默的菲娃。對方也許是仍在勞累，也許是有別的顧慮，僅是對他豎起了大拇指，說道：「瞭解，要注意安全啊。」
精靈為這舉動眨眨眼，面具下的嘴角勾起微笑，也比出了大拇指。向對方交代了信號傳遞的方式，他轉而看向帕修特。
「我還沒法看清那是不是食屍鬼，也許是其他生物。」對方開口道：「或許你說的獵食者也混在裡面。」
「如此一來，就更該進去探明情況……」
「我跟著你去。」帕修特將手塞進口袋，一副不由多說的模樣，踏前了一步。
克萊瑪吉安又是一愣。又想到先前面對老者時，對方拉他一把的小舉動，心中不由得又是一暖。埃玟尼許甚少向其他生靈請求援助，因為守護其餘生靈免離災厄，既是他們承接的責任，也是他們共有的心願。無論是守望之道，或復仇之道，都是如此的艱險難行，也因此，當有誰願意來到他們身邊，與其同行，又或是給予了再微小的幫助，都能使其心振奮雀躍、感動不已。
雖說，原本他們便是同擔職責的同伴。多慮之者笑了，為埃玟尼許，也為自己。他點點頭，手放心口、微微躬身，叮嚀道：「那麼，倘若情況不對，不必猶豫，立即退回。」
他自己也已親身體驗過，那位阿斯嘉特織羽者的力量。在銀星輝芒下，死亡也許意義並不重大，但他依舊不會看輕任何一位同伴的生命之重。
之後，依舊是領頭在前，倆人離開了洞口那片微弱的光明，踏行於黑暗之中，向那未知的危險與謎團前進。
克萊瑪吉安並非首次深入洞窟山腹，執行所受職責。先前還身在屬親之間時，他便多次必須在沒有照明的情況下探行洞窟，找尋躲匿在暗影裡的黑之者。有時是和戰鬥同伴，有時則孤身一人。但像現在，身旁跟隨著屬親以外者，倒算是第一次。
他曾聽聞過一位矮人同伴提過：對於人類而言，黑暗會將其感知往扭曲的方向無限延伸。懸掛在鐘乳石上的水滴墜落，無意間踢中的小石，蟲群移動發出的窸窣……種種跡象匯聚而成一把不詳的十字鎬，將埋藏在他們心底的恐懼挖出，鑿開勇氣的源泉，使雙足無法再前行。
他望向跟隨在身後，默默前行的帕修特。顯然這樣的情況，並未發生在他身上。雖然，據他所言，他應當只是取形於人而已。
至於克萊瑪吉安自己，當他立下了達吉瑪多諾誓言後所進行的祭儀，已為他的肉軀帶來永久性的轉變。他的眼眶裡，銀白色的閃電之火已然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如同龍瞳般的金眸。如今，在面具底下，綻放著燦盛輝芒，剝去了掩蓋在洞中萬象的黑幕，使一切無所遁形。
他們謹慎踏行在一條人工開闢的小道，安置上潮濕石板的步道狹窄，僅能供一人通行。一旁，便是湍流不息的馬奴賽特河，裏頭卻不見分毫生機。
沉默持續了許久的時間。除去在湍湍流水聲，偶爾夾含的幾道細微聲響，一切似乎都顯得十分寧靜。就連所能嗅得的，也只有潮濕的土質氣味。克萊瑪吉安並未因此鬆懈警戒，但的確，記憶竄繞出了心盒的封蓋，盤上思緒。
在未聞之地名為涅貝禍斯的山脈裡，為星光蝕穿的洞穴中，他與羅米迪爾便曾走在這樣看似安寧的路途，找尋一隻安了巢的汲星獸。牠是在托克‧埃沃卡的戰場竄逃的餘孽之一。那一次，為了讓他完成任務、繼續旅途，羅米迪爾，他的同伴、他的摯友，獻出了自己的光明，也讓克萊瑪吉安在陰影之途上行走的更深、更遠——
克萊瑪吉安並未將全心沉浸於悲傷的往昔回憶，他很快便注意到了一股異常感。而在注意到了以後，異常感隨即放大。那並非是被某種危險生物凝視的危險感應，但，他的確覺得——不是自己注意到了什麼，而是他被什麼「東西」給發現了。
他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了那東西。
在被刻意開鑿出的空間裡，一座等人高的雕像矗立。那座雕像具備著人的軀形，掩蓋在長袍底下。掌心朝外、向前伸展，彷彿是要接納著什麼，又好像是要傳遞什麼。再往上看……那頸子上連接著的，卻是一顆扭曲而駭人的頭顱。
章魚般的觸手像鬍鬚般掩蓋住了下半臉部，向四方屈伸，細長的邪眼鑲在巨大腦袋上。凝視著雕像愈久，彷彿便愈難以移開視線……緊接著，周遭的流水聲逐漸消逝，而身體就像是陷進了流沙……又或是：
深沉的海淵之中。
難以自拔，那不適感將愈漸加重，視線開始變得昏暗不明，僅僅能隱約瞧見下方那不斷接近自己的龐然身影。那身影處於一座毀滅了或被遺棄了的城市，城市淹沒在深淵之底，其建築結構反常而扭曲。
隨著距離愈近，那莊嚴肅穆卻又邪惡刺耳的低吟聲愈漸作響，細細聽來，竟彷彿是那位瘋狂老者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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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他發現此刻的自己，竟然能理解了那句話的意思。
在拉萊耶的宅邸中，長眠的克蘇魯候汝入夢。
埃玟尼許，不會作夢。
踏行於深淵的達吉瑪多諾，向那聲音、向那身影，如是宣告。
Ei mano alui non eta,
Mela e weno, etha canoi e vona.
Etha, lui canoi, mena on tenoi.
他的雙眸在燃燒，就如同是亙古長夜之中乍放的初耀光明。
隨後，熾烈的金芒燒盡黑暗，逼退了迫近的身影。
「不太對勁。」身後的帕修特，壓低了聲音，拍拍他的臂膀。「先繼續往前，找到源頭之後再回來調查這尊雕像？」
克萊瑪吉安眨眨眼，沒有立刻回話，而是又端詳了雕像一會。此刻，那座雕像，便僅是座屬於混形者的奇異雕像而已。
人工開鑿的步道通向隱密的場所，再加上設立於此的雕像……多慮之者難得的，很快為自己的思慮找出了解答。
隨後，他看向帕修特，說出理解到的事實：「這裡曾經是一座祭祀場所。」
「祂或許就是造成下游水源污染的主因。」帕修特推測著。看起來，他也沒受到甚麼嚴重影響。
對於他的回應，克萊瑪吉安沒有斷言，也未依此繼續做推論。而是在心中發出新的疑問：拉萊耶、克蘇魯。鯨，妳所信奉、愛戴著的神明，究竟是何物？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帕修特。你說的對，讓我們先繼續前進吧。」
「嗯，走吧。」帕修特同意道。
隨後又是過了一段時間，僅有流水聲不斷迴響、沖刷著耳膜，帶來的是異樣的平靜——但就在回憶又將浮上心頭時，克萊瑪吉安聽見了，新的聲音隱隱混含在其中。初時十分細碎，但隨著步伐愈近，聲音就如同蜂群嗡鳴，逐漸響亮明晰。
克萊瑪吉安回首與帕修特對望一眼，點點頭，加快了步伐。為復仇之咒包裹的精靈之足，飛踏於潮濕狹窄的步道上，不僅絲毫未受影響，還連一點聲響都沒發出。
終於，他們抵達了通道盡頭，而細碎聲此時已是轟然作鳴，迴盪在那豁然開朗的山腹空間。
自然形成的空洞裡，處處是人為的痕跡。等人高的石碑以圓形環繞排列在岩壁前，其中心是那座僅剩下半身，高約四、五公尺的雕像，看來是方才通道所見的原身。若上半身仍存，全高估計有十公尺。就在它所站立的石臺下，便是奔騰的馬奴賽特河……而河水裡，突兀地出現一座小山。
不，不對。
那是二十多具屍體所堆砌成的小山。二十多具肉軀壯碩，生長著魚頭的生物。克萊瑪吉安認得，那是來自北方的海妖：「深潛者」。擁有豪橫蠻力的海妖望族，就這樣被人開腸剖肚，像是牲畜，又像是垃圾一般地，以硬木穿刺成堆，棄積於河水。
然而，除此之外，還有別的。
還有別的不祥之物，在此雲集。
那細碎聲音的源頭，那令人不安的聲響。
比深潛者數量更多的黑影，自四面八方的岩洞、岩壁上方湧動而出，往小山聚集。牠們有著乾瘦的身軀、狹長而強健的四肢，拱起的背脊上延伸出棘刺，扭曲變形的橢圓頭顱上生著強而有力的下顎及黃尖硬牙——食屍鬼。
一隻、兩隻、四隻、八隻，目極所數，便有約略三十餘隻，聚集在深潛者的屍堆，大快朵頤。黃牙咬破了那腐爛的體膚，嚼碎堪比山岩的堅硬骨頭，撕扯出那不同於尋常生靈的怪形臟器。
「屍體污染水源，那也難怪村裡的人會染上疾病了。」一旁的帕修特，似乎對眼前景象無動於衷，平靜地說著：「……得把這些一併處理掉才行吧？」
「我想——」還不待他說完，一聲刺耳長嚎響起，打斷他的話語。
「啊——！我謙卑的同胞、堅誠的信友們！
吃、吃吧！
這是偉大的克蘇魯神賜下的饗宴，
讓我們飽嚐這珍貴的賜禮，
領受祂的聖血與聖肉，
成為祂子女的一份子。
吃吧、吃吧！」
他們循聲望去，看見了那站在石雕高台上，伸出雙臂、高聲呼喊的佝僂身形：正是村莊裡的那名瘋老頭。此刻，他正陶醉在自己的話語裡頭。而那群食屍鬼也彷彿對他毫不在意。
「吃吧、吃吧！
強健的深洋之父達貢與美智的大淵之母海德拉，
共同生下了這些血肉，牠們乃是克蘇魯神的美麗子女，
如今，為了進一步將神的榮光傳播，
接納更多無知之人進入他的神域，
他們做出了犧牲！
不要讓其白費！
吃！
吃——！」
克萊瑪吉安與帕修特一同沉默地聆聽佈道，隨後，伸出右手。狂愛之匣倏即出現在身側。巨大的骨匣由許多纖細的女性手骨所組成，而在中央有著一顆不斷躍動著的臃腫扭曲之心。儘管外型如此可佈，但它所承載著卻是法爾之森那無數失落的女性魂靈所寄託的願望。萬千的愛之祈願所形成的強大力量，足以撫平鍛工宗師寄於至寒之鋒的怨念，使他不必顧慮身旁同伴會否受其影響。
黑色復仇者握上了怪物大劍的劍柄，緩緩將其抽出。
「……帕修特。你想待在上頭，還是與我一同前往下方？」
「我跟你下去。」帕修特如此回應。緊接著，卻逕自一躍而下。
只見那與他同樣漆黑的身影，靈巧地竄入沉溺美餐中的食屍鬼間，眨眼之間便要來到石台前。接著，帕修特將凝聚在手邊的冰錐推出。
飛射冰錐如奔騰急電，精準貫入了老者的腦袋，以死亡為他的佈道畫下句號。
克萊瑪吉安不禁為此一愣。
他自號為多慮之者，他的同伴總笑他為不必要的事情，獻出太多思慮，卻總在戰鬥和承接職責時不願多想。他望向底下的那黑色身影。食屍鬼的進食已隨老者的死亡而中斷，牠們開始將尖牙利爪自食物上移開，轉而對向了貿然闖入的不速之客。那一對對渾綠的發亮雙眼，全都盯在帕修特的身上。
隨後，一隻、一隻，食屍鬼群仰首尖嘯。恐怖淒厲的尖嚎，交織成了駭人的死亡之詩，迴響在這山洞。
面具底下，達吉瑪多諾正在微笑。也許，這位名為帕修特，看起來總是淡然冷靜的同伴，與他之間的相同處，並不僅僅是「顏色」而已。
伴隨著凌空翻舞的猩紅，黑色復仇者降臨於地表。雙手握持至寒之鋒於身前，倚立帕修特的身邊。
「我想，我能說：
很榮幸能與你並肩於此，帕修特。」
「我也是。不過得先處理這些傢伙才行。」帕修特依舊是淡然地回應著，話語之間，長槍在手，冰風與碎晶纏繞其上。
的確。克萊瑪吉安將大劍斜舉身側。
「面對阿塔斯托菲吧，可悲的墮落扭曲者啊。
這是我的詛咒，卻是你們的救贖。」
他是達吉瑪多諾。
他是光明之怒，他是復仇之刃。
死亡，即是他的救贖。
【登場人物】
【名詞】
涅貝禍斯 Nabehos
摩諾林語，「死亡之巢」。
位於未聞之地東部的山脈。
托克‧埃沃卡 Toc Ewolca
摩諾林語，「怒風塔」。
位於未聞之地東部海岸的廢墟，也是達吉瑪多諾登陸未聞之地的灘頭堡。
Ei mano……
「因此，我將昂首前行。
我將無所畏懼，高歌光明之章。
高揚的歌聲中，我將堅不可摧。」
克萊瑪吉安所吟誦的是〈安斯吉多誓文〉的段落。
【關聯故事】
《魚落暗潮》
03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