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痊癒。
就如星辰般，再次光耀無暇。
一如我曾經的模樣——」
在魚落村的議堂裡、過往先靈的守望下，精靈編引著黑白混雜的光輝，治療他們的後裔。議堂以附近開採的山岩建成，結構堅固、歷史悠久。它曾見證過村落往昔無數的慶宴盛事。而「水瘟」爆發後，作為臨時醫院，收容著三十餘位嚴重程度不一的病患。
「謝謝你，大人。不過，我覺得我不太會發光……」這相當認真地回應，引來一陣微弱的笑聲。喜悅的笑聲，雖無法治癒病痛，至少能驅散一些絕望。笑聲過後，周遭的負面情緒明顯有所消散。
「每個人的靈魂都擁有自己的生命之光，盧瑟。」精靈也笑著回應道，收攏手指，將自己流瀉的生命之光收止。
「以及，請不必叫我大人。我的名字，是克萊瑪吉安。」許久以前，若是命運未曾將厄難潑灑在他的家園母土，那麼，以人類的尊卑概念而言，他或許能夠當得這一稱謂。然而，即便他的同支血親擁有更加明確的「社會生活」，他們也不曾會以尊卑分列彼此。更何況，如今他已不在那裡，他的同支血親也已分離四散。
「克拉……呃，我覺得，我還是叫『大人』就好。」
「他的腦袋在沒染病前就不靈光啦，克萊瑪炅。」調侃來自克萊瑪吉安身後，是盧瑟的朋友馬里安所說。他們都是魚落村的巡林員，在結束工作後打算在河水邊生火弄飯，順便洗個澡，結果便得了水瘟。
「嘿，至少我的舌頭沒打結、明知不會念還裝會念。」盧瑟不甘示弱，還以顏色。於是，情況得到緩解的倆人，便隔空打起了嘴仗。
「咳嗯。請繼續吧，克萊……克……先生。如果，你還有能力的話。」一旁默默觀察的加尼埃主任提醒道，聲音疲憊而淡然。他是義勇軍的隨行醫官之一，被派遣擔任此地醫療班組的主任。在克萊瑪吉安和他的同伴到來前，已兩日沒闔過眼。
當克萊瑪吉安說自己能提供一些協助時，這位醫師只是擺擺手，表示非專業人員不要隨意添亂。直到他割開自己的手心，引導埃玟尼許之光，為其注入了力量，對方才眨眨眼，點頭同意。而後，便與他的同伴一樣，跟在旁邊，觀察他的舉動。
「這位是病況最為嚴重的患者之一……也是最年輕的。」醫師隨克萊瑪吉安走到這排最後一個擔架旁，翻看起手裡的病歷資料。那是位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眼皮微張，眼球不斷地游移，雙脣吐露絕望的囈語。
所以，剛才的治療，仍然只是觀察。克萊瑪吉安心想。他可以理解，若是貿然讓他對重症者使用不理解的力量，從而導致其死亡……
「他因為喝了大量的汙染河水，體內臟器皆因感染壞死。像其他病例一樣，做了止血及相應的手術處理，也請聖職者使用過聖術。如你所見，成效依舊不彰。現在，只能為他注入極限劑量的止痛劑，盡量減輕他的痛苦。」
「小馬汀！可憐的小馬汀。」盧瑟叫喊道。即便仍渾身包著繃帶，但依舊是病患裡最精神的那個。「幾天前他被瘋老婆子打了一頓，之後就跑到森林裏頭，死活不肯回去。唉……」
缺乏相關知識與技能的幼弱生靈，最終因不懂採擷食物和獲得乾淨飲水，只好貿然飲用河水……麼。克萊瑪吉安邊思索著，邊伸出手掌，再次讓埃玟尼許之光流瀉，挹注入飽嘗痛苦的軀體。
從立下誓言那刻起，他的光輝就已不再淨潔，無法僅憑「照耀」便能帶來治癒傷病的奇蹟。但，至少他還是能做出些什麼。他一直到成為獻心者許久以後，才學習到這項技能。達吉瑪多諾普遍不認為這是他們需要的知識，但依舊有少部分人學習並掌握了它，克萊瑪吉安便是師從其中一位。
他收斂心緒，引導混雜糾纏的黑芒與白光分流。黑者行以吞噬與抗衡，白者行以保護與療癒。少年的情況比醫生話語所形容的還要糟，如果不能得到真正的救命解藥，他道路的終點便只是被往後挪了些。
少年喘出一聲長嘆，若非克萊瑪吉安此刻就與他心連著心，分擔痛苦，他會以為自己失去了他，就像此前失去的、無能守護住的萬千生靈那般。然而，那顆心臟依舊在跳動著，非常微弱，但堅定、穩固。不自覺地，他的眼角為此而泛出一滴晶瑩液體。
有些詩人稱呼「埃玟尼許之淚」是世間最美麗珍貴的瑰寶之一。克萊瑪吉安知道，任何一位血親都不會同意這過度誇示的說法。淚水的珍貴，僅僅是對於埃玟尼許自身而言。至少，他們還能被允許悲傷……這對他們而言，是值得珍惜、感謝的禮物。
「先生，他暫時無礙了。」加尼埃主任提醒著。
克萊瑪吉安收回不淨之光，也收回自己的思緒。
然後，走向了另一排擔架。
「我想，就目前而言，我也只能夠做到這樣了。」當第十位患者的痛苦也成功被減輕後，克萊瑪吉安收止了光輝。他可以做得更多，可以再釋放出更多力量……但在那以後，他恐怕會無法負擔被交託的職責。而且……
再有下一次，索妮亞就把違反約定的人丟進湖裡。
我立下了一個，十分難以遵守的承諾呢。克萊瑪吉安想著。
「珍重自己」，是每一位達吉瑪多諾、每一位埃玟尼許，都難以做到的事情。並非因為他們輕賤自己，而是因為……「為它者奉獻」，便是他們生命的本質。血肉之難，是他們所無可避免的。然而，若是慎重思考地使用著力量、不隨意虛擲己力，是否也能算得上是一種「珍重」呢？
多慮之者收攏雜緒，看向身旁一直默默觀望的同伴。
集軍者尤克與領鋒者翡翠所交託的職責，便是來此調查導致大量外城區民眾死亡的「水瘟」事件。而與克萊瑪吉安共同承接職責的，還有五位仍且陌生的同伴。今日與他同行於此的有兩位，一位便是眼前的帕修特，另一位則是正忙進忙出，為醫療人員搬移物資的菲娃。至於其他三位，也許是去其他村落調查，或是有自己執行任務的計畫，並未隨行。
帕修特是五位同伴裡，相對較為熟悉的面孔。對方在他「打工」的時候，曾停駐腳步，與他分享了溫暖時光。當時交予對方的小禮物裡，裝載了他所欲分享的風光和故事。不知道那份心意，是否能讓對方喜歡便是。
帕修特正如同絕大部分的義勇軍成員一樣，有著屬於年輕生靈的容貌。墨黑的長髮和銀白眼眸，營造出一種衝突性的美，而且不知為何，莫名地讓他產生幾絲親切感。先前，他曾為自己的想法感覺有趣。
不過，他覺得更有趣的，是對方選擇不展示的那面。尚未完全衰褪的天賜之能，使他能夠迅速察覺出生靈的肉形特質與魂靈本質，除去那些個別超然者外，基本無從遮掩。就像是早先他察覺到，那位身為混形之子的朋友其本質一樣。自從與奧德相識後，他也更加注意，不要在對方尚未有此意願的時候，出言道破。也許即便是在阿斯嘉特，依舊有著各種各樣的緣由，使得一些生靈隱藏自己的部分吧。
話說回來，自己不也是嗎？即便能對其他人輕易將誓言與所做抉擇說出，卻無法……
「我們得找到疫病的源頭。」就如精靈觀察著對方，對方似乎也在觀察著自己：「等會要到上游去，你需要休息一下嗎？」
「沒關係的，謝謝。」克萊瑪吉安搖搖頭，說道。他失去的光輝，不是僅憑休息一下，便能恢復的。至於肉體之能，倒還能應付的了這段路程，以及可能出現的危險。
接著，他便想到，該如何抵達上游的問題。邊思索著，邊與帕修特一同邁步走向門口。
「依據村長所言，本來有一條步道能夠直接通往上游。但前些時候，異常氣候引發的大豪雨導致了坍方，使得道路毀壞。」克萊瑪吉安述說著早先交談時得到的情報。那條路是採藥人和護林員通往上游森林的主要路徑，另外還有條小路，但須要繞行至森林西部，再往上走。
「不過，倘若有術法或飛行生靈的協助，我們應該能避免繞路。或著，我的符文陣列也能提供助力。」他看向帕修特。出發時，他一心只想著要趕赴村落，倒沒來得及與隊友相談，不清楚對方擁有的力量和物資裝備如何。藉著符文陣列的輸出，他是可以帶著帕修特和菲娃倆人一同登上峭壁。
「步道走不通，那麼用飛行的方式就是最快的。」帕修特說道：「我有翅膀能飛、也有飛行坐騎。你的符文陣列是怎麼運作的？」
此時倆人已出門外，與又從補給馬車上抱下一疊醫療物資的菲娃擦身而過。精靈回頭，看見她放下物資後，又幫助抽不開身的護士們，進行點滴和紗布的更換工作，換得了傷患們和醫療人員的感謝致意。這位同伴的熱心行為，顯然又為他們提振了情緒。
回過頭，帕修特正望著天空，應該是在觀察天候是否合適飛行。灰鬱鬱的天空，搭襯著瀰漫在村落裡的鐵鏽和藥品味道，顯得異常的肅寂寧靜。
精靈開口，向帕修特簡單解釋了符文陣列的運作及功效。
「這樣聽來，用來趕路到上游是沒問題的。那我們等會盡量維持相差不多的速度前進吧？」
精靈點頭，同時，也因對方的話語引發好奇，問道：「剛才，你說你有翅膀……難道，你是安琪拉人？或是具備了他們的血脈？」
「那是什……應該不是。」也許是因為這提問來得突兀，也許是因為這名稱過於陌生。帕修特停頓了好一下，才搖搖頭，「我的另一個型態是羽蛇，沒有你說的那族群的血脈。」
其實在問出問題的那刻，他便大概猜到了答案。心中沒有失望，僅有一絲傷愁。但那絲傷愁，很快又為對村落現況的悲痛壓過。
「抱歉，安琪拉人乃是我的異支血親之後裔。在這世間已經許久未曾見過他們的身影……所以……」精靈微微一笑。眼下不是讓他沉浸在個人感懷的時刻，每拖一分一秒，這些患者獲救的機會便會變得更加渺茫。
「你們在討論如何到瀑布上游嗎？」此時，完成協助的菲娃走了出來。她生著一頭火紅的髮，雙眸如他一般是金黃，只不過，少了看來邪惡的狹長瞳孔，多得是一股屬於年輕生靈的熱情活力。而在進入村落後，那雙眼眸也為這情況增添了憂愁。
是一名有著熱血心腸的好孩子呢。克萊瑪吉安不禁產生這般想法。
「我也要去！我想趕快解決掉這件事。」菲娃說著。
「那麼，很榮幸能與妳並行，菲娃。」精靈致意道。本來便是被分配同一任務，既不會，也完全沒理由能拒絕就是了。
再望了一眼議堂內，恰巧與加尼埃主任對上了眼。醫生向他點點頭，沒有開口，但話語卻已透過眼神被傳遞。
早去早歸，好幫助這些人。
人類學者在研究埃玟尼許的詩歌時總會驚異的發現，他們傳唱的詩歌，歌詠的對象、傳述的故事，有許多不是他們自己。而是那些生命短暫、力量微小的人類，是他們再平凡不過的日常，是他們再難堪不過的痛苦掙扎。因為，這些在領受非己所願的天賜之能的埃玟尼許眼裡，是多麼地令人稱羨，多麼地令人尊敬。
克萊瑪吉安將右手置於心口，向那些勇敢堅持著的病患，向那些努力不懈的醫療人員致上自己微末的敬意。
而後，與身旁的兩位同伴，一同邁步前行，前往馬奴賽特河的上游。
【登場人物】
【名詞】
安琪拉人Angelian
許久以前，英格斯率領他的有翼子民隱入天穹之國，世間再不復見法以安（Fahian，空之子）一族的蹤跡——除了，他們與各個陸地生靈所結合的後裔。安琪拉人，便是其中一支。他們也是部分人類神話裡，「天使」的形象由來。
在人類純血至高主義興起的年代，安琪拉人歷經種種迫害後，流離四散、所剩無幾。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