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幹什麼!」
白虎本就在氣頭上了,被這一推更是直接點燃。他一張嘴就衝著那孩子大吼,當然還是控制在不會死人的程度內,但任鈴看得還是挺怕,因為她知道白虎的脾氣。
「白、白虎,你冷靜,不可以打小孩子⋯⋯」
「我才不會!妳說誰打小孩了!」
任鈴訝異了下,他拳頭確實收得好好的,半點舉起來打人的跡象都沒。氣頭上的白虎居然還能好好回答她的問題,當真驚喜。
她在旁邊看著都怕了,那首當其衝的小孩倒是一點都沒畏縮,站直了背挺起了胸,中氣十足地喊:
「爺爺說這些是給虎神大人的,所以你不能吃!」
虎神大人?任鈴仔細端詳他一番,那孩子身上的白衣看起來還挺像道袍,就袖口和下擺幾處沾髒了點,還說這些不能吃,該不是來祭拜的?
「為什麼我不能吃了?你仔細看看!」
白虎指著自己的臉,那一雙老虎眼睛瞪得老大,簡直要把那孩子的臉給盯穿一個洞來。但孩子一點都不怕,他還真看得挺仔細,看著看著,原本氣這人亂吃供品的惱怒都消了,雙眼甚至開始閃閃發光、熠熠生輝。白虎把這變化看進去了,於是得意地笑。
「你、你就是虎神大人嗎!」
白髮、金眸、俊秀非凡、氣宇軒昂,孩子崇拜的眼神看得他虎心大悅,笑了聲後抬起那還沾了一點李子汁的嘴角。
「沒錯!就是本大爺我,西方戰神、監兵神君、猛虎破天!」
剛剛還氣得七竅生煙的大塊頭享受了孩子的驚嘆聲,這下子得意得鼻子都要蹬上天去,小童對此深信不疑。雖說眼前這白虎確實是本尊,沒什麼信不信,但他那副德性說自己是虎神,任鈴就不太想信。
「幼稚。」
清唱丟下這麼一句後就轉身出了廟,任鈴也很想這麼做,但身為一個實際初見白虎便相信他就是猛虎破天的人,她感覺自己和那孩子別無二致,只是她當時第一眼見到的白虎比現在這坐在供桌上鬧脾氣的老頑童帥氣多了。可憐這小童。
「是虎、虎神大人!爺爺、爺爺!」
那孩子似乎是真相信虎神大人親自顯靈,退了幾步後連忙喊著爺爺衝出大門,跑得可真快。
白虎這才滿足地又哼了一聲,任鈴很是無奈地道:
「你幹什麼非要跟小孩子鬧脾氣⋯⋯」
「無聊。」
還沒走遠的清唱不只看見了那小孩衝出來,連裡頭發生的事情都聽得一清二楚,這時當然也不會忘了要補刀。
「我聽得見!」
白虎又朝著門口那裡大吼,那門框後面絕對有個討厭的東西在說他壞話。不一會兒,那小孩已經拉著一個同樣穿道袍、鬍子花白的老人過來。任鈴實在很想叫那孩子跑慢些,感覺老人家的骨頭都被拉得要散。
「爺爺,這裡!虎神大人真的出現了!」
「哎唷,你慢點啊,小崽子,我一把年紀了!」
老人家幾乎是把手上的掃帚當拐杖用才走過來,他撐著翻過門檻,瞇著眼仔細把白虎全身上下打量過了一遍。
「就是他,爺爺!就是這個人!」
白虎本來還神氣兮兮地插著手,想看就讓他看個飽,但老爺爺或許是上年紀老花,看到白虎都開始不耐煩才悠悠地來了一句:
「笨孫子,這哪裡是虎神大人!」
「哈啊?」
這可不在他預料的範圍內,白虎這下是站不住了,他兩手搭住那老爺爺的肩,前後晃著他道:
「你看清楚,老頭!我哪裡不是虎神了!」
「白虎,你別欺負老人家!」
任鈴趕緊要衝上前制止他,老人家倒是挺冷靜,再補了一句:
「虎神大人應該更漂亮才對,這小哥是好,就是不夠漂亮。」
「你說什麼!」
白虎這下更氣了,一把放開那老人家,力道沒大到會讓他跌倒,倒是站不太穩,讓他孫子給扶了把。
「我才不漂亮!」
聽他喊出這一句,任鈴都聽見門外清唱噗哧一聲偷笑出來,她自己也差點沒憋住,輕輕哼了聲,恰好老爺爺這下才注意到這裡還有個小姑娘,又再瞇起眼睛瞧了瞧,一會兒哎唷一聲說:
「這還真是虎神大人了。」
「你盯著她看做什麼?我才是虎神。」
白虎還挺不屑地道。
「不不,我是說這姑娘證明了你是真正的虎神大人。」
「我?」
「對。傳說虎神大人現身時,身邊一定會伴隨一個白眼睛的人,那位是虎神大人的使者。原來您真的下凡來了,虎神保佑、虎神保佑。」
「使者⋯⋯」
這下他倆都無言了,只默默地看著那老爺爺雙膝跪地,朝白虎一拜,一旁的小孫子也趕緊跟著照做。
看來大家對山海師和神獸的理解偏差頗大,雖然這麼他們這麼誤解也沒什麼問題,畢竟每次神獸都和復祖一道出現,任家的復祖則一定是白眼睛。
「哼,算你還有長眼!既然你知道我是真虎神了,我有個要求。」
「您說您說,虎神大人的要求,我們必定照辦。」
「給我重雕那個神像!」
白虎邊說邊指向他背後那個一張女人臉的虎神人面像,那是他至今看過最不滿意的神像。虎面像就算了,大多都挺好,他也無從抱怨那些工匠雕不出自己的毛色光澤,那是強人所難、吹毛求疵。可人面像總得要求一下,否則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女人臉的戰神!
「這神像是該重雕了⋯⋯」
「對吧,老伯!你這老花眼也看得出來⋯⋯」
「還不夠漂亮。」
「什麼!」
神像的臉已經太過秀氣,秀氣得他都要哭了,老頭還嫌不夠啊?
「是該重雕,不夠漂亮!」
小孫子估計根本不懂現在大夥兒在說什麼,就是想攪和一下,這一句又讓白虎氣得直跳起來,大吼了句:
「我說了我不漂亮,還不給我雕個不漂亮的神像!」
「噗——」
任鈴這時終於忍不住了,開始哈哈大笑起來。她只聽過要畫師、工匠把自己弄好看些,還沒聽過要醜點的。白虎眼神一掃,語氣稍微軟了點地道:
「妳還笑!很好笑嗎!」
「很、很好笑⋯⋯哈哈哈哈⋯⋯」
「任鈴!」
白虎敢抓那老爺爺的肩膀,卻不敢對任鈴怎麼樣,只是訓了她一聲。任鈴擦擦笑出來的眼淚喘口氣,然後說:
「有什麼關係,就給他們雕嘛。」
反正那神像應該已經一百多年了,換座新的沒什麼不好。
「什麼話,他們還想雕那種失真的東西,我⋯⋯」
「可是白虎,你是真漂亮呀。」
空氣彷彿瞬間凝結——不,凝結的只有那個白髮的大塊頭,他一下子愣在原地不動了,好一陣子才支支吾吾地說:
「妳、妳剛剛說我什麼?」
任鈴這時也笑完了,她吸口氣冷靜下來,直直看著白虎的眼睛說:
「我說,你是真漂亮。」
他哪裡像自己說的一樣不漂亮了?兩條又濃又黑的劍眉、琥珀般透澈耀眼又有神的眼眸、高挺的鼻樑、略顯紅潤的嘴唇、稜角俐落分明的輪廓與臉龐,是漂亮,但不是神像那種過度女氣的漂亮,而是相當英勇、充滿男子氣概的漂亮。至少任鈴第一眼見他就如此覺得,這騙不了人。
「啊,當然不是說像神像這樣,我是說⋯⋯白虎?」
她覺得自己該為剛剛的發言多做點解釋,笑完了之後定睛一看,才發現白虎一張臉已經紅得不像話,甚至原本不輕易出現的虎耳都冒了出來,還害羞地垂在兩邊。
「⋯⋯還是給我雕好了。」
白虎別過頭去,沒看著任鈴。這聲音小得像螞蟻叫一樣,聽起來和剛剛那個大吼大叫還氣得冒煙的神獸簡直不是同一個。
「給我雕個新神像,要漂亮點的。」
像鬧脾氣的小孩哭完了就要糖吃一樣,任鈴忍不住又笑,但這次她沒出聲了。
「彆扭。」
清唱這時在門外又補刀第三次,白虎還燒紅著臉沒聽見,倒是給任鈴差點從嘴角溢出的笑意再添了一把火。
「好好、虎神大人說得都好!我立刻給您雕!」
「給您雕!」
「但是!不准把我雕成那種娘娘腔的樣子!你最好照著我的臉去雕!」
「沒問題、沒問題!一定給您雕得漂亮!」
老爺子一邊說一邊鞠躬彎腰地把白虎帶出廟裡,任鈴一看才發現不遠處有個小工房,看來這對祖孫是白虎廟的管理人,老爺爺是個從年輕做到老了的木匠,和小孫子熟門熟路地把白虎帶到工房那裡去了。
他一路邊走還邊對老爺爺說這說那,要漂亮點啦、英勇點啦、鬼頭的表情如何如何,老爺爺就邊跟著邊點頭,白虎說什麼都好,小孫子也有樣學樣,跟著點頭如搗蒜。
三個人吵吵鬧鬧地就溜進角落那間小工房裡了,任鈴默默地從廟裡出來,看見倚在外頭門邊的清唱同樣一臉莫可奈何地目送三人,不禁苦笑了下。
「對不起啊,他就是吵吵鬧鬧的。」
「我覺得他倒是很聽妳的話。」
「有、有嗎?」
任鈴還來不及想想白虎至今到底有多乖,清唱身子一站直就往旁邊走了,驚得任鈴直喊:
「等、等等!妳要去哪裡?」
「沒去哪,就——」
「教我山海術吧!」
快趁清唱還沒想出個具體的脫逃藉口,任鈴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趁勢追擊。
清唱瞪了瞪眼睛,猛虎破天要搞出座新神像大概還需要挺久,他可能完全忘了要找地方睡一晚這事。雖然她覺得只要虎神開口,那對崇拜虎神的祖孫不會不讓他們在廟裡住一晚,但他們眼下不能離開這裡是事實。
「好。」
清唱很聰明,也不喜歡無謂的爭辯,雖然她不覺得任鈴的臉皮有厚到會死皮賴臉地求她的地步,但迴避那可能性是很重要的。
「我教妳。」
廢話不多說,她立刻邁步走到那廣大的廟埕去。任鈴因為她的爽快而有點驚訝,但也很快跟上。
於是兩個姑娘一前一後下了臺基,在那已經長了不少雜草的廟埕上,清唱多走了幾步後一回身,風呼嘯著,她因此拉高了聲量:
「要學山海術,必先懂其本質,擒賊先擒王。我問妳,山海術和其他陰陽八道不同之處為何?」
「其他七道乃以法力施加奇術於己身,唯山海以感知天地、馭法力召使妖魔精怪。」
清唱滿意地提了一下嘴角,接著說:
「不錯。穿透、爆破、化生、共感、結界、脱魂、言縛這前七道,都直接以術者的肉身體現效果,和操縱妖魔的山海術大有不同。」
她再接著道:
「雖說要教,但我不會立刻就要求妳召喚出猛虎破天,不如說我不會要求妳從山海術開始修煉。」
「這話是⋯⋯什麼意思?」
任鈴傾首,清唱不教她這個,難道要教別的?
「我希望妳發掘自己的施術本能。」
她還是沒聽懂,這次連眉頭都皺了起來。
「我知道任家向來不修別的,只准許子弟和門生修煉山海一道,還使靈劍鍛鍊身心,但妳的情況比較特殊。只通山海一道的山海師極其少見,況且大多不是因為天賦限制,而是為了專精。但妳,什麼都還召不出。」
⋯⋯她是真的在講學還是只是想貶貶自己?任鈴知道自己在山海術上矮清唱不只一截,心裡仍然在淌血。
「不過,若妳能先學會其他道術,打開脈輪的開關,或許就行得通了。」
「原來如此!」
聽聽還真覺有幾分道理。
「至少我是這樣的。」
「妳在成為山海師以前,還是別的道士?」
「嗯,再說吧,現在這個不重要。」
清唱似乎有意無意地將右手蓋上了左手臂上配戴的手甲,好似遮掩。任鈴沒看漏這小動作,但清唱立刻又接著道:
「我要妳仔細回想,人生至今,妳有沒有發現過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或是出過什麼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最奇怪的不就她一雙白眼睛還不能召喚神獸,甚至換了抄本裡其他小妖魔的咒文都反應全無?說來丟臉,最奇怪的就是她像個普通人。
多半讀懂了她神情裡傳達的困惑,清唱又補充:
「和血緣無關,每個人天賦不同,適合學習不同的道術,應多少會在日常生活中有點跡象。例如說能聽見奇怪的聲音、看見奇怪的東西、有奇怪的記憶⋯⋯」
任鈴抱著手臂思考了一會兒,說到奇怪的事,這不是有嗎?線索一浮現,她立刻出了聲:
「我心裡是有個底⋯⋯」
清唱彷彿用眼神示意著她繼續說,任鈴便把自己成年儀式上危急時刻奇蹟般召喚出白虎的事情說了一遍,包括自己失去了意識、感覺召喚神獸的並非她本人云云。
聽是聽了,可清唱一點意見都沒發表,甚至只像說聲「我知道了」般嗯了下,而後低垂著頭,一語不發。任鈴以為她正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苦思,或許稍後就要發表長篇大論,還挺耐心地等著,卻只等來了一句:
「總之,妳先打坐。」
「⋯⋯啊?」
顧不及她的反應,清唱直接轉頭讓任鈴跟上。任鈴不解卻還是乖乖跟了上去,兩人再往前走到廟埕中央,清唱要她背對著廟門盤腿坐下,就恰好坐在與廟裡那香爐連成一直、處在白虎廟中線的位置。
「打、打坐就好嗎?」
「對,打坐。妳打坐過吧?」
「有,當然有!」
如果以前和同住任家大宅、一道修煉的表親們太過鬧騰,被吵得煩了的大人們罰去打坐一個時辰好圖耳根子清淨也算的話,她是有。
「很好。妳把心靜下來,多想想那時的事。失去意識前看到的光景、感受,腦海裡有沒有什麼陌生的景象與記憶,想到了就更深入地想。知道了嗎?」
「好⋯⋯我試試。」
任鈴臉上是藏不住的不解,但清唱要她這麼做必定有理由,因此還是照做了。她想清唱至少通曉山海術外的陰陽八道,哪像她出身任家,家訓護著她,讓她離其他八道的「誘惑」遠遠的。她是知道陰陽八道各為哪八道,以及其效,但脫離紙上談兵後可謂一無所知。
相信清唱的為人與能耐,任鈴閉上眼睛,開始靜坐。她身後,清唱見她靜下來,便轉身去望香爐裡那兩支燃燒著、白煙繚繞的香,那雲霧的飄渺令她思及歷史的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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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2一修:
師傅!我需要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