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條規則
結果面具少女是我的對手。
我壓抑糾結在胸口的心動低頭調整包覆掌心的皮製護手、嵌有金屬片的護脛和小圓盾的鬆緊帶,繫好涼鞋的綁繩、束起頭髮後踏入圓徑三十步寬的選拔場中。解開披風卻沒有卸下面具的她則走進場地蹲下身,抓起兩把黃沙洗手似地抹在手心,接著禱告般在額前合十雙掌。她沒有穿著任何裝甲,武器也只有四把收在獸皮刀鞘的匕首。
當她挺起身伸展四肢時,一頭畫在束腰衣中央的燃燒野獸反射出鮮豔的紅光,讓我臉上的酥麻變成了興奮的震顫;因為那不僅是聖山獵人的證明,也是崇拜並藉由獵殺原始魔法野獸來維持生計的證明。
意味著她非常、非常危險。
只要不算普拉恩的話我也不是兩三下就能擊倒的對手。我緩緩掃視僅允許軍官和特殊人士進入的觀眾席,立刻就找到雅翠伊小姐在太陽底下閃著金光的身影。這時她盯著我的眼神卻不知為何散發出一種嚴肅萬分的氣息,讓我背上的寒毛不禁微微豎起。我們不是才剛輕鬆地聊過天嗎?這個氣勢是怎麼回事?
我繼續觀察那一張張面無表情的不耐煩臉孔,失望地發現瑪姿姊還是沒有趕上。
我用力一踏濺出塵土驅散多餘的情緒,睽違已久的機會就在眼前,不能因為任何事情分心,上吧,丘納。我轉身走向圓圈中央向變身為一頭精壯森豹的裁判長致意。
等待對手準備完畢後,他站到我們之間以雄厚的嗓音說:「第一組,丘納.坦迪昆與瑞娜。第一條規則,在水鐘滴完前勝出者得以入選;第二條規則,意在擊倒、不在殺戮;第三條規則,沒有武器限制。請在遵守規則的同時盡情展現戰神的意志,鐘響後開始對決。」
我退到界線旁拉了拉皮甲並抽出甘賈的長劍順順手,名叫瑞娜的少女則拔出兩把磨得閃閃發亮的匕首優雅比劃著。看她一副生下來就帶著武器般的從容姿態,我不禁開始分析她的習慣。匕首對一般的戰士來說太小了,幾乎沒看過有人用來當作主要武器,除非她是像瘋婆一樣翼族與獸族的組合型,那表示她是以速度取勝的。我吐了口氣繃緊神經,但她沒有把頭髮綁起來、面具也會擋到視線,她到底在想什──
鐘響,我們同時朝對方衝去。
她轉動手腕輕鬆卸開我砍出的第一劍、連番的猛刺緊接在後,立刻打得我不得不收回劍專注在防禦上。那經過無數實戰磨練出的技術和被魔法生物訓練出來的膽識隨著凌厲的攻勢深深烙在我緊繃的神經中,彷彿此刻面對的並非與我年齡相仿的少女,而是一頭為了求生而瘋狂進攻的野獸。
好快,這傢伙……
我不斷扭腰側身躲避捉摸不定的匕首,全神貫注在步伐、迎敵面和她從各種角度搭配踢擊襲來的利刃,試圖找出足以擊退她的破綻。好不容易在抵擋的同時找到機會舞出一團複雜的劍花,卻被她全數閃躲甚至還能穿越密不透風的間隙擦過護甲,令我滿是冷汗的頭頂一涼。
斷定沒辦法在這種被壓制的情況下反擊後,我集中力量一蹬跳開了兩三步的距離,立刻以盾護身衝了上去。
面對藏在高速接近的盾後蓄勢待發的劍刃,她不但沒有退卻、反而優雅地從我頭頂上翻滾跳躍、落地的同時帶著突刺彈了上來。我在觀眾的驚呼聲中藉由迴身與煞車的反作用力橫劈長劍,卻只砍到她飄起的頭髮。
一股震進牙齦的鈍擊重重鑽入臉側。什麼──
我咬著牙再次退開,完全沒有心力分析為什麼她能夠貼地閃躲後以腳跟踢中我,只管頂著暈眩對焦穩穩落地的她,在她展開下一招的同時握緊劍柄。
看準瑞娜突然改變方向箭步殺來的瞬間,我雙手持劍猛力由下往上劈向她的面具。她輕盈地起跳、在空中翻了半圈躲過劍刃的軌跡,以左手的匕首在旋轉的同時朝我腰間刺來。我趕緊拉回手臂以盾緣擋住匕首,然而她卻利用我揮盾的力道攀上盾牌,一腳踢中我來不及躲開的後腦杓。
真是把那對漂亮的腿發揮得淋漓盡致啊。眼冒金星的我吐出一口長氣按捺住進攻的衝動,在滾滾黃沙中擋住瑞娜下一波融合飛躍和轉身的攻勢。我盾劍並用地跟上她的節奏卸掉接連而來的匕刃,隱隱約約找到她攻擊的模式;這令不斷被踢中的我精神為之一振。
其實沒有那麼神奇,她的動作不快,只是流暢得足夠造成錯覺:先是帶著轉身和佯攻的快速刺擊,再來是變速的矮身或起跳、配合我的動作在空中或貼地找到反擊的時機並出手;旋身的時機和幅度堪稱完美、跳起的高度和揮動匕首的力道也像計算過似地不多也不少,很有意思。
但有點看膩了。丘納,這裡是你十年來努力的最終考場,不是欣賞女孩子的地方。
我閃過往下顎踹的另一腳並大步拉開距離,卸下戰鬥姿態等著她衝到我面前。她微微瞇起眼對上我毫無動搖的瞪視,在我兩步外緊急煞停住衝勢。我則一步跨到她面前以劍擊落趕忙揮出的匕首,同時翻起盾牌猛力砸進她不及閃躲的臉。
儘管瑞娜隨著當場碎裂的面具與濺出的鼻血踉蹌後退、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只剝掉面具剩餘的碎塊並抽出另外兩把武器。劇痛從左腰傳來,我小心握住插進肉裡的匕首哼了一聲拔出來丟出場,眼睛始終盯著她被鮮血覆蓋的臉和那道橫跨過她額頭的醜陋抓痕。
為什麼不用普拉恩?該死,這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遭殃的感覺好不妙。我也在她眼裡看見相同的困惑。看來我們想的戰術都一樣,如果妳是在等我露出真面目的話,抱歉,妳會很失望的。
手指下的傷勢並沒有想像中的嚴重,雖然血不斷流出卻沒有傷到重要器官。是她刻意避開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太神奇了吧,在那種情況下……在皮甲上抹去手掌的濕潤重新擺好架式後,我忍住痛楚的畏縮迎上瑞娜染血而變得更加專心的神情。
接下來,她的攻勢變了。
恍若滲入野性般的動作徹底改變她先前的模式。她的速度變得更快、不再起跳並屢屢以讓觀眾爆出呼喊的柔軟度貼著地面進攻,邀我共舞般反覆將匕首貼近我的胸膛。雖說還有餘裕應付這樣近得能聞到她帶著泥土香的攻擊,但她藏在面具下的長相卻開始晃動我的內心。
一言以蔽之,她長得很可愛。專注且銳利的大眼在飄散的頭髮中有如兩顆漆黑的寶石,與她弧度漂亮的淌血臉頰、沾滿沙塵的小巧鼻子構成一座精美的雕塑。隨著兩條銀蛇舞動的身姿不但靈敏而優雅,那對屢屢攻向我的腿搭配細緻的小腳更是美不勝收,我花了好大的心力才強迫自己專注在她的攻勢而非那若隱若現的胸部上。她奮力揮砍的認真表情讓我想到一隻對著陌生人張牙舞爪──足以致命的尖牙利爪──的凶惡小貓;瑞娜,既強大又賞心悅目,簡直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完美對手。
不過對於正被兩把利刃以常人難以跟上的速度猛刺的我來說,被敵手的外貌迷住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更何況我腰上還有一道不輕的刀傷。
但我突然發現在用盡全力戰鬥的同時一飽眼福也不是什麼壞事。
在努力讓自己的劍刃穿越那兩把利刃並試圖破壞對方身體的過程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隨著幾乎被我們掀翻的黃沙飛揚而起。微風吹過我甩出汗水與鮮血的皮膚,金屬碰撞的聲響刺激我越發振奮的精神。經過十幾年的低潮後,我發現自己愛上了這種揮灑生命的踏實感覺。
和瑞娜毫無保留地對砍帶來全新的體驗。只要我在她手臂上留下砍痕,她的回敬立刻就會抵達,有時是匕首、有時是拳頭,甚至還有一次是她沾滿血的額頭。她好強……我意識到自己正享受著生死一瞬的刺激而不自覺咧開嘴,而瑞娜也綻放出相同的燦爛笑容;即使我們早已遍體鱗傷且逐漸耗盡氣力。
雖然有點可惜,不過我要的並不只是這種稍縱即逝的火花,之後再好好認識她吧。水鐘只剩下一點點、我也快痛到昏倒了,我可不想因為這種分心的蠢事搞砸選拔。
所以我刻意讓瑞娜刺中肩膀、用力揍向她肚子之後退到離邊界幾步遠的地方,斬斷盾牌的繫帶並丟下長劍和肩上的匕首,在全場興奮的低語中強忍著疼痛緩步走近她。初次,我在她因猛咳而痛苦的眼中看見了恐懼。
在一般人眼中丟下武器代表我即將使出普拉恩,而我知道她不會放任我改變身型。
果不其然,瑞娜不等呼吸恢復便發出天籟般的咆哮,帶著緊皺的凶狠表情衝了上來,接著消失在滾滾黃沙中。
專心,仔細感受環境的變化,掌握好防禦的時機。不需要尋找她的身影、只要專注在後頭,因為她的攻擊會瞄準在──
細微的風切聲從身後傳來,我立刻轉身用上全部的力量抓住她踢向我後腦的腿,在飛濺的血和細柔的驚呼聲中將她狠狠摔在黃沙上。
──能夠中斷變身的部位。逮到妳了。
我一腳踩住瑞娜左小腿斷送她起身的唯一機會,接著緩緩舉起她右腳踝和膝關節直到她發出被鼻血和沙堆悶住的慘叫,以帶著急喘的語氣小聲說:「再折下去妳的關節就會毀了,要不要投降?」
「我……嗚……」她痛得說不出話,只能揮揮滿是沙的手求饒直到裁判長跑上來要我退開。
贏了!我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摀著肩膀和肚子緩緩看著起立鼓掌的觀眾們與裁判長宣判選拔結果的肯定眼神。四周的聲音化為一團模糊的嗡嗡作響,此時,無力感受勝利激情的我只聽得清在耳中撲通鼓動的心跳。我成為戰士了!姊!終於,過了這麼久……我的努力不是白費的……
這時聲響消失了。
裁判長驚訝地望向我身後的某個地方。我的視線經過全都呆掉的觀眾轉向舉起四根手指頭的雅翠伊小姐,此時她的表情就像準備衝上來把我大卸八塊般挾帶著洶湧翻騰的殺氣。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丘納.坦迪昆,雖然你擊敗了對手,但是……」
「但是什麼?」
「有條一直沒有動用到的第四條規則,畢竟是以戰神之名舉辦普拉恩戰士的選拔,所以參賽者都必須使用普拉恩進行對決。在這之前從來沒有先例,連我也差點忘了這回事……」裁判長蹲在我身前用遺憾至極的表情說:「你們的表現很精彩、很久沒有見到這麼優雅的對決了。但很可惜,抱歉,這組選拔無人通過。」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意會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我被刷掉了。
《Next》
《Prolo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