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準備下次行動了。
──我以為是造福整個白樹聯盟？
──成為朋友以後，那些東西就能輕易到手了，不是嗎？
──所以我才討厭商人。
＊
他坐在一張桌子前，手裡拿著羽毛筆在那有些破舊的筆記本上書寫著。蔚藍眼眸中倒映出了那盞橘紅色的光火，在這間寂靜的房子裡，筆尖觸碰紙張的摩擦聲和火爐成了他驅趕寂寥的利器。
男人在句末點了一點，象徵著這段作業的結束。他把白色羽毛筆插入了燭台旁的黑色墨水瓶裡，身子靠著椅背，有些睏倦地嘆了口氣。後頸那感受到獸毛的觸碰，啊，都忘了自己把斗篷給攤在椅背上了。
他闔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木柴啪的一聲斷成兩截，但男人動也不動，任由沉重的眼皮將自己帶走，去到那沒有煩惱的夢的世界。
嗯，真的有點累了。
然而，前往夢世界的路途卻被敲門聲給硬生生打斷。他還沒睜開眼，門外便傳來了那熟悉的聲音。
「艾洛，我要進去囉？」
他坐直身子，疲勞地用手摸了一下臉上的淺色鬍鬚。「嗯，進來吧。」
門被打了開來，從外面灌進來的冷風撼動了桌角那盞燭火，它嚇得晃了很大一下，但最後又歸於平靜。艾洛轉頭過去望向門邊，那站了個披著斗篷的女精靈。但跟一般人不同的是，她的斗篷上縫了白色冬狼的皮毛，除了象徵其不凡的地位以外，也暗示著這人已經結婚了。
「哎呀，我家的老頭在睡覺啊？」
他挑眉。「論年紀，妳比我老了一百多歲啊，年輕人。」
「哼哼，這就是我厲害的地方囉，老人。」她笑著走了進來，站在桌旁看著桌上的筆記。「一大清早的就在寫日記啊？」
「自從把瓦安城交給艾丁以後，開始專注於奪回故土的事情上，結果反而變得很愛胡思亂想，不寫日記我靜不下來。」艾洛抓了抓自己的金色髮梢。「果然老了？」
聽到這些話，女精靈臉上反而浮現了溫暖的微笑。她脫下手套，然後伸出手指摸了摸艾洛的臉。從額頭開始延著眼角慢慢往下滑，經過了臉頰上的那條疤，最後偷偷地捏了他的絡腮鬍。
「過去衝動的小朋友，也變成這樣垂垂老矣的人了耶。」她的語氣帶了點笑意，也有點緬懷。但或許更多的是不捨。
「嗯？搞不好我會比妳先回四神身邊喔，年輕人。」艾洛勾起了淺淺的一笑。
「那很好啊，我就能找別的男人囉。」女精靈戴上了手套，刻意做出了跑動的姿勢。
艾洛哦了聲，挑起一邊眉毛。
「嘿嘿，覺得我不行嗎？」
他站起身子，拉起了椅背的斗篷披在身上。走到女精靈身旁時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妳這樣講我就不能太早死了。」
「廢話。」她稍稍收起了笑容，還白了他一眼。
艾洛寵溺地在她額頭親了一口，然後放開她往外走去。隨著他步出門外，站在兩側的洛索達戰士也隨即將武器置於胸口，象徵對這位英雄的敬意。
站在二樓的矮牆邊，雙手撐著冰冷的石磚望向這座瓦安城。校場上聚集了一群赤裸著上半身的年輕戰士，在教官的吆喝下，他們拿著木製的武器做出被要求的動作。即使如今北境迎來冬日，但他們的叫喊卻不會輸給凜冽的寒風。
內城牆旁停放著一整被漆成黑色的金屬弩砲，上頭除了象徵洛索達的熊掌圖樣外，同樣印有「羊角」工房的標誌。他看見幾個工匠拿著桶子和器具往那走去，今天應該換到他們來保養的樣子。
艾洛的視線躍過了內城牆往外望去，在那裡座落著屬於他們的都城。能看見數量眾多的平民們在那裡走動，在連接內、外城門的大道上更是熱鬧不凡。市集的喧囂更是遠在這裡都聽得見。
「三百年了耶，艾洛。」女精靈走到他身旁，摸著冬狼皮毛說道。
「代表我們那時後的努力換來了這三百年的和平。」他低頭望著把橘紅色頭髮綁成馬尾的妻子。即使過了這麼久，她依然貌美如初。「對吧，艾蜜莉？」
艾蜜莉笑了。
「是啊。」
「這也代表我們離開布爾德冰原三百多年了。」艾洛抬起頭望向瓦安城以北的隘口，兩邊的峭壁遠遠望去神似兩頭狼仰天呼嘯，長久以來那兒都是通往冰原的唯一道路，又稱狼隘口。「父親、皮洛恩隊長與其他眾戰士都無法在那片大地中沉眠，也失去了以『完整姿態』前往弗洛斯神身邊的機會，不曉得他們會不會怨我？」
艾蜜莉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丈夫，歲月確實在這位男人的臉或心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但比起時間，那些失去的事物更加讓他感到傷痛，也加深了這些年來想奪回故鄉的理念，讓它變得更加不可撼動。
「我以為你早就看清楚那些東西了，艾洛。」她看著那年邁的側臉。「四神並不存在。」
他原本緊皺的眉頭如今又更深瑣。艾洛沒有回應──他從來不會針對這個問題去做任何答覆，自二十八年前他帶領洛索達人第一次奪回故鄉行動開始，他的藉口從來離不開四神。即使經過了三百年前的事件，他仍然相信四神存在。
「我們該準備下次行動了。」
艾洛留下了這句話，然後自妻子身旁走過。他沒有回頭看她，而是逕自走在這條陽光彿照的黑色走道，迎著洛索達戰士們的敬重，卻失去了他本來擁有的珍貴事物。
她望著自己的丈夫走下階梯，當那魁梧的身姿消失在走道上後，艾蜜莉垂下了眼簾，然後轉過頭去望著那清澈無比的藍天。
有時候就連她都都不自覺地心想，這個男人是因為什麼改變了？他還是過去她認識的那個人嗎？
或者說他沒有變，而是她變了？
艾蜜莉看著從這司令部緩緩走出的背影，周遭的洛索達人無一不向他行禮，但她幾乎可以窺見那人臉上冷漠到近乎厭惡的表情。不知從多久以前開始就變這樣了，不苟言笑，總是專注在奪回故鄉的行動裡，近乎病態的執著。
艾蜜莉無奈地嘆了口氣，嘴角勾起了那抹苦澀的淺笑。
「笨蛋。」
＊
她走在一條走道上，腰邊的劍鞘不斷拍打自己的大腿。白色燈光自天花板打下，照亮了這整條走廊。有許多穿著跟自己同樣軍服的人自身邊走過，這讓她有點緊張，但為了不丟普拉姆家的臉，她必須得維持鎮定以及那份軍人的從容。
當自己終於走了目的地的門口時，她打從心底鬆了口氣。伸手拉了拉衣領，稍微整理了下自己身上的衣裝，確定盤在腦後的頭髮都用髮髻紮得牢固以後，她輕咳幾聲，伸出右手，讓鑲在手鐲上的耳口石去感應門邊的機器。它嗶的一聲，眼前那扇自動門便左右敞了開來。
她邁步進去，眼角隱約瞥見角落那邊立了張長方形的桌子和幾張沙發，有兩位軍人坐在那裡。跟自己偷偷觀察不同，他們倒是大剌剌地傳來了好奇的眼神，但如果是正常流程，他們應該都會知道自己是今天報到的。
站在辦公桌前，她伸出右手，中指抵著眉間。「魯斯上尉您好，我是今天要來報到的軍校畢業生，我的名字叫芙‧普拉姆。請多多指教！」
魯斯上尉把方才湊到嘴邊的瓷杯放下，裡面流淌著黑色的滾燙液體。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眼鏡。「普拉姆家的長女啊？歡迎來到瑞佛區防軍的第四小隊。」他看了下角落的人。「去找你的學長姐報到吧，他們會告訴你今天該做些什麼。」
「呃……是！」她精神飽滿地回答。
「你很幸運啊，普拉姆家的長女。從軍的第一次任務就這麼刺激，很讓人期待哦。」魯斯上尉拿起杯子後笑笑地說道，然後揮揮手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這……瑞佛區處於王國和懷安森林的中間，勉強來說也算是邊境吧？為什麼會有如此鬆散的人在這？而且他還是第四小隊的長官？儘管滿腹疑惑，但芙還是還給魯斯上尉一個標準的軍禮，接著便往自己最一開始注意到的人群走去。
「各位學長姐好，我──」
「我知道妳的名字了，先坐著吧。」其中一位本來在看報紙的金髮學長硬是打斷了芙的自我介紹，指著對面的位置，然後把手上那疊紙張折成長方形放在一旁。
「好的。」芙抽出了武器，依指示坐定後將它平放在大腿上。身旁坐了另外一位學姐。
「嗨，我叫桑彌，全名是桑彌‧希里絲。可以叫我桑就好。」她留著一頭粉紅色的及肩短髮，笑盈盈地對著芙自我介紹。
「妳好。」
學長看了下掛在牆上的時鐘，現在的時間是早上八點。
「學妹，首先還是得歡迎妳加入我們第四小隊，以後妳就是跟我還有桑一起行動了。」他雙手環胸。「妳運氣挺不錯的，在約上個禮拜的時候上尉收到一項指示，說來自對岸的古利迪王國會在今天派大使前來面見艾瑞恩陛下。而我們今天就是要去接送大使前往華吾爾，這樣妳明白了嗎？」
芙錯愕地點了點頭。「明白。」所以今天她才剛上任就要去保護大使？「學長，我才剛到部而已？」
「對，所以說妳運氣很好。」他站了起來，拿起了放在沙發上的武器。芙認出了那是一把只有單邊開鋒的武器。在學長把它插入了皮帶後走到了桌邊。「走吧，我們得出發了。」
「好的。」芙拿起平放的長劍趕緊跟了上去。
他們走出了第四小隊的──或者說那是魯斯上尉的辦公室，一路上學長大概跟我交代了這座區防所裡面的設施。除了各小隊的辦公區塊、餐廳以外，他特地交代了負責存放魔毯的「停放庫」以及修整各士兵武器的「羊角工房」駐所該怎麼走。這地方以軍人來說十分方便。
之後他們拐進一條長廊，盡頭是個比較晦暗的地方，但遠遠便能聽見許多人講話的聲音，還有某種東西呼嘯而過的巨大聲響。芙把手上的武器插入皮帶，右手緊握著劍柄。
「這裡就是剛剛跟妳說的停放庫。」
學長站在入口旁，然後指著中央那畫有白線的跑道。芙恰巧看見其中一位穿著軍服的前輩拿了張毯子，將它往跑道上一扔，原本被捲起來的長毯攤了開來，而縫在上面的寶石也在同時發出了耀眼的光輝。比起光，那看起來更像是綿密的線條，它們相互交織，構築出類似牆與輪子的樣貌，到後來便成了一台在軍校中有學過的，被統稱為「巡邏車」的東西。
「我還是第一次真的見到這種東西……」芙讚嘆地眨了眨眼，滿臉不可置信。
「哈，軍校只有相關科系的人才會去學這玩意兒吧。但不管怎麼說，那裡的東西終歸是次級品，跟一般在前線作戰的區防軍所擁有的自然也有不同。」他走下了階梯，指著跑道上的線。「不要越線了，擋道人家的路妳就要倒大楣啦。」
「是！」
之後學長也向這裡的負責人申請了一個，照著剛剛那位前輩一樣的方式弄出了一台車。芙先讓桑學姐上去，之後自己一個人坐在後座。她有點好奇地看著自己屁股下坐的東西，就只是用肉眼可見的線條交織在一起，十分陽春。
「那我們就去麥迪克港吧。」學長拿起耳口石，對著他眼前的板子說道。
而原本呈暗褐色的面板如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綠色文字，之後「編織」出方向盤了出來，學長雙手按在上頭，用腳去驅動這魔毯，一直到它真的啟動向前走的時候，芙才警覺這玩意兒真的可以動。
四神啊……這東西真的可以嗎？芙緊緊抓著放在座位旁的長劍。
「妳看看妳，怕成這樣子。」桑學姐轉過頭來笑著。「如果是貴族的話，他們擁有的魔毯甚至可以在天空飛哦。」
芙咦了聲，不可置信地問道：「這樣不會跟天空鐵路互衝嗎？」
「這就是現代魔導科學的厲害之處囉？但我想那些貴族只要有點知識都知道得避開天空鐵路。」學姐饒有興致地說著。
「妳對羊角工房開發出來的東西瞭解多少，學妹？」開著車的學長這樣問。他們剛經過了一個有點坡度的路段，但車子的行動速率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奇特的東西。
「不多，大多都是從書上學來的。」
芙看著車裡的一切，這些東西都很不真實。綠色邊框與褐色座椅，如果說這些東西都是實體物品的話那還好，可偏偏不是，它們都是經過那線條勾勒並描繪出來的產物。除了腳下那張毯子以外，其他東西都不是真的。見鬼，羊角工房到底是怎樣的地方？
「我能理解你為什麼這麼困惑，學妹。我們處於一個科技進步的時代。站在這風口浪尖，未來這些東西會怎樣進步並造福人類，妳有得是機會見證。」學長的聲音中充滿了自信。
芙有些疑惑地蹙眉。「我以為是造福整個白樹聯盟？」
聽到她說這句話時，位於副駕駛座的學姐表情有些維妙。即使沒有說話，芙也能感受到車內氣氛起了變化。面對滿腹疑問的自己，是學長打破了這段令人有些尷尬且沉悶的氣氛。
「妳的軍人生涯才剛起步，很多東西妳以為自己懂，但其實妳並不能完全地能夠去理解。」學長慢悠悠地說著，好像怕她聽不懂似的。可芙也沒有反駁，相反地因為學長的聲音比往常還要低沉，更彰顯出他此時此刻的嚴肅與認真。
「世界的局勢正在改變。」
學姐最後補了這句話，替這段短暫路程下了平凡的註解。除了推動魔毯前進的元素聲與那佇立於遠處的尖型高塔外，僅有疑問徘徊在芙的心頭，猶如烏雲籠罩般久久不去。
＊
「妳有看到那個嗎？」站在船頭的男人伸手指著遠方的巨塔，藏在淺褐長髮下的是那恆久不變的爽朗笑顏。「為了能更有效的運用大陸上的元素力量，所以他們創造了那個東西。捕捉元素，濃縮然後再釋放。每次來到弗司妲王國的港口時都不得不讚嘆那偉大的科技力量，真不塊是『樹盟』呢。」
「樹盟？」亞麻長髮的女子就站在他身後，淺色眼眸透露出來的僅是淡漠。她披著有些破舊的白黃色斗篷，藏在底下的是黑色的戰甲。那看上去不符合身分的獸皮刀鞘時而因為斗篷被風吹起而裸露，對於很多人來說，那是野蠻的象徵。
男人轉過頭來，俏皮地眨了眨眼。「白樹聯盟很拗口吧？樹盟就簡單多了，我決定接下來也要用這樣稱呼他們。」
「阿萊克，你對外是代表古利迪王國的大使，對我們來說也是鐵輪堡的新一代守護者。於內於外都是很有身分的人，該表達的基本尊重還是要有啊。」她冷冷地說道。可除了稍稍皺眉，對於男子的失態發言並沒有多大反應。
「如果想真正地成為朋友，我認為用這種親暱稱呼才是最快的途徑。」
「你這趟不是來交朋友的。」
阿萊克笑了。「對啊，我當然不是來交朋友的，而是『親善大使』嘛。」他按著船邊的欄杆，粗糙的表面讓他手掌有些刺痛，但不管怎樣都不如眼前的場景還要令人震撼。「這就是我們所不瞭解的世界啊，極光。那裡有著我們沒有的、嚮往的東西。」
極光沒有表態，只是靜靜地站著。反正也不需要說什麼。
「成為朋友以後，那些東西就能輕易到手了，不是嗎？」
看著那背影和隨風飄逸的馬尾，極光只是輕嘆一口氣。
「所以我才討厭商人。」她咕噥著：「拐彎抹角。」
－－
後記：
好的，這是《寒霜禁地》的序章，讓會擔任主角的人都出來秀過對話了。
在這三百多年的時間裡經歷了很多變化，其中也包含了以人類為首創造的，改變整個大陸格局的「魔導科技」誕生。
它們極大程度方便了南境人類的生活，獸人身為鄰族也受益不少，但也跟編年史中有提到的一樣：「北境因為某些原因，目前依然還沒建造天空鐵路」。
而這次故事要講述跟洛索達差不多，述說的是在《普羅盟約》背後種族們又蘊藏著多少勾心鬥角，且隨著海外貿易的發展，這次多了一個外來潛在敵人「古利迪王國」，所以又讓問題變得更複雜了點。
弗司妲講述的是在先代英雄（裴蒂、瑟薇安等）死去以後，它還能不能維持那理想中的和平。
寒霜禁地則是洛索達人面對近在眼前的故鄉，卻因為其它因素而無法順利回家時所產生的信仰矛盾與質疑。
這是一個這樣的故事。
希望大家會喜歡^^
－LKK 2019 . 12 . 16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