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賽將至。
不是我的決賽,是她的決賽,屬於她一人的戰鬥。
她,秦昕伶,今年孤身一人,闖進了決賽。與兩年前我跟她跟溫廷均一起比賽的光景迥然不同。
當時她是我們三個中,唯一落馬的人。我跟溫廷均分別奪得評審獎與參獎,她則是在決賽門檻,狠狠絆了一跤。
她一定深感遺憾,甚至覺得恥辱。畢竟她連我這個非主修鋼琴的都贏不了,眼睜睜看我得獎,她一定受到很大的刺激吧。
更進一步說,她應該認為我不該出現在賽場上,從她看到我來參加初賽時的反應,我就明白了。
沒錯,一個非鋼琴組的人,來湊什麼熱鬧呢?
當時說明了原因,主要是因為覺得自己一直比較喜歡鋼琴,考慮放棄小提琴,回到鋼琴之路。當然還有個小小的原因,想給她跟溫廷均驚喜,在沒告知的情況下,在鋼琴組比賽的名單中看到我。
只是很顯然地,效果不彰就是了。
還有一個原因,想與系上的優秀人才較量。秦昕伶跟溫廷均,無疑是優秀的鋼琴人才。秦昕伶更是可造之材,只是她不自知而已。不,即便自知,也因為不夠積極,以致浪費了才能。
我最無法接受浪費才能的人,我跟她強調過。當時初賽碰面時,我也以此為由,跟她打賭,若我得獎妳沒得獎,從此要接受我的指導,直到能好好發揮才能為止(都得獎但我名次高於她亦然);反之,就請妳吃大餐,地點價錢隨妳開。並送一張我用不到的鋼琴獨奏會的票。
這對她而言有利而無一失。然而,她還是婉拒了。
原因是不想麻煩我,這聽起來很像是她會說的話。
只是,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她希望跟我保持點距離吧。
想要避嫌,也不是那麼喜歡我,但至少應該不討厭,就是朋友關係。現在更確定了這點。
那麼,若真想避嫌,要避誰的嫌?大眾目光嗎?
或許,不止於此──
猶記得,當初向她提議時,在她身旁的溫廷均,難得不太客氣地介入了。依照他溫順的性格,會有這般態度確實不尋常,很顯然是為了保護她,以及保護自己吧。
並不是太出乎意料的反應,事後他們兩人的關係,更是證明了,這兩人的關係果然非比尋常。
明眼人,肯定都心知肚明吧。
只是,兩人似乎還處於微妙的平衡,若即若離。
原因不得而知,我也不想探知。
那終究只是那兩人的事情而已。
我僅僅只是,希望拉她一把,希望她別浪費才能。
──主修鋼琴,這種機會可不是人人都有。
我曾對她說過這句話。
她擁有這機會卻不好好珍惜,我想要這機會還求之不得,才這麼無法接受浪費才能。
不過,主修鋼琴真的求之不得嗎?
獲獎之後,仍舊遲遲沒有下定決心,轉回鋼琴主修。究其原因,或許是即便喜愛鋼琴,也不想放下小提琴的成就。自己真的沒有很喜歡小提琴嗎?這是思考至今,依舊沒有明確答案的問題。
轉回主修鋼琴,這意味否定我這近十年來主修小提琴後,在小提琴上的辛苦耕耘。否定本身就是龐大的代價,無法確定這是否划算,就決定繼續主修小提琴下去了吧。
對我而言,小提琴是已是呼吸一般不可或缺的存在,每天不多花時間拉琴,就會渾身發癢;一天沒聽到小提琴的音色,就會缺氧。
主修鋼琴能否帶來更新鮮的空氣,我不知道。
只知練小提琴是必要的,無關乎喜歡與否。何況,或許遠比想像中喜歡,這些年來,有關小提琴家的藍圖也逐漸成形了。
為什麼會有這麼不可思議的變化?
從何時開始?
思考許久,答案漸次浮現。
很諷刺的,或許就是從兩年前獲獎開始。
明明應該可以成為轉回主修鋼琴的轉捩點,反而變成了確定自己不回去主修鋼琴的轉捩點吧。
獲獎無疑是肯定我在鋼琴上的成就,甚至鼓勵我把握鋼琴才能。我原本也是如此想的,才會賭一把參賽。
欲藉此推自己一把,卻逆推回去了。
可能是經過那次比賽後,我逐漸體會到了,自己對於鋼琴的熱忱,不過如此而已。
會想要在鋼琴追求更高的成就嗎?
比起鋼琴,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或許無法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鋼琴沒有想像中重要。
重要的不是鋼琴本身,而是它所帶來的效益。
主修鋼琴,到底能換得多少快樂?夢想與幸福,必須藉由主修鋼琴獲得嗎?
或許非但不行,還會深刻體會到夢想與幸福的距離。
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說不定從被「她」拒絕打賭的時候就體認到了。
當時不願去意識到,兩年過去,也不得不意識到了。
當初參賽,固然為了很多原因,但想藉此機會,來拉她一把,也是事實,只是她拒絕了。
拉她一把,僅僅只是珍惜人才而已。
這樣的目的消失了,加上獲獎後,認清自己沒那麼需要鋼琴的事實,沒有那麼想在鋼琴精進,在鋼琴方面獲得成就,沒有想像中滿足。
沒有走回鋼琴路的必要了吧。
不,早已沒必要了。
不如拉小提琴,在舞台上發光發熱。
這些年來,難道不是如此嗎?
拉小提琴就是我現在的價值,不須奢求什麼,我只要能在舞台上拉琴,讓聽眾沉浸樂海之中,那不就夠了嗎?
與聽眾保持恰當的距離,藉由音樂心電感應,沒有什麼比這個更細水長流了吧。
同樣地,我也希望自己重視的人,在台下當聽眾就好了。
走回鋼琴路的話會離太近的,就如那次比賽一樣──
在說什麼呢。
我只是惜才而已,珍惜秦昕伶這個人才。
我沒有那麼喜愛鋼琴,有更多人比我適合鋼琴這條路,如是而已。
那個比我適合的人,也逐漸步回正軌,即將要在決賽上,星火燎原了吧。
她能覺醒,縱情燃燒熱情與才華,就夠了。
我會繼續在台下守望的,秦昕伶。
□◆□
決賽到了。
我孤身一人,闖進了決賽。兩年前的戰友兼對手,今天都只是聽眾。
因為他們在兩年前的比賽畢業了,只有我被死當。
只有我,為了畢業而捲土重來。
將過往恥辱,一掃而空吧。
不僅是讓曾是我對手,早已超前的兩人見證。也希望能讓在場的學長、湘琳學姐以及詩雅,見證我建立鋼琴之路上,嶄新的里程碑。
雖然恩師跟父母,終究無法見證這一切。不過無妨,恩師是因為有要務在身,父母人還在海外出差,這都可以諒解。
不得不說的是,也無法保證這場比賽表現是否能符合預期,縱使我有自信。
順其自然吧,真有實力的話,有朝一日,他們會看見更強的我。
此時此刻,不過是站在夢想的跳板上而已。
要跳了。
帶著蕭邦的《第三號鋼琴奏鳴曲》(Sonata No.3 in B Minor,Op.58),跳入海裡吧。
預備。
縱身一躍。
一個空翻,頭部向下,雙手插入海面──
浪花飛濺,琴鍵波瀾。
沉痛憂傷的詩句,是蕭邦的《第三號鋼琴奏鳴曲》的開場白。
此曲寫於1844年的夏季,蕭邦死前五年的晚期鉅作,為最後一首鋼琴奏鳴曲。蕭邦終其一生也只寫三首鋼琴奏鳴曲,分別在早中晚期,兩年前的決賽,廷均所演奏的《第二號鋼琴奏鳴曲》,正是蕭邦黃金時期的大作。
我選擇《第三號鋼琴奏鳴曲》,不單是為了與之對比,更是因為我深愛此曲。蕭邦每一首鋼琴奏鳴曲我都很喜愛,唯第三號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非凡,光是開頭旋律,就讓人靈魂戰慄了。
蕭邦的詩魂在吶喊,那一陣陣的吶喊聲,震懾了聽眾的靈魂。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綿延不絕。
蕭邦是抱持什麼心情,去寫下這些靈魂之音的呢?
據說當時巴黎政局動盪,自逃離馬洛卡島惡劣的天候後,1839年起,蕭邦與喬治桑同居法國中部諾昂(Nohant-Vic)。1844年春季,蕭邦的健康狀況不甚理想,五月接到父親在波蘭逝世的噩耗,加以與喬治桑不斷爭吵,作品產量與學生漸減,貧病交加的情況下,仍須遠赴英國、蘇格蘭及其它國家演出,舟車勞頓地維持生計。
生命陷入低潮的他,姐姐與姐夫前來探望,給予他精神扶持後的力量,他疲憊不堪的身心逐漸恢復,完成了《第三號鋼琴奏鳴曲》,翌年出版,獻給德‧佩爾多伊伯爵夫人(Comtesse E. de Perthuis)。
或許就是在這種低潮下,寫出了靈魂的掙扎、痛苦與吶喊。全曲四樂章,並不盡然是傷悲的,但在第一樂章中,我聽見了無盡的愴然。
泫然欲泣。
澎湃之處,甚至會情不自禁地,愴然涕下吧。
尤其在寂寞的深夜。
想要靈魂戰慄的話,沒有比深夜時聽這首曲子更好的了吧。
尤其是第一樂章。
正因它是這麼觸動我,就一直有練這首的心願,只是篇幅過長,難度甚高,極端耗時耗力的情況下,直到近年來才開始接觸這首,如今才能搬上檯面。
我相信不會後悔。
無論比賽結果如何,能夠以此作為參賽曲,讓我感到無上的滿足。
在苦練此曲的過程中不斷昇華,昇華的不只是琴藝本身,整個身心靈,都獲得了淬鍊。
將身心雜質過濾,留下的就是淬鍊重生的自己。
靈魂的顏色,比過往更加精純澄澈。
試著蕭邦化,試著以新的角度,去剖析蕭邦。
試著在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旋律,透析他的浪漫詩語言。他是鋼琴詩人,舉世公認的美稱。
晚期蕭邦的音樂越來越深沉凝鍊,不斷追求自我超越,身為浪漫樂派先河之一,筆法有古典樂派的細膩工整,情懷有浪漫樂派的熾烈激情。
他詩人般的浪漫或許與生俱來,早年蕭邦以莫札特的《唐‧喬望尼》(Don Giovanni)的詠唱調〈讓我們手牽手〉(La ci darem la mano)為主題的改寫成變奏曲,他同齡的作曲家兼音樂評論家舒曼,對此在《新音樂雜誌》(Neue Zeitschriftfür Musik)寫下:「先生們,脫帽吧,在你們面前的是一個天才」。
沒錯,在舒曼眼裡,蕭邦是英雄出少年。事後也證明,蕭邦終其一生幾乎只為鋼琴而創作,鋼琴獨奏以外的器樂曲屈指可數。他深諳鋼琴音樂的精髓,曲子是為鋼琴的性能量身打造,將鋼琴藝術發揮到淋漓盡致。
他的才華在鋼琴音樂,在鋼琴音樂裡才能聽見他的全部。在嚴格的古典曲式中尋求自由彈性,又張弛有度。鋼琴獨有的踏瓣,他善加發揮,彈性速度更是一門高深學問。他絕對是浪漫的,浪漫如詩。
他終其一生不以浪漫樂派作曲家自居亦是如此。
或許這也是當年,舒曼會相中他的才華的理由吧。
舒曼……
我的同路夥伴,廷均最深愛的音樂家。我最愛蕭邦,他最愛舒曼,兩個同齡的音樂巨人,冥冥之中的巧合。
怎麼就是如此巧合呢?
不如說,我們之所以能夠邂逅,還能在音樂系重逢,就是最大的巧合了吧。
邂逅是緣線,事件是珠子,沒有當初的邂逅,便無法將後續事件串聯起來。
沒有在四年前的比賽邂逅,就沒有重逢;沒有重逢,根本不會就讀音樂系之初,認為彼此是唯一的依靠。
沒有認為彼此是唯一的依靠,就不會靠近;沒有靠近,就不會受到這麼多引導與鼓舞,讓我有勇氣,重登舞台。
在第一次的雙鋼琴大賽,讓我再度感受到舞台的魅力。
日後又跟我一起為獨奏比賽奮鬥,讓我逐漸找回當年,享受舞台的自己。尋回了,會走上這條路的初衷。
我早非假裝從容優雅,溯溪而上的波斯貓了,不會再被沖回深海之中;即便會,也肯定是像現在,自動跳入樂海之中。
不再重演海中溺水的噩夢,不怕海了。
不需要他人伸出援手,我也能力爭上游;不需要他人引導,可以反過來拉人一把。如廷均飽受身心摧殘,倒下了,也能每周去探望他,盡我所能地付出。我願意做他的光,若他願意讓我成為他的光的話。
畢竟他是我的光,不是嗎?
他不需要為了我故作堅強,只要做自己就夠了。
這就我自立自強,仍伴他身邊的理由。
沒有比這些更美好的事了。
把握此時此刻,讓自己在不會缺氧的深海裡,發光發熱吧。
氣泡代替語言。抽象的音樂,代替了具體的文字。沒有語言隔閡,只有純粹的感受。這就是我的表達方式。
明明是最關鍵的一役,卻比任何一次比賽都自在。
要相信,自己一定可以。不只是廷均,就連主修小提琴的傢伙都做得到了不是嗎(還曾說這給我很大的信心吧)。即便他是天才,也不代表我該妄自菲薄。他辦的到的話,那麼──
焚燒吧,吟詩吧:
墜落於海的海鷗啊,
切勿沉淪,回憶那遼闊無垠的穹蒼,
如大鵬般展翅,如火鳥般燃燒,
衝破海面,擁抱天際吧!
焚燒吧──
身處在深海的我,五臟六腑開始自燃,烈火焚身。
海火交織,赤紅烈火轉為蒼藍冷焰,我與鋼琴伴隨冷焰不斷湧升──
吟詩吧──
墜落於海的火鳥啊,
持續燃燒吧,讓靈魂淬鍊昇華,
擺脫形體,掙脫束縛,
衝破海面,飛向自由吧!
焚燒吧,吟詩吧:
墜落於海的海鷗(火鳥)啊,
切勿沉淪(持續燃燒吧),回憶那遼闊無垠的穹蒼(讓靈魂淬鍊昇華),
如大鵬般展翅(擺脫形體),如火鳥般燃燒(掙脫束縛),
衝破海面,擁抱天際(飛向自由)吧!
將海洋燃燒殆盡,連同銀河一起──
在宇宙化為灰燼,與星塵相伴……
□◆□
我一直停留在她的詩裡,流連忘返。
聽眾紛紛起身,掌聲不絕於耳,但依舊無法將我從詩境中喚回。
想繼續停駐下去。
想繼續,停駐下去。
想繼續,停駐,下去……
一旦離去了,彷彿會從熾熱的宇宙,回到冰冷的現實。
想要繼續忘我,在浩瀚宇宙翱翔、燃燒,假裝自己是隻火鳥……
然而,那只是我溫廷均的一廂情願,對吧?
☆
掛斷手機。
已向父母與恩師報喜完畢。
恭喜,是我今天聽到最多的一個詞彙吧。
連我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榮獲貳獎,已經可喜可賀了。首獎可遇不可求,能得貳獎,實屬萬幸,那是作夢也夢不到的。
首獎有從缺嗎?第一次沒有從缺。前兩屆從缺,本屆終於出現了第一位首獎得主,毫不意外的不是我。
今年競爭更激烈了,出現了一堆不亞於廷均跟嚴毅維的強者。能夠在強者之林脫穎而出,已經心滿意足了。
在鋼琴之路上,建立新的里程碑了。
看似如願以償,但我明白,下個里程碑還在遠方。
終點未到,豈能像龜兔賽跑的兔子,沾沾自喜而半途而廢呢?
今天就好好慶祝,明天再繼續努力吧。得過這獎的兩位過來人都這麼說。
正因如此,今天有好好慶祝過了,跟廷均、嚴毅維、學長、湘琳學姐及詩雅一起吃了大餐,由學長姐請客。
衷心感謝他們的支持,讓我不是孤獨的。
今天對我而言,最大的意義,莫過於在過往的恥辱中畢業,繼續升學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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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女主角昕伶終於一雪前恥獲獎了,只是當然不是首獎(不能讓她太爽
然後詩句全是我瞎編的,應該看得出來吧,因為寫得很不怎麼樣
最後來放個我自己也非常喜歡的蕭邦〈第三號鋼琴奏鳴曲〉(決賽曲)吧(因為有兩個人的演奏版本,所以才看起來是一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