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落幕了,但音樂會尚未拉下帷幕。
〈悲劇〉之後,才會迎來壓軸好戲──我最深愛的,舒曼《第一號鋼琴奏鳴曲》。
舒曼的曲子我幾乎都喜歡,而《第一號鋼琴奏鳴曲》則是最喜愛的曲目之一。不只是喜歡樂曲本身,以及背後的故事。
當我聽到昕伶選這首時,我問她原因,她說因為想多了解舒曼。
那妳知道這首的創作背景嗎?我如此問她。
選了這首後,才開始去了解的。她如此回答。
那麼,妳知道這首對舒曼而言,意義有多重大嗎?
如此反問的同時,不禁暗忖:妳知道,沒有一首曲子,更讓我心情複雜了嗎?
尤其,是妳演奏的話……
※
左手響起了沉痛的哀傷,壓軸曲目開演。
憂傷音群如潺潺細流般不斷流瀉,這就是舒曼《升f小調第一號鋼琴奏鳴曲》的開頭。
跟《悲劇》同樣,皆為升f小調。升f小調韻味獨特,令人著迷。雖然只要是小調,對我而言就是淒美的。
畢業音樂會,除了開場的巴哈外,每一首都是小調。小調意味著憂傷,這也是我著迷於演奏小調的理由。
巧合的是,除了最後兩首都是升f小調以外,第二首《熱情》正巧是f小調,與升f小調也相差不遠。這並非刻意,肯定是冥冥之中的巧合。
更有趣的地方在於,即便調性相近甚至相同,風格依舊可以天差地別。如同憂傷,也能有許多種。有一種是無法言喻的傷悲,不激情、不狂烈,只有深沉的執著。如浪潮終會湧向彼岸,一波一波,漸次在岸頭刻下深情的印記。
《升f小調第一號鋼琴奏鳴曲》究竟有多深情?
「此首是我對妳唯一的心聲」,是舒曼本人在信中,對克拉拉的深情告白。
舒曼與同年的蕭邦同樣,終其一生僅創作過三首鋼琴奏鳴曲。其中《第一號鋼琴奏鳴曲》對舒曼意義極其重大。當時舒曼正值年輕有為的二十五歲,與克拉拉墜入愛河,但被克拉拉的父親阻撓,退回了舒曼寫給克拉拉的所有信件。在相愛的兩人無法聯繫的情況下,舒曼只得作曲一表對克拉拉的深情。他也在標題標示為「由佛羅倫斯坦(Florestan)與奧賽必斯(Eusebius)獻給克拉拉」。也曾向克拉拉坦白:
自我心中發出孤寂的怒吼……我用各種方式呈現以妳為主題的中心思想。
一切都是為了克拉拉而作,是寫給克拉拉的長篇情書。與《兒時情景》由小曲來連綴的情書迥然不同。
不僅如此,這首也引用了文學典故。熱愛文學的舒曼,之所以會在標題標示「由佛羅倫斯坦與奧賽必斯獻給克拉拉」,就是因為受到他喜愛的作家尚‧保羅(Jean Paul Friedrich Ritcher)影響,標題提及的佛羅倫斯坦與奧賽必斯,是舒曼創造的人物。這是受到尚‧保羅《年少氣盛》(Flegeljahre)的虛構人物伍特(Vult)與瓦特(Walt)這對雙胞胎的影響。這雙胞胎分別象徵了現實與幻想,這種對比性的概念在佛羅倫斯坦與奧賽必斯上也體現出來。佛羅倫斯坦與奧賽必斯也出現於舒曼其它作品中,兩人分別代表了舒曼熱情衝動與抒情沉靜的一面。
舒曼的曲目時常充滿文學密碼,每個音符都是其最深情的文字。要詮釋他的曲子,首先就是感同身受他的愛。
只是,我能體會他愛克拉拉的心情嗎?
能做的,只有揣摩,這就是演奏者的工作。
並不是第一次扮演舒曼,只是扮演舒曼果然是不容易的,比起扮演舒曼,自己果然更習慣扮演同樣是女性的克拉拉。
這種事情,早在與廷均合彈布拉姆斯的雙鋼琴時,就做過了。
我扮演克拉拉,他扮演布拉姆斯。我們藉由雙鋼琴對話,訴說了克拉拉與布拉姆斯彼此的心意。
傳言布拉姆斯傾慕克拉拉,克拉拉則始終沒有接納,或許一輩子都惦記著亡夫舒曼。猶記得,在雙鋼琴大賽落幕當天,廷均似乎說過真希望自己是舒曼,也第一次坦白了自己最喜歡舒曼的音樂。
經過這些歲月,我也逐漸理解他深愛舒曼的原因了。他們兩人,太相似了。
對廷均而言,舒曼的音樂,可以反映自己許多心路歷程吧。
這或許也是當初選《第一號鋼琴奏鳴曲》時,他反應很大的原因。
或許,這也是我會下意識選這首的原因──當初選這首時,沒想太多,只希望自己多了解舒曼,選了後,查詢創作背景,發現這首是如此深情的情書後,產生了「想了解舒曼的心情」的念頭,加深了選此曲的意志。
當然,也閃過一個念頭。
──選這首的話,廷均會有什麼反應呢?他那麼在意舒曼,一定會在意的吧。
選舒曼的曲目本來就是為了他,既然都是為了他了,那選他在意的曲目,更是至為重要。
想給他驚喜,想讓他感動。
這樣的心情,充斥心中。
事實證明,他似乎真的很在意我選這首曲子。既然如此,就在這場畢業音樂會中,將這份大禮,獻給他吧。
願他能夠共鳴。
※
小伶似乎很稱職地,詮釋舒曼的心情。
沒有過分的激情,只有暗潮湧動的深情。沒有波濤洶湧,只有暗潮湧動。一波一波地,湧向遙遠的彼岸。
將情思寄託於浪紋之中。
這真的只是單純在詮釋舒曼的心境?還是當中也寄託她真實的情感?
她演奏的神情與動作,不像演戲,自然不做作。如果說是全心投入,相信沒人懷疑。
我也學過多年鋼琴,做了演藝事業多年,是否真心投入表演,是聽得出來的。
她的音色十分細膩,不只是琴藝精湛,更是因為真情流露吧,才會旋律變得有機。
只是,她流露了什麼真情?
或許我已聽出了密碼,但是不是擅自解讀?因為預想了「某種結果」,自然就會往那種方向解讀。
到頭來,她到底是稱職地扮演舒曼,還是假借舒曼表露真心?
明明該扮演舒曼的人不是她。
那麼,為何她還這麼做?
沉思之際,不和諧的和聲,打斷了思緒。
演奏失誤出現了。
※
失誤了。
雖然演奏本來就不可能完美,但剛才出現了很大的失誤,一個緊張手滑,錯音了,節奏也被打亂。
為什麼會緊張?就連自己也不明白。
是因為快結束了,希望自己能保持狀態到最後,反而給自己更大的壓力了嗎?
似乎是的。
猶如保持領先的馬拉松選手,即將跑向終點線,為了維持領先,過分強逼自己,反而亂了呼吸節奏,喘不過氣,最後一刻被緊追在後的對手超越。
這下不妙,不調整回來的話,會功虧一簣。
長期積累的心血,絕對不想毀於一旦。
否則,對我賦予期待的人,又該如何交代?又如何對得起,為此長期奮鬥的自己?
調勻呼吸吧。
然而,雙手逐漸僵硬,無法隨心所欲地控制觸鍵的力道了。
手心沁出冷汗。
越是意識到自己不能失常,就越會緊張失常。
回不到原本自然融入的狀態了。
這種感覺,就類似於──
那場噩夢。
不斷反覆上演的噩夢。
好不容易登上夢寐以求的舞台,但舞台總被破壞,被湍流沖走也好,失墜深海也罷,終將在深海化為泡影。
與「救贖者」一起。
啪磯。
清脆的聲響,穿透耳畔。
恍然靈魂出竅,身心分離了,雙手機械式地彈奏,意識沉落森冷的深海之中。
熟悉的感覺,噩夢的具現。
快要窒息了,更別說力爭上游,就跟夢中一樣,只能被動地等待拯救。
問題是誰能拯救?即便出現救贖者,也肯定會像那些噩夢一樣,化為泡影吧?
這一年來的心血都將付諸東流,流入這汪洋中。
──我會接受這種結果嗎?
(別開玩笑了)
──沒錯,我絕不想自滅!不想罔顧那些柴火!
(想起舒曼吧)
──舒曼……沒錯,我還在演奏舒曼的情書,寫給克拉拉的「琴」書。
(妳想要詮釋誰的心情?)
──舒曼的心情,不,不僅如此,還想要藉此,看某人的反應。
(那個人正是──)
──沒錯,正是──
說是遲那時快,我隱約望見了,熟悉的救贖者身影。
那身影,逐漸清晰。
終於得見,他的輪廓。
(那是──)
是他,果然是他。
難怪早在上大學前,就會闖入我的夢境了。
明明早該知道是他了,不,是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意識到而已,不是嗎?
答案如此明顯,為何始終不願察覺呢?
是因為,一旦意識到了,便會懷疑自己嗎?
懷疑自己長年以來所堅持的,所退避的。
對於感情。
認定了「人生早被音樂據滿」,音樂以外的事情,並沒有多加考慮。人生似乎只需要音樂就夠了。只要有音樂,就能孤身一人走下去。
(雙手發顫)
真是如此嗎?真是我想要的嗎?
(緊咬牙關)
問題是,早就想要跟誰在音樂之路上同行了吧,也這麼做了。
那人是我的知音,一直如此告訴自己。
──就是因為認清到演奏界的殘酷,於是選擇教學,才有餘裕……
憶起了,方才不願聽聞的,那句話的後續。
人生,不是只要有音樂就夠了。
若只需要音樂,那一路上的貴人相助,就不會如此重要了。
沒有那些貴人,我一定就不在這條修羅之路上了。
只是,投入演奏事業,也必然孤獨,尤其是鋼琴家。
鋼琴過於獨立,連帶鋼琴手也跟著孤獨了。
當然成為鋼琴家不是必須捨棄一切,只是該捨棄多少,是否能找出平衡?
捨棄一切似乎是最簡單的,也似乎是最困難的。
太多無法放下的人事物,越重視的越是如此。
一直以來,都是這麼走來的。
也正因為這份情感,才更能詮釋音樂。
音樂,是因情感而生的。
為什麼想詮釋舒曼的情書?為什麼演奏到了這般地步?
當然是因為,我其實暗自期望,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期望──
藉由這曲子,讓自己得以抒發,以及被拯救啊。
如此一來,長期無意識壓抑的心聲,就有個出口……
那麼,會渴望有什麼回報嗎?
(那就是──)
那身影伸出了手(與夢中如出一轍)
該伸出手嗎?
伸出了手,不會跟那些噩夢一樣化為泡影,被迫清醒過來嗎?
不,這非夢境,而是現實。演奏尚未落幕,現在應當意識歸體,為這首曲目,大學生涯的最終樂章畫下休止符。
一切都還來得及,只要現在抓住他的手。
這一次,一定會把握住。
能夠在上大學前就認識你真是太好了,廷均──
☆★☆
音色變了。
原本音色逐漸走調,節奏愈漸紊亂,如同心慌的廚師,開始胡亂添加調味料與翻鍋,導致食物走味,甚至燒焦。
應當美味的料理搞砸了,但廚師並沒有為此一直灰心下去,而是霸氣甩鍋,果斷將鍋裡被糟蹋的食物捨棄,重新下鍋──
被糟蹋的食物已經不復存在,觀眾再度見證了廚師的華麗表演。
演奏家的激狂演出。
眼前的她,昕伶雙手飛舞,力道收放自如,充滿彈性富有變化的琴聲,迴盪響徹,震懾了凝結的空氣。
空氣發生化學變化,逐漸熾熱,如焚風來襲,吹入心坎。
心坎的火苗,越吹越旺,熊熊烈火蔓延全身血脈,血脈沸騰。
一股溫熱湧上眼球。
視野模糊之際,我恍然望見,她化為一團幽藍鬼火,燎遍舞台,蔓延至聽眾席,整間音樂廳,變成她的火海。
我心甘情願地闔眼,沉浸她的熱情……
她似乎不單是舒曼,而是披著舒曼外皮的克拉拉。針對舒曼音樂情書的字字句句,以激情回應。
若那不是錯覺的話……
我緊抱身體,情愫的結晶不斷溢出,不能自已。
☆★☆
傾全身之力,落下最後的和聲。
落幕了,畢業音樂會。
大學生涯的最終樂章,告一段落。
掌聲四起,如雷歡呼。
我緩慢走向舞台前端,深深鞠躬謝幕。
直起身子,環望四周,發現許多聽眾紛紛起身鼓掌,其中包括廷均他們。望向左側,恩師也起身鼓掌,面帶微笑。
望向評審席,主修老師神情也比往常緩和,不再板著臉孔了。
或許這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畢業前,終於看到了。
或許是不盡完美的演出,但最終能扳回一城,獲得這般迴響來謝幕,也備感欣慰了。
在畢業前,完成大學生涯最重要的事了。
也在這場演出中,意識到了至為重要的事情。我想,自己也……
☆★☆
獻花的時刻到了。
我捧著花束,前往後台,尋覓她的身影。
不知為何,雙手發顫,似乎有點緊張、徬徨──不,似乎是壓抑不了心中的悸動。
心跳怦怦加速,面頰逐漸發燙。
明明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可以很自然地送出去,但在聽完方才的演奏後,內心的悸動似乎加劇了。
怦怦、怦怦。
只是獻花而已,只是要祝賀她的畢業音樂會圓滿落幕,跟送別而已。
送別……
雖然不是馬上畢業,不過她的演奏一定拿下了高分,距離校也已不遠,說是送別,或許也接近了。
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似乎有些躊躇,因為意識到了送別嗎……
「廷均?」
是昕伶的聲音,她在呼喚我。
「啊,那個……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剛才的演出真的太棒了,這只是一點心意而已。我早就,要把這個當作驚喜獻給妳的……」
有些結巴,不只是因為受驚,主要是很難為情,遠比想像中還要難為情……
而且不捨。
「啊,獻花嗎?謝謝你,廷均,你真的很體貼,一直以來謝謝你了。」
她嫣然莞爾,接下花束,容顏泛起淡淡的紅潮。
「謝、謝謝我?不,這……為什麼?」
避開視線,害羞得不像自己。那個平時能夠裝得很有餘裕,一副從容的溫廷均去哪了?
「那還用問嗎?因為你的引領與鼓勵,我才能拾回對音樂的初衷呀。你拯救了我的音樂,還有……我的人生。」她難為情地轉移目光:
「能夠走到今天,真的非常地……感謝你。」
輕輕壓低聲調,似乎欲言又止。
「太謙虛了,我只是做我能做的而已。想要在妳身上,聽到更多色彩;希望妳能夠,在音樂這條路上,獲得更多快樂……」
凝視捧著玫瑰花束的她,不自覺望出了神。那樣的她,實在是太美了。美得讓人屏息,忘了害臊。
「所以,才會這麼謝謝你。」
會心一擊。
「我會繼續努力下去的,畢業後,我會更加努力的。」
堅定地,勾起淺紅的唇角。
畢業後──
「那個……」
不知怎地開口了。
「嗯?」
「我……」
要說什麼?我要說什麼?總覺得有什麼話一股腦地衝到嘴邊,卻囁嚅得說不出話。
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事實上原本也沒有這個打算,是捧著花的她,美麗得讓我想獻上一切,還說出那些暖心的話語,甚至說到「畢業後」。這一切,讓理智線逐漸崩壞。
「怎麼了嗎?廷均?」
越是詢問,越是說不出口啊。事實上,也完全沒有說出口的資格。
溫廷均沒有這個資格。
「我只是想問,妳喜歡這束花嗎?」
笨蛋,我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來掩飾?這不是讓人很為難嗎?
「嗯?喜歡啊,很美呢,居然挑了玫瑰,粉的白的都有,我都很喜歡呢。謝謝你。」
態度比想像中大方,說起來,這時候她都比我坦率,覺得更加羞愧了。
「不會,這是我精心挑選的,想說昕伶一定會喜歡的……」
「你真了解我呢,我有說過跟你一樣,很喜歡白玫瑰吧,你記得對吧?」
「是呀,我當然記得。只是我想有粉玫瑰點綴會更棒,因此才會有粉玫瑰點綴。原本想挑白玫瑰更多的,不過能買到的,就是這樣了。」
「沒關係,很棒了,你的心意我收下了。我是指,你想給我驚喜的心意。」
似乎為了避免誤會,刻意如此補充。
「啊,嗯……」
明知道是理所當然的,內心卻湧起一股失落。
「對了,你真的……很喜歡我剛才的演出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
「是、是啊,那當然。我聽了超級感……感動的……」
還是說出口了,坦承了聽了很感動的感受。若是平時,可以自然稱讚她的演奏讓人感動。但在這個時機,格外難為情。
就連坦承「感動」這點,就會差點熱淚盈眶──因為她方才的演奏,會彷彿在耳畔再度迴響,觸動心弦。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覺得眼前的她如此動人,而產生衝動嗎?
「是嗎?那真是……」
「真是?」
「沒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說呢,哈哈……」
居然打哈哈過去了。
「還有其他人要找我,我先走了,之後再聊哦。」
她向我揮手道別,我目送她離去,呆站原地。
她留下的,只有無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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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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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完結了,終於要來到最終回啦!不出意外下周末準時更新,請拭目以待!
不過想問一下大家,預計完結後會獨立發一篇後記,大家會想看到什麼?考量到需要點時間準備,所以才會想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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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慣例,放上本章出現的畢業音樂會曲目:
蕭邦〈悲劇〉波蘭舞曲:
舒曼《第一號鋼琴奏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