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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信義區。
四輛黑頭車停在其中一棟大廈前,前頭三台車紛紛停靠在路側卡位,就像為了讓第四台車停車的位置能夠剛好在大門口。
那三台黑頭車各別打開三扇車門,一共走出九個提著公事包,西裝筆挺的中年人。
他們稍整衣擺,站在人行磚道上。
第四台黑頭車停靠。
那第四台黑頭車一停下,車門立即被方才下車的其中一個人打開。
一個同樣西裝筆挺,罩著米色風衣的男人走下車。
有條不紊的頭髮,蒼鷹般的雙眼,薄淡的鬍渣。
他下車後逕自走進那商業大廈,身後九個中年人立即跟在這米色風衣男人的身後魚貫,紛紛從自己的公事包拿出匯報的文件。
因為這個風衣男人的時間很貴。
因為這個風衣男人的時間貴得哪怕是走在半路上,也可以光靠眼神或是區區空口白話的擔保,讓很多程序執行下去。
「執行長,凱蒂專案的微處理器買斷不成,請問我們還可以繼續增加談判開銷嗎?」
「多兩成。」
「執行長,皮克斯公司的版權今年截至,請問還需要續約嗎?」
「續約最高上限是上一次合約價的九成,剩下的你判斷,我授權。」
「執行長,台南工業區開發案的投資有股東撤銷,現在工程延期了請問如何處理?」
「等更多撤資我們直接併購。」
「執行長,李立委又再次向我們求援三千萬的政治週轉,該如何回覆?」
「脫手我們參與的所有相關股份,再攻擊他。」
「執行長,阿拉伯的石油供應對方延誤到貨,我看是刻意的,怎麼辦才好?」
「每公升再砍一塊錢。」
說著,走著,已經到了這棟大廈的最頂樓。
他不是一個產業霸主,卻也不只是一個有著很多故事的創業英雄。
他是當今台灣商業的一個齒輪,卻是最重要的那幾顆之一。
他的一個小時並不會創造任何產值。
可是少了他的一個小時,卻會有數億的產值消失。
他就是這麼一個男人。
「執行長,您上一次要我留意的職權現在有位置了,是在台北的。」一個跟在風衣男人身後的人忽然想起了這件事。
眼前這個風衣男人之前曾經要他留意一份職缺,職位不要過於托大,卻至少要是個管理職,但是薪水並不會高於一般新人太多。
是個可有可無的缺。
這麼一個男人,怎麼會問這種事情?
「是嗎?」那男人淡淡點了頭。
走廊的盡頭。
一扇大門,大門的對面坐著數十位房地產的龍頭,今天同樣忙碌不堪的他們齊聚於此,就只是為了跟這個日理萬機的風衣男人開上一場會議。
「拿我的手機過來。」風衣男人頭也不回的轉過身,離開那扇大門。
「可是……所有先生都已經就座…這……」那業務員抖了一下。
要知道,同時讓數十位房地產龍頭多等一分鐘,有可能就會讓幾個尋常百姓連在台北市睡覺的地方都沒有,當然也可能造成上億元的損失。
但饒是如此。
「你是聾了嗎?」這個男人就是可以面不改色的讓他們等上不只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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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三多商圈,日。
大遠百威秀影城下三多商圈捷運站出口,剪票口旁的7-11。
今天是大導演羅羊羽導演的《世界解脫.遺願》,口碑場的全球首映。
「奇怪了,維竹明明就從不遲到的啊?」日延在7-11的附椅坐著。
桌上一杯燃著霧氣,太過甜膩的咖啡。
他按著手機喃喃,已經打了十幾通電話,幾十封訊息,每一種軟體。
不是不讀,就是未有訊號,再不然就是無人接聽。
「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了吧?」日延一個人喃喃。
又按下一則通話鍵。
無法連線。
「……」日延臉色木然。
說起來,自己三不五時就要維竹等自己,不要吵自己。
一天,一個禮拜,一個月,甚至整整一年。
維竹從來沒有說什麼。
維竹相信著自己從來沒有說什麼,維竹包容著自己從來沒有說什麼。
這是他們的相處模式……
那是不是……自己也應該不去打擾……呢?
「是不是……其實我比我想像的還糟糕啊?」日延苦著一張臉,按熄手機。
維竹是個善良的女孩,調皮的女孩,寧靜的女孩。
當然,也是個堅強的女孩。
「應該是……有急事耽擱吧?」日延抓了抓腦袋。
反過立場想想,自己真是虧欠維竹太多太多了……
好了,既然維竹有事情耽擱了,那麼現在到底是要去看電影,還是應該去找找看維竹?
或者是……
叮咚。
日延迅速地拿起手機打開螢幕。
訊息。
〈寄件人:媽媽〉
「……」
日延按熄手機,放進口袋。
站起來,拿起桌上的溫咖啡一飲而盡,隨手揉扁那塑膠紙杯。
抓著揉扁的紙杯搭上手扶梯,到了大遠百一樓,轉角,搭上電梯。
十二樓,威秀影廳。
反正再怎樣……也不差一場電影的時間,對吧?
他走出電梯口,找了個垃圾桶,扔掉手上皺成一團的紙杯。
還有兩張拜託知揚拿到的,這個影廳口碑場電影最好位置的票,其中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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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洛杉磯,夜。
維澤在明後天就會正式接任主管,以及大家都知道只差一場婚禮的結婚,所以現在正在維澤洛杉磯的房子開著派對。
香檳與調飲,熱舞還有交錯的繽紛。
音樂,狂歡,泳池,食物。
美國的夜晚總是很有活力。
所以維竹在二樓的閣樓窗沿倚著簾。
一隻手拿著平板,一隻手拿著一支百威啤酒,仰著頭看著瑩火渲染的月空。
現在台灣……應該是中午吧?
她拿起酒瓶,輕輕啜飲。
另隻手拿著的平板,則顯示著繁體中文的即時動態訊息。
是電影的訊息,來自幾乎是地球的對面。
【搶先全球上映!台灣暢銷導演羅羊羽《世界解脫.遺願》口碑場出師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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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延抱著一桶爆米花,一杯雪碧,冷氣機的氣流拂過。
電影票H-7的位置,看著漆黑中屏幕。
維竹勾起嘴角,垂著眼簾,吹著美國略顯乾燥的風。
倚在窗凸台階,看著黑夜裡的月彩。
主角湘瑩,她對這個世界充滿絕望後,決定即便是一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於是她應徵了八五大樓的外玻璃清潔員,開班第一天拿了那通往大樓外側的鑰匙後,便偷偷地複製一份,隔天立刻辭職。
一個禮拜後,她挑了一個中午打開那扇門,走到八五大樓的樓頂。
吹著風,她跳了下去。
那時的她後頸上,刺著【世界解脫.萬歲!】的刺青。
日延咬著爆米花看著前面,臉被電影的光線映得紅紅綠綠的。
這場口碑場所有位置都是滿的,就是最爛的第一排角落A-1位置依然客滿著人。
就自己旁邊的H-8是空的。
嗅著啤酒的維竹看著上方,這夜空被煙火及燈光渲染的繽紛。
這庭院的每個角落都是人,游泳池上充滿金髮的女孩與碧眼的紳士。
就自己是一個人坐在窗沿。
然後湘瑩死了,從八五大樓一躍而下,不可多得的面目全非。
於是湘瑩才知道,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靈魂。
可是她並沒有成佛或下地獄,而是在世界徘徊。
狂歡的音樂,交錯的啤酒杯。
她又啜飲了手上的啤酒,隨即皺起眉頭。
怎樣也不能愛上這種泡沫多過液體的飲品,為什麼派對只有這種飲料?
她忽然,想喝點咖啡。
她想著,或許是有遺憾未了?
但是她卻毫無頭緒,自己對這骯髒腐敗的世界,能有什麼遺憾呢?
日延吸著雪碧,氣泡跳動在喉嚨。
他皺了眉,雖然說他很喜歡電影,但是實在是不知道為什麼電影院只賣這些讓喉嚨很痛很酸的飲料,溫馴一點的味道不好嗎?
他忽然,想喝點咖啡。
而這時亡靈湘瑩忽然想起,有一個認識很久,綽號『椅子』的男孩,家就住這在附近。
飄在空中,走在沒有人看得見自己的馬路,穿過牆壁,總算是在一間便利商店找到了他。
不料,那個男孩居然看得見自己。
男孩笑著招手,問著奇怪自己閃光又加重了嗎?怎麼看上去有點透明?
「為什麼,你看得見我?」
想起咖啡,維竹笑了笑。
奇怪了,怎麼會有人喜歡咖啡裡頭有著甜味?加牛奶也就算了,在黑咖啡裡頭澆上糖漿簡直就是糟蹋食物嘛,邪魔歪道的。
椅子頓了頓,看著穿過玻璃牆的湘瑩飄在半空。
跟自己說著她已經死了的事情,以及跳樓以前的故事。
就這麼過了一個下午。
午間的陽光折射在7-11的玻璃牆。
椅子笑了笑,站起身,伸出手。
手指卻穿過湘瑩的臉龐。
他怔了怔,隨即再度勾起嘴角。
「那,要陪妳找找原因嗎?」
想起咖啡,日延笑了笑。
神奇了,怎麼會有人能喝得下純粹的黑咖啡?加牛奶也就算了,黑咖啡喝下去嗆鼻得不得了不是嗎?莫名其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