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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燃著鵝黃燈的愛河堤岸。
他攤在椅子上,仰著頭,手臂按著雙眼。
旁邊放著一個7-11的袋子,裡頭是一杯咖啡。
忘了多拿一包糖,也忘了加糖。
就這樣子坐了兩個小時。
早就涼掉的咖啡上,那一隻肥滋滋的蒼蠅也這麼舔了一個小時。
「……七年了,啊?」日延喃喃地說了聲。
離開家,唸了大學,自給自足,不聯誼,不跑團,不社團,餐點自己煮,學貸沒還完,寫稿,寫稿,寫稿,寫稿……
大學畢業,繼續那份沒什麼錢也同樣不怎麼忙的工作,在一個很恐怖的小巷子租了個很灰暗的便宜套房,寫稿,寫稿,寫稿,寫稿……
被辭退,遇到了台灣最厲害的導演,在他那裡打了個工,學習了很多很充實的技術,不再想著越級打怪而是一步一腳印,拿起攝影機上班,寫稿,寫稿,寫稿,寫稿……
卻發現不是自己實力不夠走到終點。
而是那個太過理想的終點,打開始就像一縷煙。
如夢,似幻。
「重考。」
「為什麼?」
「這沒有辦法在公司讓人有足夠信服力。」
「我是問,為什麼我非要在公司,讓人信服?」
「因為這會對你的生活有更大的發揮彈性。」
「你很懂我嗎?不,現在的你只懂怎麼增加收益,箇中好手的那種。」
不過,是收益嘛……
「我幹你娘。」
我幹你娘,
居然,還是收益嗎……
「因為這是最好的選擇。」
「但少了我去做它的熱忱,也從來沒有具備過。」
去做它的熱忱……
「我幹幹你娘。」
我幹幹你娘,
燒了整整七年有了的,去做它的熱忱。
「我再說一次,重考。」
「那我重新回答一次,憑什麼?」
「憑你所有開銷都是我支付的,包含學費。」
「說得好,這裡有一筆錢,是獎學金,夠我大學前兩年所有開銷,包含學費,我從高一規劃這個後手,我真佩服我那時知道要這麼做。」
「那第三年呢?我不會簽學貸的。」
「那個時候我二十歲了,你說呢?」
那個時候我二十歲了,你說呢?
「我幹幹幹你娘。」
我幹幹幹你娘,
現在已經二十五歲了,要找誰說才好呢?
「你會後悔。」
「只是『可能』會後悔,而且絕不是現在。」
「可以把夢想當職業的少之又少,你知道吧?這不是你說了算。」
「當然,但至少下不下注,是我說了算。」
是呢,我說了算,我也下注了。
「我幹幹幹幹你娘!」
我幹幹幹幹你娘,
下注了,然後呢?
夜半。
晚上八點,愛河湖岸。
一個年輕人癱軟在長椅上,手臂按在眼睛上。
仰天,大吼。
路上的行人紛紛從那長椅邊繞道而行,深怕或許會受到一個神經病不明所以的發難。
那隻沾在咖啡上的蒼蠅也飛了起來。
牠繞在半空中盤旋,最後停在那年輕人壓在眼窩上的手臂。
當然壓著眼窩。
因為那是濕的。
七年前,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和家裡鬧了翻,隻身一人離開富裕的家庭,繁華的台北。
自己對著自己開了個賭盤,下注自己的熱忱與生命力,人生最好的歲月與專注力。
他從來沒有活得這麼有挫折。
也從來沒有活得這麼有動力。
投稿,五十。
追夢,七年。
過稿,零。
退稿信,零。
偉大的前輩搖頭,惋惜。
所以他哭了。
所以他一個人哭了。
所以他只好一個人,躲在一個陌生的角落,哭了。
對夢想的賭局,延長賽,加賽。
第七年,終盤。
「你不是很想要試試看嗎?」那馬尾女孩雙手捧起紙杯,輕輕啜飲。
「呃,對是對啦……」他苦笑,彷彿連喉嚨裡那加了兩包糖的美式咖啡都少了甜。
「那就沒問題啦,可以的可以的。」
「……」
「……妳哪來的自信?」他的舌頭又紅又腫,語氣也顫抖。
「這個嘛……」那馬尾女孩眼珠子朝上,略為思索。
「如果沒有理由,我就不能對你有信心嗎?」
「對不起……」
逐夢求者。
何許人也?
名,謝日延。
總算承認了,自己的敗北。
***
晚上九點。
台中國際機場。
維竹坐在經濟艙靠窗的位置,看著屬於台灣的夜景,最後一眼。
靖竹與維澤都坐在其他地方,這裡只有她一個人,一個人坐在這個位置是她最低的要求。
「你在做什麼呀?」
「寫劇本。」
「你想當編劇啊?」
「對啊。」
「……」
「怎麼?」
「沒。」
其實,她並不是一個有夢想的人。
她好喜歡,看著真正有夢想的人,努力著。
「接下來估計再十四天後製也會殺青,也就是說有十四天的時間我可以自由使用。」
「嗯,所以?」
「這十四天我打算完善我現在的劇本,這段時間……那個,我們不聯絡……可以嗎?」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好的好的我有經驗的,嗯嗯。」
其實,她偶爾會寂寞,偶爾會想哭,偶爾想要撒撒嬌,鬧彆扭。
但她真的真的好喜歡看著她的男孩,綻放耀眼光芒的每一分每一秒。
「呃,乖啦。」
「所以我可以看看嗎?」
「這個嘛,除了我想給的一些圈內人……完成了給妳當第一個觀眾吧。」
自己真的很憧憬。
自己真的很羨慕。
自己也,真的很喜歡。
「抱歉啦抱歉有點稍稍亢奮……那個,妳還是多休息好了?」問句。
「唷唷我應該覺得很體貼嗎?不過這故事真的很不錯,比你大二寫的那個什麼《菲索尼亞誓詞》真的是差太多了呢。」挪瑜。
「……妳還是睡覺吧。」電話的另一端笑著,鞋子與柏油路摩擦的聲音。
她也沒有想像的,或是表現出來的那樣堅強。
甚至她也沒有被想像,被看起來的那麼懂事。
如果懂事,還學人家翹什麼家?
要怎麼樣,才可以對那個人,商量這種事?
「等等!」她喊了出聲。
「……怎麼了嗎?」電話的另一頭搖著腦袋。
……然後呢?
我應該,說些什麼?
才好呢?才對呢?才可以呢?
「沒,我只是忽然想起我洗衣精用完了,晚安囉晚安。」
……不商量了。
「幹嘛一個人龜在角落呢?」
「有人說特異獨行是吸引異性的手段之一,您怎麼看?」
「你叫什麼名字?」她忽然很想認識一下。
「妳猜猜看?」而他卻只是看了一下錶。
「也只剩一首歌了,不一起來跳舞嗎?」
「這個嘛,下次吧。」
「……」
「那,來一場嗎?」她跑到他前面雙手攬後彎著腰,仰著頭笑笑。
「……不是吧?」他看著在路燈下微微紅著臉仰頭的自己,也勾起嘴角。
「我的人生最大的奇蹟說不定,就是在七十億分之一機率的,剛好遇見妳。」
「真會說話。」
「對不起……」
維竹看著窗戶,喃喃著。
窗戶外頭是台灣的夜景,而那若有似無的反光,則映著自己的臉。
咬著唇,流著淚。
摸著肚子。
對不起。
我那七十億分之一的幸運。
謝謝你。
在茫茫人海裡頭,陪伴我這輩子最好的十幾分之一。
維竹拿出手機。
輕輕地,刪除一份份通話記錄,封鎖聯絡人資訊、LINE、Messenger、好友名單、雲端硬碟裡的記憶,她能想到的每一個痕跡。
格式化了手機。
手機也重新啟動了。
她靜靜地開啟了飛航模式。
班機飛了。
放在她腿上的薰衣草輕輕搖曳。
***
「幹嘛一個人龜在角落呢?」她是主辦方,繞過來照顧龜在角落的自己。
「有人說特異獨行是吸引異性的手段之一,您怎麼看?」自己隨口回了兩句,等等要打工也確實不好久留。
「你叫什麼名字?」
「妳猜猜看?」
「也只剩一首歌了,不一起來跳舞嗎?」她卻搭訕了起來。
「這個嘛,下次吧。」自己淡定的回答,好掩蓋其實的有點手足無措。
「……」
「那,來一場嗎?」
「……不是吧?」
「我的人生最大的奇蹟說不定,就是在七十億分之一機率的,剛好遇見妳。」
「真會說話。」
晚間九點十七分,愛河堤岸。
長椅上,日延渾身癱軟的身體抖了一下,他已經這樣子流了三個小時的淚。
用濕透了的手臂擦了擦眼淚,他勾起嘴角。
站起身,伸了伸懶腰,哈哈一笑。
笑給自己看似的。
坐回長椅,拿起擺在一旁三個小時而早已冷冰的咖啡,淡淡喝了一口。
「呸,我沒跟店員說要加糖嗎?」他一臉扭曲,吐著舌頭。
真不知道為什麼維竹可以喝下這種東西?還能喝得這麼開心?
「……」
說起來,自己如果規規矩矩的唸了什麼管理科學還是資訊工程,未來大概也是到美國拿一個MBA再回到台灣空降主管,之後過著高階社畜的機器人生活……
那……
「該不會說到底,我追著什麼夢想跑啊跑,是為了那剛好遇見妳吧?有這麼浪漫的嗎?」日延哈哈大笑,想起一首很火紅的歌曲。
他走音地哼唱了起來,翹起腳,一面皺著眉將咖啡喝光,一面從口袋摸出手機。
說起來,因為羊羽作弊的緣故,所以下禮拜《世界解脫.遺願》,就可以至少在台灣地區搶先全國上映,比想像的還要快呢。
點開通話鈕,滑到通訊錄,
聯絡人欄位第一個位置,永遠是那同一個人。
「總之你欠我看電影!」
「……好。」
「十次!GoldClass!」
「幹,五次,數位或3D。」
「八次!」
「……都幾歲人了。」
或許,若真有命運。
我之所以十八歲義無反顧的當編劇、寫電影。
並不是真的能夠功成名就、實現夢想,或者是揚眉吐氣。
而只是為了在十九歲的時候,
能夠抓住七十億分之一的幸運。
在茫茫人海,
遇見妳。
是嗎?
日延笑了笑,點擊觸屏。
撥號……
……
【您撥的電話沒有訊息。】
「怎麼了?」日延再按下LINE。
通話……
【無法連線。】
「網路也沒有嗎?在電影院嗎?」日延挑眉,呼了一口氣。
在寒風裡頭瀰漫著絲絲白霧。
這種氣溫下臉上濕答答的,還喝著冷掉的咖啡,實在挺難受的……
去年的這個氣溫,也很冷呢。
冬風下。
等到手機完全停止震動,日延才重新拿起它。
他嘆了口氣,滑掉訊息欄裡頭的未接來電通知。
零點三十一。
未接來電,十五。
而打來的人……
……自己總也該,傳個簡訊了吧?
【不理我耶真是的,電影就快上映囉,我等等找資訊給妳——】
***
晚間九點十八分。
班機朝下的風景,看見了台北101。
離開台灣本島。
握著開啟飛航模式,什麼訊息也收不到的手機,維竹笑了笑。
流著淚的,勾起嘴角。
她知道,這個時間左右,她大概都能收到一封簡訊,或是一通來電。
無論是什麼內容,
訊息的句末總是——
「祝好夢。」
【祝好夢 -9:19 P.M. 已傳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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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回去看了一下,當時候差不多同期的寫手們的巴哈。
發現不知不覺大家的更新日期都停在幾個月前,或是發出什麼聲明稿之類的。
我也發了小公告,而也出現好多新的人,真是挺百感交集的,哈哈。
我還會繼續更新的,我是梗。
感謝大家陪我到這一段,然後請讓我說。
嗯,當時寫這故事的我真是個糟糕的人呢,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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