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雪-1
我堅信著,人在出生以前都曾經是一位天使。
只是在我們出生之後,被接產醫生慘忍的剪去了翅膀罷了。
因為儘管已經到了這個歲數,我偶爾還是會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下,感受到背後有著甚麼無形羽翼的幻覺。那種感覺很微妙,很難用言語形容出來,不過我想,假如是子若的話,她應該可以在短暫思考後答出一個漂亮且難以抄襲的答案。因為在我印象中,還沒有碰到過國文造詣比她高的人了。不知道她如期從國文系畢業以後,現在正從事甚麼樣的工作……
工作用的手機響了。
預設的鈴聲在床上衣堆裡響起,悶哼而高頻的聲音相當刺耳,卻從不想要調整成別的鈴聲。
因為慧雪知道,這份工作只會維持暫時幾個月時間,屆時,這支便宜購入的傳統手機也會被丟棄或以類似的方法處理掉。她不想,也不願意在家中留下任何關於這份工作的紀錄或痕跡。雖然不至入骨般的憎恨,但這畢竟不是甚麼能拿出來說嘴的風光事蹟。能抹滅多少就抹滅多少吧。
慧雪接起電話,打來的人是豪哥。他說他已經在樓下等候多時,慧雪要再不下樓,他就不得不先去載另一位小姐。他希望能按照工作行程表上的時間進行,而不是遲到或出亂。
慧雪掛了電話,出門前不忘到小套房內的淋浴間檢查妝容。最後才踩著艷紅高跟離家,以一串孤零零的鑰匙鎖上了門。
豪哥的車內永遠瀰漫著散不乾淨的煙味,慧雪坐在後座,暗自發誓自己找男友的時候絕對要挑不菸、不酒、不檳榔的男人。這三種味道她都不喜歡。但這份短期工作像是某種試煉或修行,怎麼樣都規避不了那些刺鼻難聞的氣味。她索性取出包裡的香水瓶,多灑一點在自己身上。
車水馬龍間,豪哥的車速很快。慧雪一度認為豪哥貪快是為了要補上自已遲到出門的那幾分鐘時間。不過回想起來,第一次坐上豪哥的車就是這種速度,所以也不是因為她的遲到才在市區裡狂飆。
雖然覺得驚恐,最後還是安全抵達了約定好的飯店門口。豪哥拉起手煞車,下車幫慧雪開門。這種宛然權貴般受人百般呵護的感覺也只有在工作時後才能體會得到。慧雪並不特別癡迷這一套,但偶爾受人服侍的感覺並不差。
穿越仿似中古歐風的大廳,慧雪一雙艷紅高跟踩得框框作響。她來到十二樓長廊深處的一間房門前,有一度想要在敲門前打退堂鼓。但現實層面的問題是:她在這折返回家的話,不僅賺不到錢,賠上名譽,還得自掏腰包的支付千元車馬費給豪哥。怎麼想都不划算。
況且她也不是第一天工作了。門後的人是方是圓她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於是她輕聲敲響門扉。
開門的男子出乎慧雪意料之外,是個長相端正、挺拔的輕熟男。目測身高有百八的他穿著白襯衫和鐵灰色西裝長褲。不知是天氣熱還是一種穿衣風格,男子捲起了襯衫長袖,露出經過鍛鍊的健壯手臂。慧雪覺得一陣目眩,但還是穩住了冷豔的形象,沒有做出失禮的表情。
「雪花?」男子低沉富嗓音的輕問她的假名。
這一行裡,有人愛用洋名、有人獨愛花名。慧雪取出本名內的「雪」字,湊合成「雪花」當作代號。這多少是因為她想藏匿自己的真身卻又不甘寂寞的妥協做法吧。只不過慧雪自認為留下的蛛絲馬跡,工作數月至今,還沒有誰能找到真真實實的「周慧雪」。
慧雪頷首後隨男子進到房內。飯店的格局、的味道,慧雪都已經相當熟悉。而她也覺得這間飯店是她到過的幾間之中最討她喜歡的了。
男子把她晾在玄關口,默默關上播報新聞的電視機,並旋暗了房間燈。
慧雪見他手法純練,推斷男子並非初次嘗鮮的男孩。她將放了少許紙鈔、香水瓶和工作手機的晚宴包擱置在梳妝台上,不發一語的環抱住男子。
他們親吻,脫衣。
飯店房內的淋浴間僅用透明玻璃隔絕水珠,霧氣讓兩人交纏的身軀增添了幾分神秘。
也許因為男子健壯的身材,又或許是他的技巧?或者是慧雪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工作了。她拋下對自己設定的諸多限制,任由他雙手和舌尖在身上游離,一次又一次對她宣洩人性最根本的慾望。
慧雪覺得那是種超脫言語的溝通。一種只有在最坦承的前提下才能聽見的肉體深處的低鳴。
那是天使的語言。
是成為「人」以後,故意遺忘了的母語。
次數和時間都已經不重要了。慧雪攤在床上,裹著被子,享受炎夏裡冰封在過冷的空調房內抱著棉被的那種矛盾感受。男子在中段就已經察覺到「雪花」和其他「服務生」的不同,於是他開口詢問:
「是要收手了嗎?」他曖昧的問話換做別人也許會感到滿頭霧水,不過慧雪知道他在問甚麼。
「恩。這是最後一筆。」
「學費?」
「外加未來一年的生活開銷。」
「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阿。」
「是我過得節儉。」
「不想多賺一點?」
慧雪搖頭:「足夠了。」
「是嗎?」男子坐靠在她身旁,遙控開啟了電視,但在螢幕完全顯現以前,將音量調到最低。
空間裡剩下出風口的呼呼聲和兩人呼吸聲響。
「那還真是可惜。」男子打破這短暫的沉默,「可惜我已經記得你的花名了,可惜我們不能再多幾次對等的交易。」
「也許……」慧雪呢喃。
她看著男子盯著前方螢幕的側臉,勾動了惻隱之心。覺得或許將私人手機號碼留給他,往後碰到不順遂的事情時候便能找他出來談談心、解解悶。不收費也無所謂。
但慧雪還沒把話說出口,男子順手從床頭矮櫃上的包內取出菸盒。他手指靈活的取出香菸,點燃了它。
香菸。喔,香菸。
多麼不解風情的男人!
「嘿,抱歉,介意嗎?」男子先斬後奏的以側臉詢問慧雪。慧雪沒有說話,只是揮手。
她最後還是沒把藏在心底的提案說出口。
「碩士?」男子又丟出了話題。
不過慧雪已經因為刺鼻的煙味清醒過來。
她冷冷地說:「恩。」
男子善於交際,明顯感受到「雪花」的不悅。
不過他是花錢來享受的,並不是來找交往對象。儘管查覺到她不愛煙味的事實,還是絲毫沒有要捻熄香菸的意思。
剩下的時間裡,男子說了一些他自己的事:像是他是某家知名公司的美術編輯,團隊裡有個孤僻女勾起了他的慾望,不過在一次的約會中,不知道是觸動到她甚麼地雷,兩人的距離沒有拉近,反倒是越來越遠了……
梳妝台上,慧雪的晚宴包裡的手機響起那枯燥刺耳的鈴聲。鈴聲沒有持續太久就停了。那是豪哥給她的暗號,要她在十五分鐘後到飯店門口上車。
慧雪起身沖了個澡,小心翼翼的攏起波浪捲的長髮──她可不想在這時候洗頭。直髮的她和現在判若兩人,髮型和妝容一樣重要,都是掩飾她真實身分的面具之一。
重新踩上艷紅高跟,慧雪收下裝有一疊紙幣的紅包袋後來離開房間。房門關上以前,男子一直維持著裸身靠坐在床上看無聲電視的模樣。這一光景,是慧雪「工作」以來見過最宜人的瞬間。
亦是她脫離道德束縛,化身成為天使的最後一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