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綠
叭─────────────────────
「媽的！會不會開車啊！沒看到禁止右轉指示嗎！臭三寶！」
「對、對不起啦！」
我搖下車窗，一度想要替自己辯解些什麼……
不過整個路口因為我的關係卡得水洩不通，喇叭聲此起彼落……嗚！左轉方向盤到底，我只好繼續直行前進……
我刻意放慢速度，靠右行駛，讓其他人能夠順暢超車。
從堆滿筆記和地圖的副駕駛座中摸出手機，滑開解鎖，叫出地圖。
右手握著手機靠在方向盤上沿，查看地圖的同時用餘光看路……嗯，錯過了上一個路口，我得再多開五公里才可以接回原先規劃的路線……希、希望來得及！
遠離市區，郊區的車潮少了許多。但是還不能大意。現在的郊區反而比市中心還要危險，很多地方都已經捨棄舊制的交通號誌，改用肉眼不可見的──
「幹！開車不看路啊？操！」
「對、對不起！」
明明是他從毫無號誌的旁支小巷中急衝出來，卻是我要道歉。
我猜，他應該有先啟動光柵欄警告我──只是我沒看見而已。
進入山區，眼前的路況跟手機地圖上的俯看圖對不起來了。
好幾條新鋪的道路都沒有顯示在手機螢幕上，我不敢冒險走那些陌生路線，繼續依賴手機地圖前進。
建立在半山腰上的樸實小村有許多老年人坐在路旁歇息聊天。
我將車停在路邊，來到招牌斑駁褪色的遊客服務中心前，探頭查看完全黑漆的室內。
「有、有人在嗎？」我試探性的喚了一下。「有人──」
燈亮了。
婦人睡眼惺忪的詢問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問一下『斜陽大草地』要怎麼走？」
婦人蹙起眉頭，一臉疑惑的盯著我看。
「等、等我一下喔……」
於是我掏出手機，試圖在密密麻麻的瀏覽器書籤列中找到那篇好幾年前的部落格文章給她看。
「我知道斜陽大草地。」婦人繞進櫃台內，「我只是訝異這年頭竟然還會有人來問路。」
「對、對不起……」我收起手機，焦慮的攏了一下長髮。
「幹嘛道歉？又不是妳的問題。」婦人拿出了一疊厚重的紙本，拍掉上面的灰塵後，才露出導覽地圖的封面。「你們現在不是有那個很方便的……啊，妳沒有去裝呀？……唉呀，我在問什麼，妳『當然』沒有裝上那個怪東西啊！」
她翻開第一本地圖，瞇眼掃瞄了一下內容：「這地圖是十幾年前的版本，後來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有路可以走。嗯……等我一下，我找個麥克筆幫妳畫上去……」
「不用麻煩啦！」我伸手抽走地圖，「我是休假自己來玩的，繞一點遠路也沒有關係。照著地圖走就可以到了對吧？」
婦人愣了一下：「哦，嗯。」
「那個……謝謝！」
我朝婦人點頭致謝後，轉身離開了旅客服務中心。
她似乎在身後提醒了我什麼，但我沒聽清楚。我在駕駛座上研究了一下紙本地圖，將它和手機地圖對照之後，才發動引擎，繼續前進。
撥動拉桿打了方向燈，我轉進窄道中。穿過樹木構成的綠色隧道，斜陽大草地在眼前豁然開朗。
斜陽大草地。
海拔六百公尺高，面向西邊的緩坡草原。
斜坡上不知道是附近居民刻意維持，還是自然因素，大草地上沒有樹木，甚至連矮樹叢都沒有，一整片腳踝高的草原既乾淨又整齊。
這裡除了是以前熱門的野餐、觀賞日落的絕佳地點外，因為高度足夠，西面也沒有其他山巒遮蔽，一到晚上就可以看到整個西城的夜景，十分漂亮。
不過因為最近幾年有財團在更高的位置打造了夜景餐廳，那裡有美食、有飲料，還不怕被蚊蟲叮咬，導致現在沒有什麼人要來斜陽大草地了。
果然沒人。
這樣很好。感覺就像是一人包場的早場電影，能享受到百分之百的大草地。
時間還早，距離日落還有一個多小時。
我來到草原的中央，秋末的太陽照起來不熱，反而有點溫暖、舒服──不過我還是拿出了防曬乳，少量的塗抹在臉頰上，避免臉上的雀斑變得更明顯。
按下手機側邊的喚醒鈕，打開螢幕。
這支手機是廠商幾年前發表的最後一款智慧型手機，之後手機市場因為「革命」的緣故，全面性山崩式的瓦解。手機也就這樣直直掉入了「古董物」的類別當中了。
我拉出相機功能，雙手扣著螢幕邊框，將小鏡頭對準天上淡綠色的像素方塊雲。
喀嚓。
「新網路革命」。
網際網路的誕生、液晶顯示螢幕的革新、投影技術的成熟，乃至於最近，奈米科技的完善造成了「新網路革命」的現象。
人類將奈米機器植入體內，成為半個機械人。手術後的人可以將所有感官數位化，儲存在電腦硬碟或雲端伺服器當中。
同樣道理，人們也可以下載數位資料到身上，「理論上」可以百分之百同步資料裡的感受，不過礙於安全和其他說不完的因素考量，資料傳輸還是以「聲音」和「影像」兩大類為主。
實現了「意識聊天室」和「視網膜投影」這兩大重要的發展，也就是科幻故事中常有的「心靈交談」和「虛擬影像」的技術，全面取代了手機和各種類螢幕顯示器的存在。
為了存取、運算如此龐大的資料，又為了讓全世界的使用者不分晝夜、不分地點的存取資料，世界各國共同打造了衛星群域。
在衛星群與地面發射台的配合下，除了電話和螢幕被取代之外，街道上的警示標語和廣告也有了新形態的變化───而這也是最困擾我的部分。
雖然可以不用看到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霓虹看板，但我同時也看不見臨時改道、前有事故、支線插道之類的「光柵欄」。我知道這樣很危險，但想來這麼遠的地方也只能開車啊。
部落格上一位難求的大草地和現在空無一人的景色相比……
稍有寒意吶。
日落。乳白的太陽漸漸轉變成鵝黃，斜陽大草地被罩上金色濾鏡。
我舉起手機逆光拍照，光圈收縮，西城的大廈群變成一根根黑色棒子，襯托中間那顆渾圓飽滿的卵黃。
哎！
我大字攤在大草地上，攤在自己的長髮上，伸手從背包裡拿出公民投票通知書。
受風吹動，不安分地擺動著的紙本文件上清楚印著日期、投票地點、應帶證件和其餘的注意事項。
新網路革新法案（第六版）公投通知：
根據國民局統計報告顯示，五年內，全國百分之九十七的人口將可以連結上新網路，擬定：
八年內全國普及虛擬號誌，並拆除舊式號誌。
降低『不適者』的工作保障名額。
同意/不同意
「降低不適者工作保障名額……嗚。」我嘀咕了一下，接著，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公司。
我聲音顫抖的接起電話：「喂……？」
「妳人在哪裡？」男主管劈頭質問，「妳知道妳今天要上班嗎？」
「咦？不可能呀。我今天不是休──」
主管深吸一口氣：「小果凌晨五點多的時候通知說她她家人病危，臨時請假。我知道妳是不適……咳，我知道妳沒有連結新網路，還特地寄了電子郵件通知妳咧，沒有收到嗎？總之，妳快回來上班，三十分鐘內，我不算妳遲到。」
「咦？哎？可是！」我坐起身子，將通話界面縮小，打開收信APP……資訊更新……妳有一封新郵件。
唉呀。
「……主管，我現在人在外面，今天可能趕不回去……」
「妳人在哪裡？」他急促簡短的問道。
「……斜陽大草地。」我據實回答。大草地離公司車程半天，現在回去他們剛好要下班了。
「斜……妳去那種地方做什麼！真是給妳氣死……好，我問問其他休假同事能不能回來幫忙，代班費從妳薪水裡扣，沒意見吧？」
「沒有……」
「嗯。」主管停頓了一下，「小靜，妳應該知道最近要公投的事情了吧？」
「嗯，我知道。」
「哎，小靜妳呀，動作很快、效率很高沒錯，但未來『新網路』的應用會越來越廣泛……公投只是形式上的議題，公司高層啊，已經開始設計結合『新網路』科技的流程了。」
「嗯。」
我聽得懂主管話裡的意思，但他還是繼續說：「未來，工作保障名額會減少。我們公司的規模不大，屆時會完全汰除『新網路不適者』。小靜妳還年輕，趁現在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比較好。」
他可能是怕我誤會，補充解釋：「妳別誤會喔，我不是要趕妳走的意思。只是先偷偷告訴妳公司高層的決定，免得到那個時候突然沒了工作的話，生活會很不好過吧？嗯？」
「嗯，我明白了。」我想快點結束這通電話。「……謝謝主管提醒。」
「再想想吧。」
他沒等我回應，掛斷了電話。
我對著螢幕桌布發呆了一下，等到螢幕進入休眠模式，才緩緩放下。
難受，想哭。
學生時期一路順遂，每個階段都是第一志願畢業的我，卻在出社會那年無預警地碰到了「新網路革命」，在這同時被檢測出因為體質關係無法植入奈米機器。
不適者。
無法和新網路連線的少數人。
如果扣除年紀太大和太小的國民，那麼確切數字又會更少的一群人。
無法連線，意味著無法及時的與其他人交換信息，意味著無法從事新網路崛起後的程式撰寫、創意工作、文書行政之類，那些以前必須把員工綁死在辦公室內、電腦桌前的廢時工作。因為現在只要閉上眼，集中精神，就可以完成八成的工作內容──剩下的兩成則是連上網路，把成品交給主管或客戶，或者是找一台能夠連結新網路的列印機，將作品列印出來。
總而言之，雖然少了許多工作機會，但因為政府的「不適者工作名額保障」規定，我還不至於因此在這個社會上死去……不過看來也剩下沒有幾年時間了嗎？
夕陽沉入大海，西城亮起燈火，地面繁星點點。
哼哼哼哼！
沒有效率又怎麼樣？沒有工作又怎麼樣？
就算看不到新式號誌，大不了以後改坐公車捷運就好了嘛！
無法和其他人意念交談，我也還有嘴，還會說話呀！
雖然可能會因此少掉很多朋友……不過從畢業之後、從新網路革命之後，我就已經沒有什麼朋友了……所以也沒有關係啦！
古人不是有說過，生命會替自己找到出路的嗎？
不過好像也有「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天擇說……
哼哼哼！
這種事情還是留到明天去上班的時候再煩惱好了！反正那些同事整天都在用新網路聊天，誰也不會來打擾我！哼哼哼！
拍了張滿意的夜景照，我拎著背包下山坡。
路旁，閃示著紅藍警示燈的警車停在我的車後。
「那、那個。」我戰戰兢兢的點了點員警的肩膀，「我、我的車子怎麼了嗎？」
比我高出一個頭的警察先是轉過來盯著我看。我猜他正在透過新網路對我說話吧？
他愣了一下，察覺到我接收不到他的頻率，才清清喉嚨，開口說話：「小姐，妳違規停車了。」
「咦？可、可是──」
「林小姐，妳是不適者吧？」
「對，我是。」他知道我的名字。應該是透過車牌號碼查到我的個人資料吧？
「嗯……難怪。」他頓悟了什麼似的說，「路口有警示柵欄妳沒看見，我剛才聯絡妳也沒有回應……」
他搔搔頭說：「既然是不適者的話，那林小姐妳就不能直接扣款繳罰金了啊？」
「嗯？什麼？」
「咳，根據新的交通法規，車輛違規會透過新網路進行鎖定，就算妳有鑰匙也沒辦法啟動它。」
我掏出鑰匙，嘗試性的在員警面前按下遙控器按鈕。
車子不為所動。
他一臉「妳看吧。」的表情對著我說：「我開一張紙本罰單給妳，到鄰近的超商繳費後，就可以解除鎖定狀態了。」
「可、可是沒有車子的話，我要怎麼到便利商店……」
他低頭書寫：「沿著路走回去就可以到小鎮了。那邊有便利商店，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那種。喏。」
接下罰單，我回頭看了一眼後方的黑漆。顫抖。
「可是我──」
他突然表情嚴肅的側頭傾聽，應該是在接收電波吧？
接著他對我說：「抱歉，有勤務召集，林小姐，路上小心。」
他鑽入警車內，發動引擎，鳴笛駛離。留下手拿著罰單，一臉錯愕的我。
沒、沒關係！
深呼吸……呼……深呼吸！
這種時候先喝點水冷靜冷靜……啊，水壺放在副駕駛座……車門被鎖定了打不開……
想……想哭……
怕罰單飛走，我先將薄薄的紙張收進背包裡。
入夜的風帶點寒意，屈膝環抱著膝蓋讓我覺得溫暖。
蹲了大概五分鐘左右？我吸吸鼻子，重新振作起來。
哼哼！
我才不會輕易被打敗哩！
我拿出手機打給應該已經下班了的男朋友，跟他說明我現在的情況。
他是從學生時期就跟我交往至今的好男人。是一路看著我從高高在上的學霸到現在沒有公司想錄用的不適者，卻還是不離不棄的守在我身旁的好男人。
聽我解釋完狀況以後，他嘆了一口氣：「就叫妳等我放假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去嘛。真是的……妳在斜陽大草地對吧？」
「對……」我破涕微笑的說，「對不起嘛！」
End.
嗨，這裡是子綠。
本月的短篇小說還有趣嗎？
魔王本來的圖片充滿了指針，於是設計了「迷途」主題的故事。
雖然最終完成的圖片有點「茂密」，不過不影響這樣的主題！
本月的發想還結合了「我在尖峰時間騎車經過鬧區，路旁不斷有伯伯嬸嬸衝出來鬧事」的親身經歷。（轉彎不打方向燈，紅燈右轉不看後方有無來車什麼的最討厭了！）
加上前陣子教育召集，強迫網路離線了五天時間（雖然休息時間可以領回手機使用）的體驗。
結合了這兩個元素搓合而成「在逆境中依然樂觀」的可愛女主角！
女角本來的白皙美腿被草叢遮住了！嗚嗚嗚嗚～
本篇名稱：「方向錯亂」有：女主被不可視的交通號誌玩弄 和 對未來和工作的未知恐懼 兩個層面意思。
嗯，就這樣！
創作內容
塔客協會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