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流出的血液收不回，失去的過往喚不回。－
現實終有幻滅之日，
同時也代表著，一再覆滅的幻影，崩潰的世界。
早已點燃的怒火如今，
再也無法被澆熄。
幻影終有抹滅之日，
同時也代表著，一再覆滅的現實，崩毀的世界。
早已熄滅的燈火如今，
也無法再被點燃。
那是金色的龍。
有著令人渴望的雙翼，能自由在蒼芎中飛舞。
令人為之忌妒的生物。
「兒……」
看著從那方歸來降落於紅泊中的牠，正低頭挪動那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牠，而我，什麼都做不到。
「兒──兒──！」
明知道那倒在地上的只是一具屍體，牠卻像不願接受事實般，不停呼喚著。
然而有一點是在場所有人都清楚的，躺在地上的牠，是聽不見任何艾栖多斯的呼喊，亦無法給予任何回應。
龍一生一世，只擁有一個名字，那是代表自我靈魂的真之名，還未擁有名字前的龍族，如同從未活著一般，而屬於自己的名字必須靠自己領悟，擁有名字後便能成為獨當一面、受同伴認可的存在，而牠，此刻也早已失去這樣的機會，永永遠遠地失去了。
「不要……不要！」
牠向後退了幾步，那眼神中帶有的不知所措，也許只有我能體會吧。
「……依比魯斯……」
「依比魯斯！汝在何處──？」
「救救兒──依比魯斯──！」
牠朝天際長嚎著，希望能得到一絲絲希望，我卻知道，就連那微薄的希望，都已埋沒於晦澀中。
「依比魯斯──到吾身邊……」
不停在自己孩子身邊徘徊著不願離去，是擔心離去後就會失去牠嗎？
但事實上，牠早已失去了那個過去總是百般疼愛的牠，永遠地失去了。
「依比魯斯……」
喊出的聲音隨著冰冷逐漸埋沒於雨聲中，牠低下了頭望向自己的孩子。
「兒，醒醒……」
「嗚嗚……」
低聲悲鳴混濁著雨水自我內心蔓延開，那是第一次與牠見面時聽過的聲音，像是失去什麼、害怕什麼，孤寂的旋律。
也許聽的出悲傷的，也只有我吧。
只剩下我……
「……思洛！」
最終牠仍是喊了我的名字，那傳入內心令人震懾的頻率不會因為我的否定而阻絕在外，即使摀住耳朵，我想，也無法阻止聲音在我腦中響起吧。
「思洛……思洛！」
對不起……
「思洛！汝在何處──！」
對不起……艾栖多斯……
「思洛──！嗚啊啊！」
對不起──！
我無法給予你任何回應，如同你的親人，卻比牠們更罪加一等，會變成這樣，你會失去一切，全部──都是我造成的！
「思洛──！快回應吾──！」
為什麼會想呼喚人類的名字？這是過去的吾，從未做過的事。
是不是有什麼改變了？是不是有什麼原因，使一切變了樣？
依比魯斯說過會替吾承擔一切，一切卻像是，都由吾來承擔。
為什麼那一日會遇上人類的少年？為什麼那個應該是邪惡的人類，對吾露出那樣的神情？那並不是汙濁的樣貌，是同孩子一樣，清澈的雙眸。
是什麼時候開始將他做為自己的孩子，又是什麼時候開始認為信任他是理所當然？
這樣無止境的疑問，何時才能找到解答？
唯一知道的，是此刻害怕失去一切的我，害怕著失去一個人類的……孩子。
「你在找思洛嗎？」
從草叢中傳來的聲音，牠知道這並不是牠所熟悉的人，牠提高了戒心，轉向那方。
「汝為何人！為何到此地來！」
「哼哈哈哈！你想知道我是誰嗎？」
「不許過來！快離開此地！」
牠將側翼放低，蓋在躺於血中牠孩子的身上。這樣的動作在人類眼裡，是多麼愚蠢。
「居然敢命令我？好大的膽子啊？」
即使被眼前體型比自己大許多倍的龍族嚎吼，那人眼中依舊沒有任何畏懼。
他向前走去，走出草叢，走到艾栖多斯面前。
「吼啊啊啊！」
牠對那人發出了警告聲，在我眼裡看來，只會更凸顯牠不願離去孩子、不願放棄孩子的想法。
「哼！明明都死了還護著牠幹嘛？」
「少囉嗦！」
「呿！龍族也有像你這麼愚蠢的嗎？明明都知道那只是個屍體──」
究竟是牠愚蠢，還是愚蠢的人類無法理解牠的舉止？我想這個答案，也只有我了解。
「喔對了！聰明的龍族應該知道，發生了這種事，接下來的結果也猜想的到吧？」
伴隨那人說出的話逐漸上揚的嘴角，也讓我的內心隨之緊繃。
如果說失去孩子的牠是如此傷心，那麼失去愛人的牠，會變得如何？
「你剛剛是不是有提到依比魯斯啊？」
「──！」
牠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卻露出了驚愕的神情。
「你想見牠嗎？是嗎？」
針對那人的話，艾栖多斯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也許只是一時的害怕使牠不願面對一切，我知道牠是想見依比魯斯的，也知道牠是害怕見到依比魯斯。
「也罷！就讓你見見那和你同流合汙，邪惡的龍族吧！」
說著說著，那人比了個手勢，而後從草叢裡走出的士兵們拖出一樣用繩索綁住的東西，對，失去生命後，只能以「東西」來稱呼它。
「這！就是你想見的依比魯斯！」
於是那人拉住繩子並使力向前將之拋去，拋到艾栖多斯的面前。
「──依比魯斯！」
看見那樣東西的瞬間，艾栖多斯反射性地喊出了它的名字，但又有何意義呢？
名字是用以呼喊人的稱呼，對於無法回應呼喚的東西，似乎連名字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依比魯斯……快醒醒！不要不睜開雙眼！依比魯斯！」
牠低頭拼命呼喚著牠所心愛的牠，然而過去那個總是對牠百依百順的牠，如今也無法給予任何回應。
明明說好會替艾栖多斯承擔任何後果，如今這項諾言並未兌現，因為眼前的這一切，在我看來都像是艾栖多斯自己在承擔。
這也是牠必須承擔的後果。
也許這樣的想法很自私，但我卻認為這是事實。
「為何！為何要做出此等事情！」
牠憤怒地對人類大吼，牠所不解的事情，人類會給予何種答案？
「為什麼？聰明的龍族居然不知道原因？」
那人面容依舊是笑著，不同於開懷的笑，那也許是只有人類才會有的笑容。
「不正是因為你們是邪龍嗎？你們只是一群不忠於人類，會危害眾人的生物啊！」
「吾等從未做過那類事情！」
「笑話！每個犯錯的人，有哪個會自願承認過錯？」
「但吾等並未犯下任何過錯！吾等只是居住於深山中，遠離人群的龍族而已！」
「你們是住在深山中，成天思考要如何危害人類的邪惡生物！」
「不是！」
「你並沒有證據能澄清這項事實！我的愛妻，萊恩的媽媽，就是死在你們口中的！」
……萊恩的媽媽？
聽見這麼句話時，我眼神不禁像旁飄移，與身旁上一刻同自己觀望眼前一切的橘髮少年對上。
「怎麼？很訝異嗎？」
發覺到視線的他，對我露出了難以判斷的臉色，那像是笑著的，卻隱藏不了那笑容背後的痛楚及憎恨。
「你應該還記得吧？四年前那場發生於我們小鎮的事情。」
隨著他的話語浮現於我腦中的，是多年前降臨於城鎮的災難。
自天空而降，翱翔於其中的飛龍，從口中發出焚毀大地的熊熊烈火，火焰的朱紅將寧靜的夜空染上無法褪去的鮮紅，在城鎮中掀起一場紅蓮地獄。
我與家人一同看著家園消逝於烈火中，以及那在蒼穹中乘馳著，為世界帶來黑暗的暗影邪龍，毫不保留地將一切埋葬於災焰。
無能的人類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
經過的街道、城門，最後逃自懸崖邊，墜落谷底。
看著重傷的母親逐間被死神拖離世間，我卻只能對一切無能為力。
我獲救了，卻失去了父母親。
也許那場災難正是一切的開端，不管是人類將遠離人群的龍族是為邪龍，或是我無法對需要幫助的人或生物放著不管。
只是希望自己能做點什麼，能為他人做些什麼。
這樣的想法錯了嗎？
演變成至今的局面，我錯了嗎？
「吾等什麼都沒做錯！」
錯的不是你，是我……
「即使你這麼認為，那些與我們簽訂契約的龍族，並非這麼認為呢。」
那人又以手勢下達了命令，而後自叢中顯露身影的，是擁有各種姿態的龍族們。
我看的出來，那些龍族眼中，並未有對艾栖多斯的任何同情，就連牠的同胞們也不願理解牠。
「看啊！這些選擇站在人類一邊的龍族可沒有阻止我們的做法呢！更是幫助了我們完成這些事情！這不就證明了牠們也認為你們是邪惡的、必須剷除的對象嗎！」
「為何……！」
「身為違背龍王契約的龍族，理應是必須剷除的對象。」
「既然無法完全效忠於人類，那便會成為危害人類安危的疙瘩。」
「吾等只是為他們剷除一切禍害，而汝，便是其中。」
「即使汝解釋自己並未危害人類，卻無法保證日後不會。」
針對艾栖多斯的疑問，那些龍族確確實實給予了解答，然而解答並不是所有人能夠認同的，我想艾栖多斯也不會接受這樣的回覆，而我，當然更不會。
「依比魯斯……」
牠愣愣地看著口中呼喚的「東西」，此刻我依然無法為牠做些什麼。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說好要永遠在一起的……
說好要一輩子幸福的……！
說好要一起好好活著──！
「可惡──！」
最終，牠選擇衝向那個人類，朝牠從未威脅過的人類，發動了攻勢。
牠的突襲並未成功，在將要咬過那人的身軀之前，便被圍在身旁的龍族們阻止，龍群們一致地將火焰集中於口中，對準的，是那與我簽訂契約的龍族。
「放火焰！把牠給我殺了！」
在那人下達命令之後，龍群們一同將嘴中的火焰射出，擊中同一點上，而艾栖多斯雖然早一步向空中飛翔卻依舊無法躲過火焰的波及，金色鱗片散落一地。
雖然打中的不是我的身體，但是我的內心卻感受到一股刺痛，即便我想大喊著要艾栖多斯趕快逃走，被摀住的嘴巴並無法回應我的這想法。
牠在長空中翱翔著，與自己的同胞們互相殘殺，我只能在此靜靜觀後，等待一切結果宣告。
灰色的蒼穹如今已被戰火染上一片紅，不停於濃厚雲層中閃耀的光芒是龍族們發出的咆嘯，寡不敵眾之下，艾栖多斯只能不停迴避著那些灼熱的火球，牠知道牠無法戰勝，牠知道逃走是最佳的選擇，但那屬於龍族的高傲、以及無法放下孩子不管的母性使牠別無選擇，只能面對眼前的狀況。
「汝等到底在想什麼？為何會選擇幫助那樣的人類！」
提問者是艾栖多斯，在雲層中邊閃躲著襲擊而來的攻擊，邊問著令牠無法理解的事情。
「吾等只是奉命行事，替契約主剷除障礙。」
「無理！選擇相信那樣邪惡的人類，並為他們做出這種事情……身為龍族的高傲何在！」
「不許汙辱人類！你不也選擇相信了那個邪惡的人類嗎？」
「吾相信思洛並非邪惡之人！汝等才是邪惡一方！」
「哼！你所相信的人類，正是出賣你的邪惡之人！」
「不許胡說！思洛才不會──！」
或許是牠容不下那些牠認為愚昧的龍族們、批評牠所信賴的人類，牠轉身面對龍群不再四處躲避，從那胸口經由咽喉到達雙顎中，由怒氣轉化而成的藍色烈焰在口中咕噥，下一秒射出時強大的藍色之炎蓋過了其他龍族的火焰，在雲層中爆發開來，煙雨瀰漫。
看著空中的景象，站在地面上的那人露出了不屑的面容，接著如此說道。
「哼！命大的龍族，萊恩，把你那朋友帶過來。」
接到這樣的命令，原本蹲在草叢中的萊恩便拉住思洛走出草叢，走到他父親身旁，還不忘澄清一件事。
「老爸，思洛才不是我朋友呢。」
「不是你朋友嗎？也罷，反正和邪龍扯上關係的人都不是什麼好貨。」
說完話後他將思洛拉到面前，看向天空。
「邪龍看啊！這正是與你簽訂契約的人類！」
那朝天際說出的話語並未很大聲，但也確確實實傳進艾栖多斯的耳中，牠立即飛出煙雨想看個究竟，而正當牠看見那熟悉的面孔、尚未失去的人影時，那瞬間第一個念頭，是慶幸著少年還活著。
「思洛──！」
牠立即朝他飛去，卻在將要抓住他、救走他時，止於一句話下。
「多虧了他我們才得以找到你們的巢穴呢。」
「──！」
牠停在他面前，沒再做出任何動作。
「什麼邪龍，我最痛恨了，害我失去了父親及母親，是罪該萬死的存在，能全部殺光最好！這些都是他和我說的喔。」
不是！才不是這樣！
對於那人口中的話語，即便思洛想出言反駁，那被布條摀住的嘴巴中是發不出任何話語的。
「為何……」
「這下你知道了吧！就連你的契約主都認為你是不該存在的！」
牠沉默了半晌，看向少年的那雙瞳中，早已沒有過去的身影了。
「思洛，為何要背叛吾……」
牠緩緩地開口，對那個自己曾認為應豁出性命保護的對象緩緩地說到。
「因為吾是那些殺了你家人的同胞，因而想藉由向吾復仇好讓汝的內心好過一些？」
不是這樣的！即使父母被邪龍殺掉是事實，我並沒有因而恨你啊！
「因為吾的同胞害你失去家人，所以殺了我的親人、好讓吾也親身體驗失去家人的痛苦？」
不是這樣的，艾栖多斯！
「從一開始汝接近吾，便是為了將吾至於死地？」
艾栖多斯──！
「汝也和那些人類一樣，是污濁邪惡的存在嗎！」
為什麼……
「吾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
「吾做錯的是選擇相信汝！」
為什麼不相信我──！
「既然吾已經一無所有，就連同對汝的信任都已覆滅！那麼就讓這個破滅的世界──」
「──幻滅的一切！都埋葬於紅蓮的深淵中吧──！」
牠重新翔回那片早已失去湛藍的蒼穹中，口中做出的最後宣告，在人類眼裡看來，只不過是一只野獸的死前掙扎罷了。
假如曾經認為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選擇，便沒有後悔的餘地，那麼此刻，還有機會選擇懊悔嗎？
牠們不曾失誤，不曾想過自己的選擇、也會有錯誤的一日。
－END－
創作內容
翔於蒼穹的金弦(完結)
沒事來塗鴉!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