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於蒼穹的金弦(5)

 

 

 

 

 

 

 

 

　　今天上課又夢周公了，當然，我不會沒長進的還拿「昨晚採藥太晚回家」當藉口，其實真正讓我睡眠不足的原因是個不能說的秘密，至少不能告訴大人。

 

　　採藥太晚回去會被艾栖多斯念，所以我只好早點回去也因此有段時間上課我都沒去見周公，但是從艾栖多斯的兒子在不知不覺間長大後，每天都會偷偷溜到城內找我玩，什麼找我玩，那根本是咬我玩吧……害我覺得頭疼的狀況一日比一日嚴重，我是認為不該讓牠到城內的，畢竟人類將遠離人群的龍族視為邪惡的象徵，而牠正是那「邪龍」的孩子，還好因為牠是幼龍再加上沒人發覺牠住在深山內，到目前為止牠溜進城被人發現出現在我家時，大人們只把牠當成我的寵物，也因為沒鬧出什麼大事艾栖多斯就繼續放任牠不管了，依比魯斯似乎對艾栖多斯的決定沒有任何異議，最後變成每天採藥回家就被牠纏上，不熬夜陪牠玩都不行的狀況，這就是我現今上課夢周公的真正原因……也不是感到討厭，只是覺得很無奈……

 

　　當然平常要上學，假日就能好好休息……這真是我天真的想法，即使到假日也不能成天窩在棉被中虛度光陰啊……

 

　　平常採藥不能太晚回家造成的結果便是藥草量大量減少，雖然爺爺奶奶說沒關係但我還是蠻擔憂的，我們家一直是靠賣藥過活，如果沒藥草那爺爺奶奶豈不是要餓肚子了？為了不讓這種狀況發生，我只好利用假日採多點藥草，雖然我認為這樣還是彌補不了平時缺乏的數量，但自從愛棲和萊恩假日找我玩，發現我要去採藥後，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非常熱心地說要幫忙，這才讓我家的經濟狀況稍微穩定下來。

 

　　在某個假日採藥的夜晚，愛棲又惹惱了獅鷹獸，別問我是不是之前那隻我根本不知道，總之在危機下召喚了艾栖多斯，又很順勢的，艾栖多斯也加入了採藥幫，牠採的藥量可不是一般的多，而且都是那種既昂貴又稀有的藥草，使的我們家的業績蒸蒸日上，對於這樣的轉變，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遙想當初之所以會去救艾栖多斯只是基於不能放著不管的心態，演變成現在這樣子應該叫……好心有好報？

 

　　好吧，不管如何，在被大人發現我與邪龍簽訂契約之前，我想，這樣和平的日子還能持續下去吧。

 

　　我也知道期望和平是人們都有的……極為愚蠢的想法。

 

 

 

　　那一日，情況發生了轉變……

 

　　打破和平日長的，是從天降下的冰冷雨水。

 

 

 

　　「喂喂，你聽說了嗎？」

 

　　「聽說了啊！萊家的人獵到了一頭大型邪龍呢！」

 

　　「我們快點過去看看！」

 

　　那是放學後同儕們間的談話，這樣的內容讓還在睡夢中的少年不得不清醒些好做一些思考。

 

　　「不好意思，你們說的邪龍是？」

 

　　他走上前詢問對方，臉上一片茫然。

 

　　「啊？就是住在深山中的邪龍啊！」

 

　　「聽說是金色的呢！」

 

　　「邪龍……金色……」

 

　　隨著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少年的心情也逐漸沉重。

 

　　空降之雨將蒼穹染上一片黯淡，滴落於那四個字間的，是無情的冰冷，唯一能將之消去的，只有在事實從幽暗水面下被打撈起時，那一線之隔的真實。

 

 

　　他楞在原地久而無語，低下頭望著手中提著的袋子，那隻手正在逐漸顫抖，抿緊的那雙唇最後在一個外力下不自覺打破黑夜。

 

　　「哇──！」

 

　　「思洛，你沒事吧？」

 

　　「萊、萊恩啊，嚇死我了……」

 

　　「萊恩你這呆子！思洛別怕，娘子秀秀～～」

 

　　針對少女伸出的手，少年馬上向後退了好幾步。

 

　　「思洛……」

 

　　「別、別那樣看我……啊對了！萊恩！」

 

　　「怎麼了？」

 

　　「以前我都沒問過，你們家是做什麼的？」

 

　　「我們家啊，說了你會怕喔！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偉大的龍騎士呢！」

 

　　「龍騎士？做什麼的？」

 

　　「每一代的祖先都有和龍族訂下契約，當然是要伸張正義啊！」

 

　　「……說清楚些！我不是要聽這些！」

 

　　少年顯得有些慌張，也許是受那些流言蜚語的影響讓他鮮少說話如此大聲，而萊恩被思洛這麼一吼後，神情也認真了起來。

 

　　「你想聽什麼？你想聽我爸殺了你養的那隻寵物？你想聽我萊家的人殺了與你簽訂契約的邪龍？還是你想聽其實是我出賣了你們，告訴我家人那隻邪龍的巢穴？」

 

　　「──！」

 

　　針對萊恩的話，他完全答不上任何一句，那像是有什麼想奮力發洩卻只能將之哽在喉嚨，只能握緊拳頭什麼都做不到。

 

　　「不服嗎？不然就去看看啊！看看你所信任的那隻邪龍，是怎麼被我家人所殺的！去啊──！」

 

　　說出這段話的萊恩，臉上帶著過去從沒有的表情，那像是笑著的，像是在內心幸災樂禍著。

 

　　「可惡──！」

 

　　最終，他選擇了大吼並轉身離去。

 

　　奔馳在豪雨中，被雨打到的疼痛感隨著步伐急速劇增，被寒冷入侵而失去知覺的四肢並未就此停擺，他在人群中竄走，腦中只剩一片空白，一直一直到目的地之前，他都只能不停向前跑去。

 

　　最後抵達了萊家的大門口，圍觀的群眾使他止住了雙腳，停在真實之前。

 

 

　　那瞬間從他腦海閃過的畫面，是即使過在久依然記憶猶新的，關於父母的一切。

 

　　那個溫柔和藹的父母親，在母親背上的自己，父親的笑顏，母親的味道……

 

　　以及最後無法挽回的現實，失去的一切……

 

　　是即使過了多少年時間依舊清洗不掉人影，不會越來越模糊只會漸轉清晰，到坐在牠的背上時；趴在牠的懷中時，這樣的感覺又更為強烈，即使想忘卻，最終只能選擇放棄。

 

 

　　他向人群邁開腳步，步伐中藏有的怯退還是難以隱藏，但最後他還是站到了人群前面，向現實看去。

 

　　那是金色的身軀，鱗片中還散發著未褪去的藍光，被刀劍插滿全身，撕裂的雙翼，斷截的尾巴……

 

　　……頭呢？

 

　　那軀體唯一缺少的，唯一能讓他認出到底是不是自己記憶中的牠的，是看不見的頭，頭早已被人斬下。

 

　　「各位看著！」

 

　　突然一個人影走上前，那是神冒與萊恩相似年紀稍長的大人，站在人群中間對圍觀的群眾如此說道。

 

　　「住在深山的邪龍終有被抹滅的一日！這群不知好歹不肯效忠於人類的邪惡生物理應不該存活於這世界！因此萊家決意將這隻龍的頭懸掛在森林一處，警告所有生物要是不忠於人類的下場！便只有死路一條！」

 

　　說著說著，便從男子背後推出一樣東西，那是被白布條蓋上而看不見的物體，唯一能分辨的是沾染在白布條上的鮮血。

 

　　「這就是邪惡之龍的樣貌！」

 

　　伴話語而掀開的白色布條隨狂風飄去，顯露於其底下的是那金色身軀的擁有者，一眼便讓少年認出來了，對，是他所認的牠。

 

　　「依比魯斯──！」

 

　　少年出生大喊著，即使他知道，無論喊再多大聲牠都不會有回應的。

 

　　而這麼一聲也吸引了人群的注目。

 

　　「你就是思洛吧。」

 

　　站在群中的那位長者走向他，帶著他難以分辨的神情對他說到。

 

　　「萊恩有和我說過你的事呢，聽說你和邪龍訂下契約了？」

 

　　「──！」

 

　　為什麼他會知道這件事？

 

　　這應該是屬於我們的祕密，應該沒人知道的，說好要保密的！

 

　　「把他抓起來！和邪龍勾結的人類都不是好東西！」

 

　　「不要過來──！」

 

　　「小鬼，你就乖乖就範吧！」

 

　　「不要！」

 

　　不要──！

 

　　……萊恩──！

 

　　少年轉身逃跑，朝那模糊的冰冷中跑去。

 

　　跑過熟悉的街道，憶起平日與朋友的過往，記憶轉化為背叛的傷痕、對於一切的懊悔，自嘴角流下的，是鮮紅的血液和無法挽回一切而怨恨無力的自己。

 

　　抵達了城門，越過的剎那，彷彿在內心逐漸遠去的家人，讓他感到更為心碎，沒有任何的猶豫、眷戀，就這麼朝城外跑去，直達森林中。

 

　　他知道他想去哪裡，森林中唯一的安頓之處，就是那裏。

 

　　艾栖多斯……

 

　　艾栖多斯──

 

　　艾栖多斯──！

 

　　在心中不停唸著牠的名字，他不知道該不該將之喊出口，假如喊出口會有什麼結果？

 

　　他知道不敢呼喚牠只是一種逃避的心態，他知道自己該面對一切，只因為一切皆是現實。

 

　　從出生的那剎那到死之前，就是活著，活著總是充滿痛苦的，只有痛苦能讓人感受到自己活著。

 

　　痛苦是不會因為快樂而消失的，正因為不會消失才能稱為「經歷過」，正因為經歷過所以人才活著。

 

　　他抱持著多年前便得出的結論，拼命朝森林深處跑去。

 

 

 

　　那是沾滿整個地面，令人作噁的鮮紅液體。

 

　　在失去生命後逐漸腐朽的，金色的龍族。

 

　　是在此守候，保護同伴的人龍。

 

　　「嗚……」

 

　　少年站在被血染紅的地面上，淌在血泊中的軀體早已腐敗，散發出難受的氣味，他摀住口鼻，睜大雙眼看著眼前的景象，除了褪去的金色，便是乾枯的深紅。

 

　　其實早該意識到的，那天第一次遇見牠，插在牠胸前令牠難受的，是人類打造出的武器。

 

　　是人類傷了牠，是自私的人類！

 

　　但是那天牠看見自己時並沒有立即發動攻擊──

 

　　──為什麼？

 

　　走在凋謝的玫瑰中，少年看去的景象是模糊的，究竟是什麼遮掩了他的視線，是冰冷的雨？或是溫熱的淚？

 

　　繼續向深處邁進，他知道自己與真實已不遙遠，那最後的最後，唯一能掉頭的機會，他並沒有把握住。

 

　　在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倒在地上時，血肉模糊的模樣讓他差點認不出來。

 

　　「為什麼……」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要這樣？牠只不過是幼小的生命……

 

　　還未成長完全，還未獲得足夠父母的愛──

 

　　為什麼能這樣硬生生將牠從世界帶離，拖進黑暗的深淵！

　　少年跪牠面前，溯起的回憶在四周轉盪，讓他感到難以呼吸、將要窒息，將他從陷入的回憶中拉回現實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在哭什麼？」

 

　　他將那聲音與腦中的記憶做了連結，並轉頭以口喊出他的名字。

 

　　「萊恩！」

 

　　他以意志力驅動那因痛苦而癱軟的雙腳，朝人影跑去，握緊的拳頭中只有對那人的憤怒，滴落於臉頰的冰冷雨水也澆不熄的怒火灼熱於全身，直達他面前時互相望去的神情，那是極為醜惡的樣貌，被負面情緒吞噬而扭曲的面孔，他知道，自己一定也是這樣的表情。

 

　　「嗚啊──！」

 

　　就在那拳頭將要打中對方時，感到視線急遽滑落，與地面撞擊產生的疼痛勝過了冰冷，讓他忍不住地悶哼了一聲。

 

　　他被人壓倒在地，只能仰視著那個高處的他。

 

　　「哼哈哈！思洛，你太天真了！」

 

　　「可惡！放開我──！」

 

　　「真不懂你在想什麼，居然會和邪龍訂下契約？」

 

　　「你懂什麼！艾栖多斯才不是邪龍！依比魯斯也不是！」

 

　　牠也不是，牠也不是啊！牠只是幼小的龍族！

 

　　「喔？難道邪惡的龍族還有分善良跟不善良嗎？」

 

　　「他們才不是邪惡的存在！你才是！」

 

　　「笑話！那些不肯效忠於人類的愚蠢龍族早違背了蘭因與龍王的契約，是罪該萬死的生物！」

 

　　「不是！」

 

　　才不是這樣！之前艾栖多斯就說過了，遠離人群是為了保護自己──是自私的人類令牠們無法遵守龍王的契約，真正罪該萬死的，是人類！

 

　　「哼哈哈哈！隨你怎麼說！」

 

　　「為什麼要背叛我！為什麼！」

 

　　「背叛？」

 

　　他似乎聽見了什麼有趣的詞彙，蹲下身一把抓住思洛的頭髮，將之拉到面前。

 

　　「我從來就不記得自己說過，和你是朋友啊，思洛。」

 

　　「──！」

 

　　他錯愕了，讓他說不出話的，是眼前這位脫下羊皮後的狼，坦承自己與他之間從來沒有那種關係，沒有。

 

　　「只是想不到獲得你們的信任是這麼容易的事，那隻傻傻的母龍幾天前就被我騙出去獵食了，真是愚蠢，隨便說幾句過不久後會有災難、糧食會減少之類的，牠就一副擔心自己的小孩會餓肚子急旁出去找食物，哈哈哈！」

 

　　愚蠢？牠只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會選擇相信你的話也都是為了牠的孩子！不該相信你的，從一開始就不該相信你的！不管是牠……還是我……！

 

　　「老實說根本就不用特地把牠騙出去，即使牠留在巢穴以我們萊家龍騎士的戰力也不會輸的，你想知道我這麼用心騙牠走的理由嗎？」

 

　　為什麼要騙牠離開──？

 

　　救牠？讓牠免於被殺？因為牠是我的契約龍？

 

　　是這樣嗎？

 

　　是這樣對不對！

 

　　「當然是因為好食物要留到最後才吃，好東西要留著與人分享啊！就讓我們一起來看看這感人的最後一幕吧！」

 

　　說的說著，萊恩一個手勢後那些壓制住思洛的人便將他拖往樹林內，即使思洛百般不願，但仍敵不過多數人的力量。

 

　　被拉進草叢中後他才發現，那些躲藏於其中的人，正在伺機竊笑的，那些極為醜陋的樣貌，正是自私的人類。

 

　　最後被人綁住雙手雙腳，連同嘴巴也被摀住後，萊恩蹲到他身旁，拉住他要他看向草叢外的光景。

 

 

 

　　那是最後一次，看見艾栖多斯的身影，也是最後一次，聽見艾栖多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