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0 眷戀之妖(下)
善郎將酒杯碎片收拾乾淨就回房找小穗，她卻不在房裡。
善郎躍至道觀的屋頂上，放眼望去，找尋小穗的身影。
會去哪了？她剛說很睏，卻沒回房休息‧‧‧酒杯也弄碎了‧‧‧在道觀裡不至於會發生什麼事，只怕她的身體‧‧‧
心念一動，往道觀兩旁的山林去。
***
「妳果然在這裡啊。」善郎微笑，他跳到一棵樹上，小穗正坐在那，將頭趴在雙膝上，她一身雪白衣袍在黑暗中很顯眼。
小穗微微一驚，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善郎憶起初見她時，「因為比起陸地，妳更喜歡待在樹上啊。」見小穗的額前滲出斗大汗珠，一臉痛苦，忙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小穗點頭，臉色很難看，「不知怎的‧‧‧全身無力‧‧‧剛才本要回房的，卻覺得頭暈目眩，才想暫且在這裡休息一下‧‧‧」
善郎：「我揹妳回去吧。這最後一個妖怪，我自己去就好了，妳留在這裡休養身體。」
小穗搖頭，「雖然這麼說對你有些失禮，但‧‧‧我覺得越是待在道觀裡，越覺得身體不舒服‧‧‧」
善郎一愣，「來過道觀的人都稱我們這裡地靈人傑，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四周名山大川的菁華，向來也都讓人心曠神怡，怎麼妳反而會感到不舒服‧‧‧」
小穗：「我也不知道‧‧‧但我能確定，待在這樹上比剛才待在房裡好多了‧‧‧抱歉啊‧‧‧善郎，我說這種話‧‧‧這裡是你生長的地方‧‧‧」
善郎搖頭，「沒關係。可能妳的特殊體質與我們道觀的磁場不合吧？這沒什麼。妳若待在道觀覺得不舒服，要去住外面的旅店嗎？我替妳安排。」
小穗：「我跟你一起去找眷戀之妖吧。剛在窗外聽，我也想看看這妖怪‧‧‧放心吧‧‧‧爺爺說這類妖怪不會施妖法，你不用顧忌我。」
善郎點頭，「我剛看眷戀之妖的所在離道觀不遠，妳休息一下，天亮再啟程。」
小穗勉力一笑，點了點頭。往旁一看，偌大的明月正在身側，「今天是滿月呢‧‧‧」
「是啊。」善郎看著滿月，心中一片溫馨美好，心想：真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和妳一起展開新的旅程‧‧‧
側頭看她，已靠著自己沉沉睡去。
小穗再次醒來，已是破曉。看一眼善郎，見他雙眼凝視遠方，他看起來一夜未闔眼，想必是想趕快去找那眷戀之妖吧‧‧‧
小穗：「出發吧。」
善郎微微一驚，「妳醒了？好點了嗎？」
小穗強笑：「嗯，好多了。我們快出發吧。早去早回‧‧‧你想快點解決妖怪吧‧‧‧我也一樣‧‧‧」
「上來吧，」」善郎蹲下身，「我腳程快，妳再歇一會兒。」小穗輕輕躍上善郎的背，善郎一蹬，輕輕巧巧從這棵樹躍至另一棵樹，還沒完全落下，腳尖一點，又往另一棵樹前進，就這樣恣意穿梭在樹之間。想到就快能與小穗離開除妖之路，展開新的旅程，熱血上湧，更是發足狂奔，他輕功高強，一下就能躍得好遠，小穗只覺得在善郎的背上很安心，伏著他又沉沉睡去。
***
善郎依照地圖狂奔，不一會兒就抵達了眷戀之妖所在的金波村。
善郎停下腳步，耳邊聽著小穗微微鼾聲，知道她仍熟睡，擔心：從未見過她這麼累‧‧‧難道是在路上感染了什麼疾病嗎‧‧‧
揹著她輕手輕腳的進村。
金波村一個人也沒有，看起來久無人居，四周一片荒蕪。
「這裡就是金波村？眷戀之妖在這裡？」善郎半信半疑，他將村子審視一遍，雖然村子看來荒廢已久，杳無人跡，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地方我好像來過‧‧‧什麼時候來的‧‧‧」
「到了嗎？」小穗揉揉眼睛，從善郎背上下來。
小穗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呵欠，環視四周，忽問：「咦？不是要去找眷戀之妖嗎？你帶我回家幹嘛？」
「回家？」善郎一愣，「這裡是‧‧‧」心中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這裡是我的故鄉啊，金波村。你來過啊，忘了嗎？不過當時沒進村，我們是在這附近相遇的，當時有兩個小妖怪躲在稻穗田裡要偷襲你，是我救了你。村內的稻田自從火災後就荒蕪了，這兩個小妖怪是躲在村子附近的田裡。」想起往事，小穗溫馨一笑，「但看這情形，自從那場大火將全村燒毀後，就再也沒有人居住了。」小穗重回故鄉情緒激昂，說完回頭看善郎，只見他本就蒼白的臉更是全無血色。
善郎心想：當時我並未進村‧‧‧但我確定來過這裡，是什麼時候‧‧‧
小穗：「怎麼了？對了，為什麼來這裡‧‧‧」瞥見善郎微微顫抖的手上正握著一張地圖，拿來一看，「這是眷戀之妖的所在？」
善郎緩緩點頭，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深，手心微冒冷汗，仍強笑：「我們先四處逛逛‧‧‧找尋眷戀‧‧‧眷戀之妖‧‧‧」
小穗點頭，「妖怪竟然是在我的故鄉，那勢必得好好找尋。」
兩人開始在村子裡隨意走走，不知道是一覺醒來精力充沛，還是回到故鄉心情大好，小穗看起來已不像昨晚虛弱，反而精神漸漸恢復成原本的樣子。小穗迫不及待的向善郎介紹村子的每個地方：
「這一塊土地是我曾跟你提過的，本是一片稻田，我們全村都仰賴它，飽滿的稻穗被風一吹，像極了金色波浪，我們村因而得名；金波也指酒，我跟你說過村裡的酒極富盛名吧？只是這地現已荒廢‧‧‧」
「這裡是我爸爸平常釀酒的地方，我會在一旁看，有時偷嘗幾口剛釀成的酒。」
「這一帶是空地，大人們會在這裡做生意，我們小孩子就會在這一塊土地玩，離大人近，所以生意忙的時候都會被叫去幫忙，他們也能就近照顧年紀較小的孩子。」
「我們全村的水源就是這口井，有一次打水時隔壁的弟弟掉了進去，好險他正好落在水桶裡，我跟幾個孩子死命拉住繩子，其他人則去找大人來，好不容易才將他拉上來，那次之後，全村的小孩都被禁止靠近這口井，我們終於再也不用幫忙打水了！」
小穗講得很起勁，對村裡的一切鉅細靡遺，看得出來她有多熱愛金波村。
善郎卻聽得漫不經心，心亂如麻：冷靜點，不會這麼巧的！小穗的家人都不在了，她一個人孤單的活在世上，有誰會眷戀她？眷戀之妖不僅要受人眷戀，且這個眷戀又得很深很強，死者才會變成妖怪，不可能是她‧‧‧不會的‧‧‧
但仔細回想，小穗具備的能力似乎都與妖怪不謀而合：她能看見妖力低不為人所見的妖怪、具超凡的體力與怪力─尋常人類不能像她那樣打妖怪，且她跟著我接觸了那麼多妖怪，身體絲毫不受妖氣影響，並未有任何不適‧‧‧忽然想起一事，插口問：「火災‧‧‧大概是多久前的事？」
小穗一愣，側頭尋思：「多久？嗯‧‧‧沒很久，大概‧‧‧幾個月前？」
‧‧‧無感於時間的流逝‧‧‧
爺爺說十幾年前這裡曾發生過重大災難，自此之後，此地便再無人跡，這災難應是指火災‧‧‧小穗卻以為火災是幾個月前的事‧‧‧這地方看起來也不像荒廢幾個月而已，倒不如說有好幾年沒人居住‧‧‧
「這棵樹！因為最大棵，大家喜歡繞著它玩遊戲，或是在樹蔭下說故事、睡午覺‧‧‧」小穗指著一棵大樹興奮的說。
「這一棵呢？」善郎輕撫旁邊一棵較瘦小的樹。
「這棵啊‧‧‧」小穗走近，細看樹，總覺得‧‧‧
「好熟悉！」善郎驚呼，「難道是‧‧‧」蹲下身往樹底下看，他繞樹一圈，一邊仔細察看，一邊細摸樹皮，霎時，停住腳步，整個人動也不動，定在原地。
「怎麼了‧‧‧」小穗見他忽顯異狀，覺得有些害怕，忙走到他身旁，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只見樹的末端刻著「勇敢」兩字。
「這個，」小穗頓時憶起，「這是以前認識一個小孩子，我們一起刻的。沒看到這個我倒忘了。」說完輕撫「勇敢」兩字。
善郎只覺得胸口被重擊了一下，隔了半晌，才顫聲說：「妳‧‧‧妳說什麼？這是‧‧‧妳‧‧‧妳刻的？」
小穗對他的反應微感奇怪，仍繼續說：「我和一個小男孩刻的，他是村外人，有一次迷路，到我們村子裡來，躲在這棵樹下哭，被我發現後我就爬到樹上摘果子給他吃，我以為他是迷路才害怕的哭了，答應會幫他找到回家的路，他卻說他哭是因為沒有人懂他，大家都欺負他，沒有人要跟他做朋友‧‧‧」
善郎接口說：「然後妳就跟他說：『沒有人要跟你做朋友，那麼我來當你的朋友吧！』並安慰他、鼓勵他，聽他說了許多煩惱，叫他要勇敢，所以在樹下刻了「勇敢」兩個字。」
小穗一愣，「你怎麼知道？」
善郎顫聲：「原來‧‧‧這裡是妳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小穗：「可不是嗎？我剛就說了，只不過當時我們未進村‧‧‧過了多久時間了？」
善郎：「十三年。」
「十三年？」小穗一呆，「我看十三個月還差不多吧？」等等，十三個月嗎‧‧‧不知怎的，近來對時間‧‧‧好像漸漸沒什麼概念‧‧‧不過這傢伙怎麼回事啊‧‧‧從剛剛開始就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樣子看起來也很奇怪‧‧‧
忽然想到，「不過樹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的法力還可以看到以前的事？」她萬萬沒想到善郎能一字不漏的重現當時情景。
「‧‧‧因為我就是當時那個男孩‧‧‧」善郎說完，早已淚如雨下，心裡隱隱確定。
小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強笑：「你在說什麼啊‧‧‧那個小男孩年紀比我小多了‧‧‧哪像你這麼大‧‧‧」
善郎黯然：「那是我小時候‧‧‧」
小穗似乎弄懂了什麼，仍強自鎮定：「什麼啊‧‧‧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那個孩子不是你這副模樣，他的頭髮是黑色的‧‧‧眼睛也沒有蒙起來‧‧‧」
善郎：「我曾說過，我的頭髮是後來練功才變成銀白色的，本來也是黑髮，眼睛也是因為後來法力到了才需要蒙上‧‧‧我當時才五歲，才剛開始練功而已，外貌跟常人沒什麼分別。」說完長長嘆了口氣，半晌，才緩緩道出：「我從五歲開始練功，因為要練功，我不能跟山下那些平常的孩子一起玩，漸漸的，就交不到朋友了‧‧‧而且練功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儀式，被其他人看見他們會覺得害怕，把我視為會施妖法的怪物，不僅不願意跟我做朋友，還時常欺負我，說我是住在山裡的妖怪，要趕我走‧‧‧我常哭著被趕回道觀‧‧‧有一天我真的忍無可忍，就哭著逃下山，想不到竟越跑越遠，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想必就是來到金波村吧。
我躲在這棵樹下，希望不要被任何人看見‧‧‧這時，有一位大姐姐問我：『喂！你幹嘛哭啊？迷路了嗎？』我當時害怕的說不出話來，她繼續說：『放心吧！我會幫你找到回家的路！你別哭了！』她想了一下，又說：『你等一下啊！』說完她就爬到樹上去摘果子，她將果子遞給我，『拿去！吃了就別哭了！』說完摸摸我的頭，露出一個此生我見過最美的笑容。
吃完果子後，我的心情比較好了，便將練功的遭遇全都告訴大姐姐，我很難過的告訴大姐姐，大家都嫌我很奇怪，沒有人願意跟我做朋友，大姐姐卻很爽朗的說：『沒有人要跟你做朋友，我來當你的朋友吧！你不是孤單一個人！』她不懂這些話對我有多重要，我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是第一次有人說要跟我當朋友‧‧‧第一次有人願意聽我說話‧‧‧第一次有人不害怕我‧‧‧
後來，二伯循著我的氣息找來金波村，將我領回，我還來不及問大姐姐的名字‧‧‧之後問二伯那是什麼地方，爺爺因為怕我又會在練功的時候逃出去，不讓二伯告訴我，等我長大了再問，二伯已經不記得金波村在哪裡、叫什麼了‧‧‧但我卻永遠記得大姐姐的樣子─一身雪白的衣袍，梳著兩條黑黑亮亮的辮子‧‧‧」說完轉過身面對小穗。
小穗聽著善郎的話回憶，漸漸想了起來，緩聲說：「這是村裡發生大火的前幾日‧‧‧不知為何，我對火災前的記憶總是很模糊，若不經你一提，我可能永遠都不會想起‧‧‧這樹要不是刻有記號，我應該也想不起來‧‧‧」看一眼善郎，輕笑：「虧你還記得這許多‧‧‧」記憶也太好了‧‧‧你當時不是才五歲嗎‧‧‧
善郎輕聲說：「這對我來說是非常珍貴的記憶，因此我時常回憶‧‧‧縱使是好幾年前的事，對我而言，猶如昨日般新鮮。」
小穗點頭，心想：我是眷戀之妖嗎？但村子裡的人都死光了，這世上又怎會有人眷戀我？
善郎垂淚：「我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找到那位大姐姐，每天總會想起她幾次，我打算結束除妖之旅後，就要去找她‧‧‧」
小穗顫聲說：「所以‧‧‧你一直說要找的人‧‧‧是‧‧‧」
善郎點頭，「我一直說要找的人就是妳‧‧‧想不到‧‧‧我朝思暮想的人原來竟就在我身旁‧‧‧」他的語氣哀傷，讓人聞之心碎。
「‧‧‧我是眷戀之妖？一直眷戀著我的人‧‧‧是你‧‧‧」小穗勉強擠出這幾個字，聲音顫得厲害。
「如果我想得沒錯‧‧‧妳應該在那場大火就已經死了‧‧‧卻因為我對妳的眷戀，而使妳變成眷戀之妖‧‧‧妳的怪力也是在大火之後才有的吧？這是妳成為妖怪獲得的能力，且妳也能看見那些妖力低不為人眼所見的妖怪‧‧‧妳仍停在當時與我相遇的年紀，也就是十三年前，無感於時間的流逝‧‧‧妳成為眷戀之妖孤獨漂泊於人間已經十三年了啊‧‧‧」
小穗大驚，妖怪的時間跟人類不同，數年如一日，對她來說猶如近日的大火，竟已是十三年前的事？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想不到自己已經去世這麼久了，不禁害怕起來，雙腿一軟，跌坐下去。善郎搶在她跌倒時將她扶住，讓她輕輕倚著樹坐下，伸手替她將臉上的淚珠擦掉。
一會兒，小穗才緩緩開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妖怪不該待在人間，而我已經待了這麼久了‧‧‧你該送我去妖界了吧‧‧‧」
善郎一聽，忽然想到：糟了！小穗去了妖界怪力會消失，她會變成尋常的妖怪，她打了這麼多妖怪，在妖界一定會受到妖怪們欺侮！
想到這裡，大悔當初帶著小穗踏上除妖之路。
小穗看著善郎，深知他的心思，「我本來就喜歡打妖怪，在認識你之前，早就天天在跟妖怪打架了。有這種力量，就算早就知道自己是眷戀之妖，我看到傷害人類的妖怪還是會見一次打一次！為民除害就是兩個字，痛快！」
善郎知道小穗是在安慰自己，她雖說的豪邁，但眼神裡還是透露著恐懼。
這傢伙果然還是很害怕。
善郎心思紊亂：怎麼辦，要收服小穗嗎？但她去了妖界，一定會被妖怪們欺負‧‧‧就算妖界沒有妖怪欺負她，我又捨得送她走嗎‧‧‧都是因為我，讓她無法像正常人一樣順利投胎，反而變成了妖怪，一個人在人間孤獨漂泊‧‧‧想不到最痛恨孤獨的我，竟然在無形之間，害另一個人跟我陷入一樣的痛苦‧‧‧這個人還是對我這麼重要的人‧‧‧
善郎越想越痛苦，善良如他，要他帶給別人痛苦比自己受苦還要痛苦萬分，何況這次的對象是對自己那麼重要的人‧‧‧
小穗不忍心看善郎這麼痛苦，強笑：「放心吧，就算我沒有怪力，我還是很會打架的，他們欺負不了我。」
善郎不答，忽將小穗一把攬進懷裡：「我去問爺爺，他一定會有辦法！妳放心，我一定會救妳！」說話的同時滴了好幾滴淚在小穗的臉上。
小穗輕聲嘆：「我知道了。」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