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與明石的事離完結還很遠。倒不如說，這才只是故事的開始而已。
那起事件發生之後，我又在家中過了平淡的數日。
某日深夜，我在睡夢中被濃煙嗆醒。
明石命人在我家中一處放火，然後把我帶走。把一道來歷不明的屍體放在我房間中，偽裝成我已藏身火海的模樣。
家人早就被救出，父母弟妹全部安然無恙。
驚訝是會有一些，後來見慣了，甚至自己下過手，如今再談起就只是無數次同樣事件中的一件。只是我剛好成為了其中一次事件的受害者，僅此而已。所以我才能淡然地描述這種會使普通人毛骨聳然的事。
作為一種體貼，我被安排在遠處觀看自己的葬禮。當然，是在不被人發現的前提下。
我，還有與我同行的伊藤前輩，兩人在東京的一處喫茶店，一派稀鬆地啜飲著珈琲。曾經的家人們身披白衣，圍著木桶，喪葬隊列就在旁邊路過。
喫茶店的老闆看了，先念了一句佛經，然後把門窗的簾子放下，才回到自己在吧檯後的位子上去。
「高興一點吧，有人替你念經哦。」
「桶子裡的不是我。」我說。
「不，桶子裡的就是你。你已經死了，被無來由的大火燒成焦炭。而這一隊隊列，正要把死去的你送到寺院。在儀式之後，你就會切斷會人世的一世關連，到地獄裡受十殿閻羅的審判。」
「但是我還坐在這裡。」
「不，坐在這裡的不是你。你已經死了，那裡都去不成。你沒有來過這裡，沒有點那杯苦得要命的洋人茶，沒有在任何人的記憶留下印象。」
伊藤前輩是明石下屬中的老手。剛剛從歐洲一個叫海牙的地方回來，卻沒有一點西洋氣息。不但穿著和服，還在喫茶店喝抹茶。明石特意讓他來教育我，好讓我理解自己身處的狀況，也就是新人教育。等到明石覺得我能獨當一面的時候，伊藤就會與我分道揚鑣。
而伊藤本人對這種安排頗有微言，說是剛剛救了朝鮮人一命，歸國卻被當成褓母使喚，沒有一點休息的空間。又因為這種不滿，他對我的態度甚是冷淡。
儘管如此，他卻沒有展示出不耐煩的情緒。所以我也能跟他相談甚歡。
「前輩懂得真多。」
「畢竟我也死過一次。不僅我和你，明石機關的其他人都起碼死過一次。」
「那時候的前輩也是這樣，看著自己的葬禮嗎？」
「不。我家很窮，沒有葬禮。僅有的母親為我挖了個坑就算了。」
「前輩的母親，現在過得怎樣呢？」
「老爹（指的是明石）定期會寄錢回去。據說，是這樣。」
話題結束，前輩又低回頭去讀自己的新聞紙。而我也隔著窗簾，想像另一頭的畫面。
為我而設的隊列，與我有血緣關係的家人，就此消失在簾子的另一頭。
不是我的某人，將會被放到刻著我名字的墓中。
而我正啜飲著珈琲。
我感到很奇怪。人死不能復生的定律，居然輕易地被扭轉了。這本應是理所當然的自然定理，卻呈現出兩種真實。要分隔真實，居然也只需一道簾子。在簾子的另一頭，我確實死了；在這一頭，我卻活著。
然而，真正的真實就只有一個。就像一件事只能發生一次。真實就是，我還活著，而家人並不知情。
作為人，我不應該說謊。可是我正身處在活著的人所能行的最大謊言之中。
作為兒子，我不應該讓父母親傷心。可是我正想像著他們，和別人談論著的他們，自己和前輩談論著他們，又甚至聽著前輩嘲笑他們。而自己不為所動。
我應該告訴他們嗎？我曾經這樣問過明石先生。
不應該。他回答。說這都是為了一種優先於親情的，更重要的大義，而撒的必要之謊。
作為明石機關的人，說謊是正確的。這就是明石機關的規矩。
也是從自己死去的那一天起，我被明石先生禁止了寫日記的行為。
「但是，我也能理解日記對你而言的意義。那就這樣子吧：日記是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報告。在正式指派你的所屬之前，由伊藤親自審閱。往後則是你的上司來審閱。」
這一次，我無法理解明石先生的意圖。
日記就只是日記，對我而言沒有其他意義。是因為已故的爺爺如此希望，我便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如此，也能成為理想中的兒子和孫子。
「那麼，你這一次就成為我理想中的部下。」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我就能理解。
因此，我停止了寫日記，改而撰寫報告。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