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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鳥》 1

東愚 | 2022-08-08 23:16:55 | 巴幣 0 | 人氣 50

連載中《鳥》
資料夾簡介
最新進度 [小說]《鳥》 4

我那時候總蜷縮在窄小的戰壕線裡,用膝蓋當成桌子,寫著自己的日記。
日記各處都染著水漬,那是雪融之後的水。
環視四周,只有雪。壕溝裡是雪,壕溝外是雪,軍帽和肩上都是雪。就連鐵軌都被雪蓋住。稍一彈動,雪就從頭頂落下,落到懷裡,又被體溫融化。雪水把衣服染濕之後又功成身退,躲到密不透風的軍靴裡頭。只要把軍靴脫下,一倒,就能倒出水來。
說來奇怪,那軍靴裡的水居然還是暖的。不過也沒有人會特意去倒。水落到壕溝的地裡,會把濕爛的泥巴表面弄得更滑,走起來很不方便。
我就在這麼不便的環境裡,小心翼翼地寫著已經被濕氣染得變軟,快要爛掉的日記本。
當其他戰友找來便桶,三五四群地圍坐著,說一些污穢笑話的時候,我也總是在寫著自己的日記。
這是從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最初的機緣,至今仍記憶猶新。
芥川家是文人之家,從我的父母,到他們的父母,甚至更為舊遠的祖上各輩,芥川家所出的不乏才子。他們個個才華洋逸,文思有如信手捻來。俳句、漢詞到近年新興的小說文體,總能在我認識的親屬中找到一兩個不同方面的達人,甚至有人以此維生,生活上也是毫無難處。
相比之下,我的才氣就遠遠及不上。
並不是相比起來差了一點而已,我是完全無法從事文學。
日本人好賞櫻,因為花期短,嬌艷地盛放七天之後就會落花而逝。日本人認為這樣子的櫻花好比人的生命。不追求生時的奢華富貴,只求死前的一剎壯麗。這是最高尚的生命形式。
繼而,看見松竹就能想到君子。看見流水又會感嘆時代和歷史。
這種被稱為意象、意境的事,我完全沒法體會。
在我看來,松與竹就只是植物。流水就是河溪,是一種地理現象,沒有特殊含意,只是理所當然的一種存在。
如此的我所寫的一文一句,在家人看來無聊透頂。
為了討好家人,我試著找出語言之間的規則,例如松竹必然是對君子、對清高人格的描述。河溪也能代指時間的流逝。通過理解這些規則,然後轉換,也許就能寫出一些像樣的詞句。我也確實寫了,是感嘆松竹也必然會落下,將隨著水流飄向遠方而無人知曉,如此一類帶著悲壯感嘆的一首詞。
寫好之後,我遞給爺爺看,他卻只是臉帶失落:
「有形,無實。」他說。
「對不起,爺爺,我不明白。」
「雖然掌握了規則,但也只是模仿。」
爺爺說我只是依照規則和範例照板煮碗,說我的詞中沒有感情。
看著這份詞,他的臉色帶著擔憂。然後交給我一本空白的簿子。
「小見,從今天開始,你就寫日記吧。寫到你不想寫的時候,就可以停筆了。」
我從那時候起便依循著爺爺的話去寫日記。到後來爺爺年老仙逝,又更後來的我長大成人之後,我也一直寫著。
成年之後,父母見我在文筆方面發展不起來,提議讓我去參軍,我也照做。然後又把寫日記的習慣在戰場上持續著。最初的簿子早就寫滿,到了一九零五年末的東北戰場上,我剛好寫到第二十本。這個數字往後也應該會隨年月而增加。
在戰場上,我也第一次與父母用書信來往。這是很奇特的經驗。我發現人在書信上化為文字所寫下的話語,會比平日用嘴巴說出口的來得更多更豐富。
我本來猜想,這也許只是他們身為文人的一種職業病,但是隨著收信變多,我又在信中發現他們沒有用上華麗的詞藻,有時候還會脫離詩詞小說的規則,只是單純地把想法寫出來。
這種文體,過往是他們最看不起的,說是流於低俗。如今,他們自己寫出了這種低俗的文體,在我看來十分反常。所以我在信中問及家鄉是否生了甚麼變故,他們的回信裡卻顯得疑惑非常,不明白我為何會如此詢問。
這樣子,又讓我生出更多的疑問。
我認為自己所寫的信,十分附合信件該有的模樣。作為離鄉的兒子,在信中關懷身處家鄉的親人,是正確不過的事。通過信件的模樣,我應該也有展現出身為兒子的模樣才對。
父母卻問我是不是找了代筆。
我雖然有問過戰友同儕的信件會如何下筆,在不同的文句間該如何修飾和回信,但是我從來沒有找過人為我代筆。
在年幼的時候,父母就向我說過芥川家的成員不可以找人為自己代筆,就算是在戰場上,我也確實遵守著這一道規條。
難道是我參考了戰友們的意見一事,被父母在字裡行間察覺了嗎?想到這一點,我心懷敬仰和恐懼。
敬仰自己的父母不愧是文人,連這種事都可以通過文字就能察覺;恐懼自己的父母彷彿無所不知,就連身處戰場的兒子也逃不過他們監視。
我又想到,也許是信件的規則與其他文體有所不同。於是我拿著剛寫好的信,和自己的日記對比。當然,我寫的信件讀來要比日記精彩許多。換句話說,就是附合規則。
日記就只是日記,是記事。我會在日記上記錄當日的生活。一開始是逐字逐句的細節記載,後來改用條列式的寫法,更適合記事這種文體:「
明治三十八年二月十五日,雪。奉天方面。
本日無戰事,待命。
飯食與昨日無二。
已知因傷後退者,無。已知因病後退者,二千一百七十餘人。
鮫島中將自遼陽歸來,下令加強警備。
推測大戰將至而我方先攻。
露軍已失去天時地利,敵將連次失誤亦致失人和。
勝機極高,終戰可期。」

就像日記裡寫的一樣,我們贏了。我也衣錦還鄉。
在東北回國不久,我就確診肺病。雖然不嚴重,只是慢性病,但是軍方依然決定讓我退伍。
上司鮫島中將從陛下手裡領取綏章之時,我也悄悄地離開軍營。沒有送行,也沒有祝賀。
後來我才察覺,戰友中的一部份人把我說成軟弱的懦夫,說我是辦不了大事的叛徒。
明治年間的日本,及不上大正時期般開放,幕府時代的華族還是有一點影響力。在武士信條的影響下,身為軍人立下戰功也被視為最高的榮耀。只可惜我無福消受。
在戰友眼裡,我成了永遠沒不能以軍人之姿立業的廢物。更打擊我的,是連父母都有著一樣的想法。
某日夜裡,我路經父母房門之外,聽到了這麼一段話:
「小見沒有文才一事,讓我們在家族裡已經成為笑柄。如今連軍功都失去了,這孩子今後如何是好啊?」
「彩子(這是我母親的名字),話不能這麼說。阿見從戰場上回來了,這不是一起美事嗎?」
「無功無名,苟且偷生,有甚麼好高興的?我倒希望他像個軍人般戰死!」
緊接著,父親和母親爭吵了好久好久。因為一股莫名的恐懼,讓我沒有聽完爭吵的內容,便遁逃而去。
隔日看見他們時,眼下還帶著一圈黑。想必是因為父親對母親的話聽不下去。奈何母親性情更躁,雖然不至暴戾,卻也很常意氣用事,是個脾氣不輸武夫的剛烈女子。相比之下,文質斌斌的父親就算有理也說不通,因為道理總進不去母親的耳裡。
我不怪他們。更多的,我認為自己無法滿足兩老的期望,方是這一切爭執的根源。
我無法成為理想的兒子,讓他們失望了。
從幼時起,我面對家人之時便會感到這種愧疚。好像愧疚感一直都存在,就佔據在心頭的一處暗角,只是平日裡被我壓制著。等到我一面對家人,用以壓制愧疚的力量就必需分出去應付家人的視線和話語。
找到機會突圍的愧疚之情就會承虛而入,流竄在我的脈搏中,一股勁湧上頭頂,讓血液流不到雙腿,讓我無法在家人的耳目下逃跑。
身為人,被罵、遭責的時候,就應該乖乖站著,不能逃跑、逃避。這也是一種規矩。
芥川家的人,要成為文人而立業。這也是一種規矩。
身為日本男兒,要以七生報國的氣魄留名青史。這也是一種規矩。
而我身為芥川家的人卻沒有文才,身為日本男兒卻留不了功名。最後能做的,就只有不逃不躲地任由父母責問,任由手足譏笑。
日復一日,我就在這種氣氛中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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