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庫曼少爺共進下午茶後,庫曼少爺就去跟老爺稟報下僕在背地對我造謠誹謗一事,請求老爺處理了。對此老爺將那些下僕叫來,嚴厲痛斥一頓,並進行教育。
處置方面,他對這群下僕扣薪三個月,強調下不為例,若之後又故技重施,將直接開除,沒有商量餘地。
這不單是為了保護梅爾,也是保護其他有可能被欺負的僕人──老爺是如此宣稱的。
對於老爺的處置,我跟少爺都沒有異議。不如說,或許早該這樣做了。雖然我會擔心這樣會不會讓僕從對我更加懷恨在心,但我也很清楚,一直忍氣吞聲是無法改變現狀的。在我成長到能夠以自己的能力,讓這些僕役對我心服口服之前,沒有給他們教訓,我只會一直被欺壓下去。他們只會越發猖狂。若一直縱容下去,不只是我的人格身心都可能會被摧毀,他們也會越來越卑劣,以致走上歪路。
屆時受害者,可能不只是我了。
正因如此,給他們教訓不單是為了滿足私慾,也是為了他人。讓加害者步回正軌,避免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現。
這一點,是我在跟少爺談過後才明白。
少爺不只是為了我而做這些,也是為了長遠的將來。
──我所做的一切,從來不只是為了個人利益,而是為了集體利益。
少爺是如此宣稱的。
如此深思熟慮,又顧全大局的少爺,是我很欣賞的。比起只為了我,我寧可他顧及所有人,讓更多人受惠,打造出更美好的環境,讓更多人獲得幸福。就如過去在父親身邊幫忙,現在為少爺服務,都是希望能夠因為自己的付出,讓他人獲得更多幸福。藉此證明自己是有貢獻的人。
有貢獻的人。
有用的人。
到頭來,我只是為了肯定自己的「價值」嗎?絕對不是,只是這是讓我賣命為人付出的一大動力。
我不認為自己能像父親或少爺那般,有如此純粹無私的善良。不過,純粹無私的善良真的存在嗎?我不知道,父親跟少爺究竟是怎麼想,也不得而知。
他們有我想像中純粹嗎?
我的思緒逐漸飄遠,最終逐漸放棄了思考。
那種事,不會有答案吧。即使直接問,也不一定會得到真實的答案吧。
或許還能問少爺,但父親……就先別想了。
到頭來,知道又有什麼意義呢?只能印證自身的卑劣吧。因為我不夠純粹。
光是祈求他人幸福,但非完全不顧自身的幸福,若要選擇可能還是會以自身的幸福優先,這就是自私又卑劣的我吧。
不。
若我的幸福,跟父親的幸福,及少爺的幸福,只能三選一的話,我會選擇誰呢?
我想不會是自己。
會來做管家,到頭來主要是為了讓父親過上好生活,才會不惜跟父親分開,接下這艱鉅的工作的。比起我這樣的人,讓父親過上好生活肯定有價值多了。
來到這裡工作後,遇到少爺這般美好的人,讓我覺得為他服務是值得的,為他奉獻生命也無所謂。必要的話,我寧願讓少爺活下去──
嗎?
我陷入迷茫,逐漸搞不清自己的想法,而不願多想了。
比起這些,我很清楚自己絕對不能一直仰賴他人的庇蔭。必須努力自立自強,提升自身能力,成為一名出色的管家,才能讓那些懷疑、不滿我的人心服口服。
於是我持續精進各種能力,尤其是社交能力。經過一番努力,我終於善於認人,可以輕鬆記住名字,應對進退也更加得體。我逐漸能夠從容大方地待人接物,也能夠獨當一面,包辦所有管家事務了。
十四歲時,我就是一名優秀的管家了。
藉由優異表現,那些對我不服氣、瞧不起我的家僕,也對我刮目相看,態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開始對我阿諛奉承,對我唯命是從──他們意識到,我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管家,再也沒有輕視與欺壓我的理由,甚至還怕反過來報復了。
不僅如此,我的身心也有很大的成長,不再是青澀稚嫩的小孩了,那些人自然就更不敢造次。
當然,或許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這兩年來,我跟少爺的關係更加深厚,老爺也很賞識我。就連待我冷漠的夫人,也看到我的辦事能力大幅提升,不再因我的低級錯誤而遭殃,也對我比較友善了。在能力深被信賴,受到重用的情況下,家僕更是不敢得罪了。
梅爾管家很受少爺寵愛,又受到老爺青睞,絕對不是我們這等下人惹得起的啊──偶爾會聽到這類的耳語。
坦白說,雖然很高興自己終於谷底翻身,不再因為是「懵懵懂懂的稚嫩新人」而被踩在腳底下,但我也不喜歡這些人勢利眼的模樣,一看到我成長就對我阿諛奉承,好像之前的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這之中雖然有些人跟我道歉謝罪,但也有假裝沒這回事的,一股勁地討好我,也是讓我作嘔。
我不會想報復他們,這不符合我的行事風格。我不是喜歡記恨的人,也認為冤冤相報何時了,報復只是找自己麻煩,也突顯自己的素質跟那些人同一等級而已。
何況,要是為了私怨而報復,這種行徑要是被少爺知道了,他一定也會譴責我吧。
他肯定不喜歡我這樣,肯定的。
像少爺如此光明、寬宏大量的好人,他一定不會接受為了私仇而報復的我,在他眼中,這麼做肯定是卑劣下流的行為吧。
我絕對不能成為他眼中卑劣的人。
(即便我認為自己是自私又卑劣的)
(即便我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哪裡卑劣)
(即便我……)
為此,我強迫自己,要成為不計前嫌,心胸寬闊且公私分明的人。我似乎也扮演得很好,時常受到稱讚。我難免感到心虛,因為我只是個盡職的演員而已。
然而,我也只能持續扮演下去。
扮演讓人喜愛的「管家」。
讓少爺喜愛、讓老爺青睞、讓夫人欣賞、讓僕役尊敬……
人生就是永無止境地扮演,在人生的舞台上謝幕前,我們都被名為期望的絲線所操縱,演了一齣又一齣的符合大眾口味的「精采好戲」。
我無從宣洩,也無法埋怨,畢竟這是我的選擇。
縱使不來西斯堤家服務,也是同樣的吧。
我又不禁憶起許久未見的父親──這段時日以來,考慮過回去探望他,但當時認為在成為獨當一面的管家之前,是無顏見他的。我不想讓他失望,更不想讓他看到我懦弱無能的一面後焦慮操心,甚至想把我接回來。
我絕對不想辜負父親的心意,絕對。
所以我不能回來。至少還不是時候。
然而,如今我已經達成目標,成為獨當一面的出色管家了,那就該回去了吧?我理當是想回去的,甚至該迫不及待,卻不知如何開口。似乎是唯命是從久了,逐漸遺忘該如何為自己爭取權益了。
──真的只是因為這樣嗎?
這樣的疑問,於腦海縈迴不去。
※
數月過去,寒冬來臨了。始終很健康的庫曼少爺也病倒了。
在我服侍他的這兩年來,他幾乎沒有生病過。他總是活力充沛,也時常鍛鍊體能,比方鍛鍊劍術、馬術,偶爾也會去打獵。但他有跟我說過,他其實不喜歡打獵,但因為這是貴族子弟的必備技能,才不得不去做。
至於為何不喜歡打獵?庫曼少爺的說法是:
「因為要殺生。雖然光是吃肉本身就是一種殺生,但還可以說是為了滿足食慾跟補充營養。但打獵的話,可能只是為了滿足『狩獵』的快感。是以『獵殺』作為娛樂。我認為這很殘忍,所以無法認同,更無法喜歡。」
這樣的說法,深深震撼了我。我未曾想過這點,在我的認知裡,打獵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尤其是對貴族而言。然而,少爺與眾不同,有獨到的見解。這見解又突顯了少爺的仁慈善良,讓我深感欽佩。
「所以,我不喜歡打獵僅僅是因為『打獵』對我而言並非維生手段,若是要以打獵才能維生的人,我絕對不會反對,也不會譴責他們。」
少爺補充這句。
那釣魚呢?釣魚的性質跟打獵類似嗎?少爺如此回應:
「當然類似,只是一個比較動態,一個比較靜態。但本質上都可能是『基於娛樂而去殺生』。若釣魚並非必要的求生手段,那是為了什麼呢?也只是為了滿足快感或成就感嗎?純粹只是一種『娛樂』?」
因此他也不喜歡釣魚。對於這樣的少爺,我只有滿滿的欽佩。也因為被他的思想打動,而決定「成為」更加仁慈善良的人。
是成為,不是扮演。
即便我知道不可能像少爺一樣高尚,但我還是盡其所能,成為更好的人,而非只是做好一個管家。
……扯遠了。
少爺即使不喜歡釣魚打獵,但他很積極鍛鍊體術。他說這不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是為了守護他人,同時也是增進自身健康。
當時的我並沒有想太多,認為這只是基於常識而有的想法。他確實是很重視健康的人,除了努力鍛鍊體能外,也很重視飲食養生。有時他會要求我親手特製一些只有我會做的健康餐點給他,從這一點就能深刻體認到他對飲食健康的注重。
只不過,這些餐點也不一定要由我製作,我也可以教家裡的廚師來做──我曾向少爺如此提議,少爺只是笑答:
「不,我希望你來做,我想吃你做的餐點。」
為什麼?少爺總是會巧妙地蒙混過去,我也不再追問。畢竟少爺能如此喜歡我做的餐點,我也很榮幸。
我希望能為少爺帶來更多笑容。
我也很希望,少爺能平安健康地長大。沒有健康,擁有再多都無法好好把握了。
「健康就是最大的財富」少爺如此跟我說過。
是啊,所幸少爺很健康,要是不健康可就不好了──我如此回應他。
當時的他,回以有些乾澀的笑聲。
當時我還不明白背後的涵義。直至他病倒後,我才終於明白了。
原來,他根本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健康。他會如此重視健康,是有理由的。
老爺告訴我,少爺在出生後不久,感染了當時常見的流行病。這流行病好發於年幼的孩童上,由於少爺當時只是嬰兒,身體格外脆弱。為了救治他,老爺聘請了會使用治療魔法的魔療師為他治療。
很不幸的,少爺的體質對那魔法產生了嚴重過敏,病雖然治好了,卻出現了其它的副作用,有些還是永久性的傷害──諸如破壞了免疫系統,讓少爺自此變得體弱多病。少爺的年幼時期,大多在與病魔纏鬥中度過。
「我實在是很自責啊,都是我不好,急著救已經陷入病危的他,才會找魔療師來治療他的,結果卻……這也沒辦法,當時若不這麼做的他,他可能已經……」
老爺嗓音發顫,摀住前額。
「我理解,會這麼做也是不得已的。老爺已經做到最好了,不這麼做的話可能早就性命不保了。這不能怪任何人,只能說,命不好而已……」
我試圖安撫老爺,希望能減輕老爺的罪惡感。
「嗯,我知道,就真的只是……命不好,我也不怪那位魔療師,他盡力了。本來治療魔法就有一定機率會出現副作用,而庫曼剛好就是出現嚴重副作用的那種。因此……這真的不是誰的錯。」老爺黯然俯首,雙手交握:
「這些我都明白的啊……」
他壓低嗓音。
明白歸明白,但他始終無法放下吧。也感覺得出來,他應該很疼愛少爺,少爺也是因為被他疼愛,才會身體雖然病弱,但心靈健全吧。
可能這也是老爺對他的補償吧。
「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一直放任這種情況下去……因此我四處找尋能夠徹底醫治好他的辦法。只是始終找不到……我不願再仰賴治療魔法,以免重蹈覆轍甚至發生更大的悲劇。我只能四處找魔藥,希望能夠調整他的體質。就這樣努力了十年,他的體質才終於獲得足夠的改善,看起來與常人沒有兩樣了。」老爺抬臉:
「他終於可以跟一般孩子一樣玩樂,鍛鍊體能了。為此他很努力呢,因為他落後太久了。他也知道自己必須好好調養身體,以免讓身體又出狀況,因此他才會一直如此重視健康。」
真相大白了。難怪過去少爺提到相關議題時,曾經出現微妙反應。我心口一揪,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不過,他會如此也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不想讓人操心吧。他希望這件事盡可能別讓人知道,尤其是你,以免讓你操心。但現在病倒了,擔心是原本的問題復發了,才不得不告訴你。」
少爺果然是不想讓我操心,才會隱瞞嗎?我不禁緊咬牙根。
「他也很清楚,過去為了治病,也是不斷奔波,砸下不少資金。他過意不去才會希望自己身體可以保持健康吧,雖然會這樣都是我的錯……」
「不,請老爺別再自責了。相信少爺也很明白這點,我從沒看過少爺埋怨。不如說,他對這件事隻字不提,不然我也不會現在才知道,原來少爺有這段過去。」
「我明白,他確實沒有怪我,雖然也曾經很怨恨……不過他是一直很在意這件事情的,雖然他不提,但我看得出來。」
老爺垂下目光,神色更加黯淡。
無論我如何安慰老爺,老爺都鬱鬱寡歡,也很憂心少爺的身體狀況。不只是老爺,我也相當憂慮不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地照護少爺,找尋可以治療的魔藥。
然而,可能是因為天氣嚴寒,少爺的身體狀況始終沒有改善。可能也正因為嚴寒,他才會再度發病。
那年冬天,似乎分外寒冷。
到底該如何,才能拯救少爺──我終日為此苦惱。
我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少爺,包括在他身旁守夜,一旦他出現狀況就必須緊急處理。我的黑眼圈越來越深,但為了少爺,這不足掛齒。
反正即便無須守夜,我也徹夜難眠。縱使入眠,也往往是夢到少爺相關的噩夢,諸如只要不在少爺身邊,有一絲疏忽,少爺就一去不回了。
對我而言,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噩夢了。
我只希望,少爺能夠好起來,在他好起來之前,我甘願跟他一同受苦──雖然我的苦跟他比起來微不足道。
(我還想要繼續沐浴於少爺的陽光之下啊)
懷揣這樣的想法,我持續努力照護少爺。
不久後的某日,我一如往常地在少爺床邊守夜。少爺伸出手,我及時握住他的掌心。
「你的手好冷啊……最近你的手好像越來越冷了呢,是很焦慮嗎?」
在昏黃的燈光下,消瘦憔悴的少爺,擠出虛弱的嗓音問道。
「這個……畢竟少爺的身體一直沒好轉,自然會很憂心。若我的手冷到您了,我現在就可以拿開。」
「不,沒關係……不如說正因為這樣,才更要握住我的手,這樣我才能溫暖你。」
「千萬別這麼說,少爺,是我該溫暖您才對。無法溫暖到少爺,還讓少爺受寒的話,這怎麼行呢?」
我試圖將他的手放開,他卻緊抓住我的手。
「沒關係……這點小事不算什麼的,比起你的手,更讓我難受的事可多了。我不也……撐到現在了嗎……」
他強顏歡笑,都到這種時候了,還強擠出這樣的笑容讓我備感心痛。
「少爺,請別這樣──」
「只要是你的手,我就覺得是溫暖的。謝謝你不辭辛勞地照顧我,梅爾……」少爺輕咳幾聲:
「你一定身心俱疲了吧,我很抱歉……」
「沒有的事。身心俱疲的是少爺吧,為了讓少爺好起來,做這些也是應該的。」
我是發自真心這麼想的,不單是因為我是少爺的管家,少爺對我而言也十分重要。他對我的重要性,之於植物需要陽光,我也需要少爺的陽光。
「真像是你會說的,梅爾。你啊,總是不為自己想,從你來這裡的第一天起,就不曾為自己想過。」
「是嗎?我還覺得自己沒有少爺這麼無私,相形之下,我卑劣多了吧……」
「卑劣?為什麼這麼想?你哪裡卑劣了?」
少爺拉高音調,隨後一陣咳嗽。
「少爺,請冷靜一點,這樣會傷到身子的。」
我緊握他的手,在被他的手心溫暖後,我的手也逐漸暖和了,才敢這樣緊握住他。
「咳咳……沒事,我只是很訝異,你為什麼會這麼說自己?我完全不覺得你是卑劣的人,不如說,你人太好了。好到令人心疼……」
「咦?」
怎麼可能?為什麼少爺會這麼說?為了討好我?不可能,少爺不是這種人,我很清楚。
「你對我的付出,早就超過一般管家會做的了。這樣任勞任怨地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不斷尋找治好我的方法,明明就快撐不住了卻甘之如飴……這不是演得出來的。」他與我四目交接:
「告訴我,為什麼會自認卑劣?我想知道。」
「……坦白說,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就是覺得……自己有點狡猾吧。少爺說我任勞任怨,這是因為我認為少爺很重要,才會願意不惜一切也要服務少爺。而少爺為什麼這麼重要,是因為……」我別開目光:
「我需要少爺。我需要少爺的陽光、需要少爺的溫柔跟善良,還有……我需要少爺需要我。」
好羞恥、真的好羞恥。
太難為情了,居然會說出如此厚顏無恥的話,少爺會不會討厭我?
「對不起,請當我沒說。」我改口否認: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才會……」
「不,我相信那些是真心話。謝謝梅爾願意告訴我,這樣我才能更了解你。」少爺放柔聲調:
「所以會覺得自己卑劣,是因為覺得自己是『有目的』的,因為自己有需求,才會做這些事情,對吧?」
「對……我覺得自己不是個敬業的管家,有很多私心,也不是善良的人。不像少爺是那麼的開朗又善良,相形之下我只是個陰沉的傢伙吧……總是想著,該如何被需要、被喜愛……認為這樣的自己才有價值。我是為了讓自己有價值,才會這麼努力地,當好一個管家……」
這種只在乎價值的,肯定會被當成唯利是圖之輩吧。
「這樣又有什麼關係呢?想要被需要、被喜愛是理所當然的事吧?任何人都想獲得肯定,我也是一樣的。我不像你想的那麼純粹,真的……」
「是這樣嗎?但是──」
「在我看來,你想要的是再正常不過的東西罷了。」他話鋒一轉:
「其實啊,我原本也不是你現在所看到的這樣……就像你原本以為我很健康,但其實不是這樣,只是我不想說……但我以前不只是體弱多病,性格也很糟糕呢。」他苦笑:
「這可不是開玩笑……我就是不想再這麼糟糕,才會努力改變自己的。所以你現在看到的我,也不是原本的我。」
「真、真的嗎?完全看不出來……」
我完全無法想像,如天使般的少爺,曾經是糟糕的人?他是不是講得太嚴重了?說不定根本也沒多──
「嗯,該怎麼說呢……以前我因為總是臥病在床,很怨恨自己怎麼會有這麼糟糕的身體,所以戾氣很重吧……脾氣非常暴躁,也很厭世,有時會恨不得直接去死算了……對於我這樣的惡劣脾氣,雙親也慣著我,尤其是父親大人,他因為很自責,認為是他一手造成的……所以就更……」他話頭一轉:
「你應該聽父親大人說過,我體弱多病的原因了吧?」
「是的,我先前有向您提過。」
在老爺跟我解釋過少爺這次病倒的可能原因後,我就向少爺提過,表示清楚少爺的狀況了。可能當時少爺精神不佳,就比較沒記清楚吧。
「喔對,我想起來了……總之,雙親慣壞了我,家僕們也不敢有怨言,就算是比較敢說真話的,也會被我兇一頓,所以就逐漸沒有人敢說真話了。」他虛弱眨眼:
「不過,真要說的話,還是有一個比較願意規勸我,好好跟我溝通的……那就是以前的管家史考特,之前有提過他,記得嗎?」
「記得。那時候少爺似乎不願多提,就不敢多問了。」
沒想到少爺又提起了他,這段時日以來,我一直都有些在意少爺對那位前管家的看法。看得出來少爺很重視他,不然當年也不會在提到他時,露出如此落寞的神情。
「不好意思啊……這是因為說來話長。說了也會很難過,就覺得還是少提得好……」他深作呼吸:
「在我出生前,史考特就是我們家的管家了。當時他主要在為父親大人服務,是他的貼身男僕。在我出生後,他的主要服務對象,就逐漸換成我……一來是我體弱多病,很需要有人服侍;二來是他很能幹,父親大人不認為找得到比他還可靠的人,就讓他來服侍我了……」
我凝神靜聽。
「史考特他……是一個很耿直,又很直率的人。他的話不多,但每句話都是重點。他也不是會阿諛奉承的人,該說什麼就會說什麼……當然不是毫不修飾,作為一個管家,他當然很懂禮節,也很懂說話的技巧……只是年幼的我,往往聽不進他的忠言。我又很嬌生慣養、很任性……完全就是少爺脾氣,所以他也很無奈吧……久而久之,他對我越來越謹慎,也越來越淡漠了。」少爺在度苦笑:
「那時候的我,一定很討人厭吧……連他這樣的好管家,都對我越來越敬而遠之……」
「少爺……」
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但他一直都很『敬業』。管家該做的事,他一樣都沒少;他對我的照顧,也一分都沒少。但我很清楚,他只是盡了自己的義務。並不是因為喜歡我,才去做這些事情……當我意識到這點後,就深深感到寂寞了。也開始想挽回這一切,但是……」
隱約聽到窗外的颳風聲,周遭的燈火也微微搖曳。
「我很笨拙啊,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只要我聽到他說我不喜歡聽的話,我還是會很任性,態度還是很差勁……自然而然,他也不可能感受到我的心意,認為我還是那個只在乎自己的,自私自利的少爺。」
他的手心滲出冷汗,流失了溫度。我伸出另一隻手,雙手捧住他的手心。
「但其實……我還是想改變的。當時的我真的非常渴望『改變』,希望自己能夠變成,討人喜歡的孩子……希望家僕們對我不是只有敬畏,而是真的能夠喜歡我、疼愛我……尤其是一直在我身邊照顧我的史考特,我希望他能夠喜歡我……」他逐漸啞然失聲:
「但我做不到……就算想關心他、了解他,聽他說他的故事,他也總是淡漠以對,跟我保持距離……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而已。可能是我對他的態度糟糕太久了,他才會有點不知所措,需要點時間……」
風聲越發刺耳,燈火更加顫晃。
「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是因為我只是個幼稚的小孩,不懂得表達,他無法被我的行為打動,自然就不會喜歡我。就算他比誰都還近在身邊,但依舊是遙不可及的人……咳咳咳咳……」
他劇烈咳嗽,我立即放開他的手,起身拿床頭櫃的茶杯,遞給少爺。
少爺接過茶杯後,舉杯啜飲幾口,便將茶杯還給我。
「謝謝你,梅爾,這樣感覺有好一點了,可以繼續說了。咳咳……」他稍微清了喉嚨後,才繼續開口:
「關於史考特的事,大多是從父親大人那邊聽來的……史考特在父親大人十四歲時就來做管家了。沒錯,十四歲……也就是我們現在的年紀。」少爺再度躺下:
「史考特來做管家時,也才十六歲。雖然比你當初來時還大,不過也算很年輕的了。當初他會來做管家,是因為母親罹患怪病,需要龐大的醫療費,他為了負擔家計,而放棄夢想,在他人的介紹下,來到這裡當管家。」
「放棄夢想?」
「他原本想跟他的雙親一樣,成為學校教師。他受了很好的教育,為繼承雙親的衣缽而努力。卻因為母親罹患怪病,光靠父親的收入不足以負擔醫療費,才只好放棄夢想,跟父親一起負擔家計。」他轉過身:
「他真的是個好人啊……要是我肯定無法承受吧。我可以想像那是多大的折磨,放棄夢想就只為了拯救至親,而且還不見得是救得回來的人……就像我,我當時體弱多病,他在負擔家計的同時,還要照顧這樣的我,肯定也很不好受吧……」
我心口緊縮,緊咬牙關,想做點什麼卻又無能為力。
「很多事情,不是有錢、有魔法就能夠解決的。如果可以,當時的我也不會那樣……現在的我,也不會這樣……」
「少爺,一定有辦法的!只是現在還沒找到方法而已!」
「誰知道呢?我也曾以為自己應該得救了,但事實上……現在的我又……」他啞然失笑。
「少爺──」
「總之,他很敬業,很努力服侍父親大人。十年後,父親大人結婚了,一年後我就出生了。換言之,他大我二十七歲,在他眼中,我只是個小孩子。年幼的我也很難了解他,他也不願跟我多說吧。」
他壓低聲調,聲音更加微弱了。
「我看得出來,他很思念雙親,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回去探親。那時候我就會想……如果有一天,他的母親病好了,是不是就會離開了呢……」
思念雙親──我只有父親,跟我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我也思念父親,但是,我至今仍無法下定決心跟他見面……這是為什麼?是因為我覺得自己還不夠好嗎?還無法讓父親見到我後,可以感到放心嗎?
是因為我自認,內心深處還是有點卑劣的嗎?
「但是,我也不可能為了這種事,就詛咒他的母親……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得出這種事。我還是由衷希望,他的母親能夠康復,畢竟生病的感覺真的很難受,這種感覺我完全能體會……」
他翻回身,我立即抓住他的手心,他也回握。
「十歲那年,我的身體終於好轉許多,我的性情也不再如此暴戾了。原本想應該能夠好好改變自己,讓史考特喜歡我了。但就在隔年,史考特的母親病逝了。史考特不需要再用這種方式支付龐大的醫療費了,於是就辭職了。」
他神色黯然,深沉的落寞於他的眼波蕩漾。
「無論是母親康復或是病逝,他都會離開這裡吧。這樣一想,或許根本不可能留得住他。更別說他可能根本就想逃離我吧……他一定早就受夠我了。」
「不,少爺,我想──」
「不需要安慰我沒關係。我自己很清楚,從他冷漠的態度,就知道無論多想挽回都為時已晚了吧。」他俯首,壓低聲嗓:
「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停止改變。正因為他離開了,我才更加下定決心一定要脫胎換骨,讓其他人好好喜歡我。在那之前,我不想要聘請新管家,我希望新管家可以看到全新的我,能在第一時間就留下好印象。」他抬頭,與我四目相交:
「我花了一年時間,終於脫胎換骨,父親大人也幫我找尋新管家,然後就找到你了──我很感謝父親大人,能夠找到跟我年紀相仿的你。多虧這點,我們才能夠拉近距離吧。」
「這樣啊……所以找年紀相仿的人當管家,是少爺的意思嗎?」
「不,是父親大人的意思。他大概是覺得,有個年紀相仿的人當朋友,對我比較好吧。」
「朋友?」
我愕然,不是找管家嗎?怎麼會是找朋友呢?應該說,我跟少爺算是朋友嗎?
「是啊,你是我的管家,也是我的朋友,難道不對嗎?還是說……你覺得我們不是朋友?」
他的身子前傾,跟我拉近距離。
「這、這個……坦白說,因為我也沒交過朋友,也不是很清楚朋友的定義。不過,若少爺把我當成朋友,那我也一定會把少爺當成朋友。只是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我撇過目光,不敢直視少爺。
「當然沒關係,不用拘泥於主僕關係啦,你可以放輕鬆一點的~你太拘謹了,不然我們應該……」他放開我的手,搭上我的雙肩:
「我不在乎其他人怎麼定義『朋友』,至少就我的感覺,你早就是我的朋友了。雖然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但是,你就是我第一個朋友。」他淡然莞爾:
「能夠認識你,真的是太好了,梅爾。」
「少爺……」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我的嗓音不禁輕顫:
「很高興少爺這麼說,少爺也是……我第一個朋友,我能夠認識少爺,為少爺服務,真的是太好了……謝謝您……」
原來我早就……交到朋友了嗎?一思此,就無法壓抑內心的激動,連雙眼都莫名地酸。
「該謝謝的人是我,梅爾。」他伸起懶腰:
「啊~總覺得說了這些後爽快多了,身體好像也舒服多了,沒什麼虛弱的感覺了,希望能夠保持下去!」
「我也希望。少爺現在還是要多休息,別因為身體比較好了就隨意活動……」
「我知道啦~就別太操心我了,我們可以繼續閒聊,要聊什麼好呢?」少爺的容顏,洋溢一如既往的爽朗笑靨:
「對了,你最喜歡什麼季節?會這麼問是因為,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寒冷,所以我才會舊病復發。」他稍微斂起笑顏:
「我就在想,從這個角度來看,冬天是糟糕的季節嗎?你會這麼想嗎?」
「會,從以前我就最不喜歡冬天。要說最喜歡什麼季節,我不確定,但我肯定最討厭冬天。」
「果然啊,你會很怕冷嗎?」
「坦白說,多少有一點。不過比起寒冷,我更不喜歡它帶來的其它效應,像是容易受寒、要清除積雪之類的……」
「哈哈~我可以理解。以前的我也最討厭冬天,但現在的我不會了。因為冬天過後,就是我最喜歡的春天。」他伸直食指,咧嘴一笑:
「這樣一想,不就代表冬天來臨時,春天也不遠了嗎?」
我怔然,無從反駁。
「何況,只要有你在,冬天再如何寒冷,我都不怕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溫暖的。」
他的雙手握住我的雙手手腕,與我對望。
「真的嗎?但是──」
「相信我說的,好嗎?」
他的語氣堅定,似乎不容置疑。但我不太明白,為什麼少爺會這麼說?這樣說到底是什麼意思?
「說了好多話,我喝一下水吧。」
他放開我的手腕,轉身拿起茶杯,舉杯一飲而盡。
「喝完了呢,再幫我倒吧,麻煩你了。」
「好的,請稍候。」
我接過少爺的茶杯,朝房門走去。
「那個,梅爾,等一下。」
少爺叫住我,我立即停下腳步並回身。
「請問還有何吩咐?」
「不,沒有,我只是想問……剛剛有說到,我們是朋友吧?而且還是彼此的第一個朋友。既然如此,你……喜歡我嗎?」
雖然跟少爺隔了一段距離,不太能夠看清他的神情。但可以感覺到,平時直率爽朗、不拘小節的他,此時的語氣卻有些躊躇,甚至到小心翼翼的程度。
「嗯?那是當然的吧。不,應該說……我沒有任何不喜歡少爺的理由。不如說,就是因為很喜歡少爺,才會這麼樂意為您服務,並當您的朋友。」
這是真心話,對我而言喜歡少爺,想為少爺付出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不是很能理解,少爺為何詢問這種問題。
「真是的……有時候還真的有點羨慕你啊,明明看起來比我還彆扭,但在某些時候,卻比我坦率多了……真羨慕你能用如此率直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他細語低喃:
「但是我想聽到的不是這個……」
「嗯?您說什麼?」
「沒什麼。」他強擠出招牌爽朗笑容:
「你去倒水吧。」
「好的。」
我轉身,再度走向房門,雖然有些顧慮少爺,但看得出來,這種時候更不要多問。
在我打開房門之際──
「……傻瓜。」
隱約聽到這樣的詞彙,我不敢回頭多問,只得若無其事地離房。
事後,我也沒能向他確認,是否真有說「傻瓜」一詞,以及若真說了,那個「傻瓜」又是指誰了──至於為何沒能開口,我可能也不願多想吧。
這次爆到將近一萬一千字(狂汗),反正這也不是最長的一次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