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由於查理斯住得遠,我們平常也各自忙碌,因此幾乎沒有機會見面,至多久久吃一次飯,偶爾書信聯繫,如此而已。
但無妨,本來就習慣孤獨,太常見面對自己反而是一種負擔,社交從來不是我的興趣。
何況,我本來就不該跟任何人走太近,即便是查理斯,保持一些距離也好。
專注於自己的目標就夠了。
一年後,我順利考取魔法師執照,緊接備考魔法學校教師執照。在備考魔法學校教師執照期間,查理斯也畢業了。在我考取魔法學校教師執照當年,他也考取魔法師執照,加入他夢寐以求的魔法騎士團。
分別為十八歲與十六歲的我們,逐步實現了目標。
雖然我本來就有實現目標的自信,但查理斯呢?他真的能無怨無悔走到最後嗎?
這才是我真正在意的。
雖然他看似意志堅決,但這樣的人,一旦深信的事物幻滅,就會同那事物一同灰飛煙滅,因為一無所有了。
期望越高,失望越深;希望越熾熱,絕望越深沉。
這是相對應的代價。
若淪落到這般地步,雖然印證了我的正確,但我不樂見,這是一場只有輸家,沒有贏家的賭局。
除非他印證他的執著是正確的。
問題是,要如何印證呢?是做一年、三年、五年都不後悔就算數嗎?還是更久呢?人的想法隨時會轉變,說到底在死之前,是沒有盡頭的。
如此一來,這場賭局的意義是什麼?
或許,只是想給「某個時候的自己」一個交代吧。
無論是他還是我。
只是,無論這場賭局的結果為何,有一件事是注定的,那就是我們不可能走在一起,一定會踏上各自的道路。
如同過去與現在,未來將持續如此,也只能是如此。
不只是貴族跟平民的鴻溝。
而是他遲早會成為他人的所有物──他會跟女人結婚,生子,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就他之前的說法,他應該會跟他的青梅竹馬夏洛特‧海恩里希結婚,入贅海恩里希家。雖然海恩里希家不是貴族名門,但也是歷史悠久的魔法師家族。查理斯一旦入贅,不只是能享有更好的身分地位,也能過上更有保障的生活。
或許他的人生,也能更加幸福吧,只要他也能愛妻子──
──但似乎不是這樣。
從他過去的言談中,他大多都提「另一個女人」──克勞迪雅‧舒瓦茲,時常跟他一起行動的傢伙,也是我始終不願接觸的學妹。雖然查理斯曾提議要不要介紹那女人給我認識,但我都拒絕了。只有在某幾次,跟查理斯碰面時,那女人剛好也在,才有打過照面,但那也是我畢業前的事了。
當時看到他跟那女人的互動,就能感受到他們默契十足,無須太多言語,就能有所共識。不僅如此,那女人跟木訥的查理斯不同,她善於言詞,時常保持微笑,相當溫柔親切。即便是對性格乖僻,不擅交際的我,她還是溫柔地包容了我。看起來也不像表面功夫,而是發自內心地真誠待人。
跟一般虛偽、勢利眼的女人不同。
並非因為畏懼貴族身分而虛與委蛇,亦非我是學長而表現禮數,或許是愛屋及烏的心態,因為我是查理斯的朋友所以也善待我──似乎又不只是如此。
更像是,她對誰皆如此。
是個心胸開闊的人。
光是這一點,我很難敵視她。原本以為是因為她是查理斯重要的人才如此,但後來逐漸察覺到,似乎不盡然如此。
或許多少可以理解,查理斯為何喜歡她吧。
喜歡,是查理斯未曾明言的詞彙。即便直問「你喜歡她嗎」,他也只會若無其事地回應「不是那種喜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實話的,絕對。
(像他那樣恪守分寸的男人,怎麼可能會說實話?)
但是我知道,他喜歡她。這個我真的知道。
我真的,知道。
真的知道。
那女人也喜歡他吧,雖然她的心思難測,還是有這樣的直覺。
不知何故。
只是兩情相悅的兩人,無法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就是現實的殘酷。
倘若世上有神,那這一定是祂刻意安排的惡趣味劇本吧。
明明我不信神的。
但或許這世上真有所謂的「命運」,兩人相愛是命運,無法結合也是命運,更準確地說是宿命。
結局寫好了。
過程或許一點也不重要,只要知道他另有所愛,未來會入贅成為某個家族的所有物,我會持續孤身一人就夠了。
畢竟我不受期待。
會繼承家族事業的人,不是我。
自然就沒有延續香火的責任。
也好,我才不想為了延續香火而跟女人結婚。
(才不想。)
這世上也不會有真心愛我的人,對我好都是因為「你是我的XX」、「因為你是XX」,而不是「因為你是你,是世上唯一的阿奇柏德‧費雪」。
既然如此,那就遠離我,他們去享受他們的幸福就行了。
與我無關。
懷揣這種想法,沒有實感地度日。
日復一日。
※
兩年後,二十歲的我,成功當上魔法學校教師,並在母校任教。這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步,這不單是人生的里程碑,未來幾十年的職業生涯,或許都要賴以維生。
不僅如此,我也實現了承諾,一切都按照人生藍圖走,沒有任何差錯,也未曾迷失。
藍圖在手,是不會迷路的。
在母校擔任助教期間,我也更確信自己喜歡教學。我屢被稱讚「你對教學很有熱忱」、「你這麼會教學生,都給你教好了」,當然後者是他們的玩笑話。
──有你這樣的後進真是太好了,真不愧是費雪老師夫婦的公子,也這麼擅長教學。他們肯定也有教你教學方法吧。
──費雪老師夫婦三年前也退休了,現在有你來接任,這對我校來說,也會是很大的助力呀。
對於這些「好聽話」,我只是含糊其辭,強擠笑容帶過。事實上,我有這樣的教學能力,肯定不是父母的功勞,而是拜兄長跟查理斯所賜。
我不清楚父母作為「教師」的模樣,他們在三年前退休,受聘於魔法研究院,成為專職研究員一事,我也沒有過問。他們也只有簡單告知,之後也不多談了。
──說起來,你的兄長為何沒有一起回母校任教啊?他沒有成為老師嗎?
也被問過這種問題,對於這種問題,我也不便多作回答。畢竟我本身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對教學並沒有特別感興趣,雖然願意教我,但跟願意以此為業是兩回事。父母曾極力相勸,希望他能繼承他們的衣缽,但兄長堅定地婉拒了。
──因為我想做更偉大的事,我想要從政,改變這個社會。
這是兄長另走他途的理由。
這不是藉口,他確實畢業後就一直朝這個方向努力。只是我不曾看好,政治是險惡的世界,對我而言,做什麼或許都好,就是別碰政治。
父母起初也大力反對,但在兄長極力說服下,他們認同這或許比單純的繼承衣缽還要更有前途,家族可能可以從中獲取更大的利益,便放手讓他去做了。
──反正只要還保有「魔法師」身分,並傳宗接代,那延續香火的目的就達成了,這樣也算是繼承家族事業了。
這是父母的想法,只要兄長還會結婚生子,那一切好談。
對我這個「次子」,則是不妨害家族名譽,那怎樣都好,死活更是無所謂。
父母也積極尋覓兄長的婚配對象,雖然牽了許多線,但種種意外因素,皆以失敗告終。
兄長感情路雖不順遂,但政治路卻比想像中順利。先是當上市議員助理,經過一番磨練後,便被推舉為市議員。他也很熱衷工作,似乎未曾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
──雖然還很遙遠,但至少有了起步,改變社會是要一步一腳印的,我這麼年輕就能走到這裡,未來肯定前途無量。
兄長對我如是說。
然而,一語成讖,就在我二十一歲,在母校任教一年後,因為兄長勇於揭弊,聲望水漲船高,有望進軍國會,便被政敵盯上,最終被暗殺身亡。
那一年,兄長愛德華‧費雪才二十六歲。
知道噩耗的當下,我欲哭無淚,無法感受到任何真實感──更準確地說,是不願相信。
──這是騙人的吧?不可能。一語成讖也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這樣的。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絕對不是。肯定搞錯什麼了。兄長的願望還沒實現啊,怎麼可以這樣就……
──別開玩笑了。
──真的,別開玩笑了,趕快說這只是誤傳,只是有心人士所釋放的假消息……
紊亂的思緒盤繞交錯,在腦海圈圈纏繞,漸次勒緊,就這樣逐漸窒息。
意識追落闃闇的深淵。
回過神來,已經在他的喪禮了。
──雖然還很遙遠,但至少有了起步,改變社會是要一步一腳印的,我這麼年輕就能走到這裡,未來肯定前途無量。
這番話,在腦海反覆迴盪縈繞。
正因為年輕,就有這番成就,才會招來殺身之禍啊。
越早露出鋒芒,越容易成為被擊殺的目標,這是萬年不變的道理。
太諷刺了。
樹大招風,但也不只是樹大招風,正因為他堅持改變社會,實行正義才會惹禍上身吧。
因此我才會認為政壇險惡,不看好他的前途。尤其對耿直善良的人更是如此。
因此我才會,討厭為了「正義」而犧牲自己的人。
這種人我最討厭了。
最討厭了。
這種人若為了正義而惹禍上身,那也沒什麼好同情的──原本是這麼認為的,但失去兄長後,原本因為熱衷教學而讓身心狀況稍有起色的我再度跌落谷底。
大笨蛋。真的是大笨蛋。
他跟我都是。
喪禮具體的過程早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似乎將積忍已久的淚水,徹底流乾了。
那一天,是萬里無雲的晴天,卻下著太陽雨。
有史以來,最大的太陽雨。
#
兄長不在後,一直以來都是備胎的我,正式成為家族繼承人。
這對我而言就像場夢,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我雖然不再受到冷落,但我也逐漸習慣了孤獨,早已習慣了孤狼般的生活。如今卻要孤狼回頭,回到狼群之中,成為下一任的狼王。這種轉變,叫我如何適應?
開什麼玩笑,因為過去不需要我,便對我視如敝屣;如今需要我了,就要我回去為人所用?
這樣的人生也太悲哀了。
但我沒有拒絕的餘地,我還沒自私到為了自己,不惜與家族斷絕關係,讓家族名譽掃地。畢竟一旦這麼做,也會連帶影響我的名譽,或許教師工作也會不保。
為此只能忍下這口氣,接受家族的擺布。
比方我最不願面對的「婚姻」難題就降臨了。
父母開始幫我物色對象,想盡辦法牽線,我也使出千方百計巧妙迴避,或拉長戰線,讓姻緣無疾而終。
即便如此,催婚壓力始終揮之不去。
我也知道不能一直逃避下去,但在無處可逃之前,就先讓我任性一陣子吧。
不想失去自由。
不想跟女人廝守終身。
最重要的是,不想跟不愛的人在一起。
■
一年後,來到了二十二歲。我努力走出喪兄的傷痛,承受家族壓力的同時,繼續努力工作。
工作是我唯一忘卻傷痛的方法。我喜歡教學,雖然遇到頑劣的學生會讓我備感頭痛,但遇到好學的學生,即便資質駑鈍我也樂在其中。
沒有什麼比學習態度更重要了。
──費雪老師只是嘴巴壞了點,其實他是很重視學生的,而且很有耐心。再笨的人,被他教過後肯定都學得會!
這是我常聽見的評價,無論是學生或老師都是如此。
雖然這種評價有些微妙,但也無法反駁。
至少,我的教學是獲得肯定的,只是可能不夠坦率吧。
事到如今,除了教學獲得肯定外,我也逐漸走出喪兄之痛,是時候再跟查理斯聯繫了。
在信中,我一如往常地報告自己的近況,但刻意輕描淡寫,也不提家族壓力,那些事情他早已知道了,我不認為他該知道更多。
此外,也一如往常地關心他的近況。他跟我一樣,都會對自己的狀況輕描淡寫,似乎不願讓我知道太多他的事情。
在這方面,還真是彼此彼此。
但比較可疑的是,他始終避不見面,即便不想讓我知道太多他的事情,只是見面閒聊應該也無妨,但他總會找出各種藉口迴避。莫非是想跟我保持距離嗎?
雖然我也認為保持距離為好,但他還是太見外了,而且很被動,大多時候是我主動來信的。
不過我不意外,畢竟我不是他愛的人。
他早已心有所屬。只是那個人也不會跟他在一起。
我們都很悲哀。
只是我的悲哀,不再是不被任何人所愛,還可能要被迫與不愛的人結合了。
他至少還是被人愛著。
那個女人肯定愛著他。
還有──
(還有什麼?)
我不願再想下去,明明已經分離多年,但對他的執著卻未曾消失。
因為有約束彼此的約定嗎?
我望向手中的金戒,明明當初說好年限一到就會拿下的。
他肯定早已拿下了吧,只有我還傻傻地留著。
(我到底在想什麼?)
啞然失笑,我何必活得如此寂寥呢?
若兄長還在,或許之前就能摘下戒指了。但他不在了,假使我摘下了,那我真的一無所有了。
(明明一無所有的日子遲早會來臨)
我還是想見他一面。
見一次都好,我想親眼目睹,他已經成長到什麼地步。
無論他加入魔法騎士團的感想為何,肯定會有所成長吧。
只是,這次他會肯見面嗎?
懷揣不安的心情,終於等到他的回信。
他答應見面了。
睽違多年,終於又能見面了。或許是認為時機成熟了吧。
時機成熟了,是要說什麼?說他已經結婚的消息?
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與他見面了。在母校附近的公園。
他確實成熟了許多,比以前更加高大挺拔、英俊瀟灑,但比以往少出幾分笑容,眼神也比以往更加黯淡。
他果然變了。
那是百經滄桑才有的眼神,我一眼就能洞穿。
是對於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了嗎?當然不會直接這樣問,而是關心他的近況。他含糊其辭,但強調「對於自己選擇的路不後悔」。
「是嗎?你實現心目中的理想了嗎?」
我無意質疑或諷刺,而是真心想知道他的想法。
「我覺得很好。」
他似乎故作若無其事,但我捕捉他眼神閃爍的瞬間。
真拿他沒辦法。
「那就繼續堅持下去吧,不然還是趕快離開比較好。」
「嗯?」
「字面上的意思。」
其實我很想揭穿他的面具,讓他好好吐實。並非為了讓他承認自身的失敗,證明自己才是「正確」的。我只是希望他能找回原本的自己。
是誰剝奪了,他本來就為數不多的笑容?我大概心裡有數。
對於他之前為何避不見面,或許也逐漸有個底了。
「你一定是費盡心力,想證明自己的理念吧,不然也不會這麼久才見面了。」我話鋒一轉:
「但那樣是不夠的,證明之後,還要先認同自己,才能獲得他人的認同。」
「學長認為我不認同自己嗎?」
「這種事只有你知道。」
當事人必須有所自覺。若沒有自覺,旁人再如何勸說都是枉然。
我推測問題就出在這裡。
他沉默以對,我想已經夠了。
比起這些──
「話說回來,魔戒你還戴著啊。」
剛才偶然瞥見,他居然還戴著早該摘下的魔戒。
「咦?嗯……我只是為了記住跟學長的約定,因此就一直戴著了。」
他似乎視為理所當然,並觀察我的手指。
「……學長也還戴著?」
被他發現了,必須趕快找個理由解釋。
「純粹是戴習慣了,拿下來似乎會少了什麼。何況,或許原因跟你一樣吧。」
我壓低聲調,撇開視線。
真是不善言詞啊我,連個藉口都不會編。
「跟我一樣?」
別再問了啊笨蛋。
「一直站在這裡也不好說話,還是快去找餐廳吧。你想吃什麼?」
轉移話題為上策。
「若不找有甜點的,學長應該會受不了吧?」
「少來了。」
我邁開步伐,他緊跟上前,討論用餐地點。
一切都是如此風平浪靜──
但我的心海仍暗潮洶湧。
一切都讓我不安。焦躁不安。他在逞強,不願對我敞開心扉,或許發生了什麼,也可能會誤入歧途。
也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查理斯會不會跟兄長一樣,為了自身對正義的執著而引火自焚──我很想拉住他,但還不是時候。
他必須先有所自覺,否則越是拉住他,他會越努力掙脫。約定就是這麼來的。
現在再緊抓住他的話,肯定會被討厭的吧。
我不能再失去更多了,會一無所有的啊。
如此壓抑自己,持續並肩前行。
最後一段可對照2-7,同樣的劇情但不同視角,算是將彼此的想法做一個補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