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一番功夫,克勞迪雅終究無法解除結界。
我們思考了各種可能,仍舊無解,也無法強行破壞,明明是魔力微弱的結界,卻異常堅固。受困於此的我,不得不留宿──除非結界解除。
如此一來,就不得不繼續面對克勞迪雅,即便能跟她一同過夜(當然她有另外為我準備房間),但主要的感覺是不知所措。畢竟問題不只是要面對她,還有這詭異的結界。
倘若結界無法解除,那無論是她還是我,問題就大了。生活會徹底被攪亂,她無法如常開店,我也無法回到工作崗位。
──沒關係,總會有辦法的。先休息一下,之後再來想辦法吧。
克勞迪雅依舊保持鎮定,認為現在繼續努力也無濟於事,不如先休息,之後再來慢慢想辦法也不遲。
隨後她為我準備洗澡水跟換洗衣物,讓我先洗。我也不好意思拒絕,答應了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尷尬感,但我還是接受她的好意了。
洗完後,她帶我進到她的房間,找了一些魔法相關的書籍給我,託我尋找破除結界的線索,她洗完澡後再來一起研究。
我仔細翻閱,始終沒有找到線索,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連最熟悉這些書的克勞迪雅本人都找不到了,我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收穫。
或許答案根本不在書裡吧。
放下書,環望四周,這是第一次來到克勞迪雅的房間,不意外藏書很多,多半與魔藥調製有關,很符合她的身分,及認真的性格。
在我心目中,克勞迪雅一直都很努力,不曾因為自己的「弱小」而感到氣餒,她專注於發揮她的優勢,也就是治療魔法,去救助他人。
我不曾覺得她弱小,事實上她早已憑藉自身的努力,成為獨當一面的魔女,甚至四處旅行,旅行的五年間,肯定周遊列國,拯救過許多人──
──那一切都不值一提,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何況,說了也沒有意義。對我而言,這趟旅行最大的意義是,想要遊歷天下四處救人,一點也不切實際。
然而,她這麼說了。這像是徹底否定過去的自己,就像我一樣,否定當年的夢。
她明明曾經實現了夢想,明明可以不用回來這裡。
只是當個魔藥師,太浪費了。
明明就能一展長才,拯救更多人,不用像我一樣,發現因為自己的天真,被自己的幼稚夢想背叛。
沒錯,比起我自己,我更在意她,在意她在旅途中發生的一切。
我是為此而來的。肯定不是為了其它理由。
既然都被迫留宿了,那今晚就來釐清吧,不能再逃避了。
越是想要逃避,越是受困於撩亂的迷宮中。
「查理斯,有什麼進展嗎?」
傳來了克勞迪雅的聲音,我赫然回首,換上白色睡衣,甫出浴的她,映入眼底。
我撇開視線,心跳怦然加速。
「沒有,不好意思。恐怕答案不在書裡,必須自己去找。」
「我想也是。那還是沒有頭緒嗎?」
「對。」
「這樣啊,我以為像查理斯這麼優秀的魔法師,應該比我更厲害才對。」
她來到我的身旁,身上散發的清香撲鼻而來,是出浴的香氣嗎?
「不,我對結界魔法沒有特別擅長。幫不上忙真的是很抱歉。」
「沒有的事,讓你回不去,我才該道歉。還好夏洛特不在,不然她一定會很擔心吧。」
「是啊。」
這是事實,這一點早就跟她說明過了。倘若夏洛特在家,應該會心急如焚──她還是重視我的,不然也不會叫我來了。
「查理斯,你還好嗎?你是不是累了?」
「沒有,怎麼這麼問?」
「沒什麼,一種感覺吧,而且時間也不早了,卻一直忙解除結界的事,要不要就先到這邊?」
「不,我還可以繼續。妳呢?」
「我沒什麼問題,那繼續想辦法好了。比方說……用光魔法破解看看如何?剛才有想過這種可能性。」
「試過了,無效。也用其它魔法強行破壞過了,全部無效。」
「這樣啊,原本想說光魔法是最高等的魔法,你又是優秀的魔法師,或許會有效。」
她與我四目交會。
──你又是優秀的魔法師,或許會有效。
不對,絕對不是這樣的。
「怎麼了?」
「……妳真的認為,我是優秀的魔法師嗎?」
「是啊,能在魔法騎士團服務,而且你不是還是榮譽騎士嗎?因為曾經成功屠龍,你是屠龍英雄,拯救了國民呢。」
「不,我不是英雄,絕對不是……」我背過身,緊握雙拳,嗓音發顫:
「真正的英雄,是不會為了拯救,利用他人的鮮血,作為血祭的!」
嘶啞的嗓音劃破空氣。
眼前的黑髮女子啞然。
「妳知道嗎?其實我……我……我早就……不再是那個……抱有正義理想的熱血笨蛋……以前我們不是有共同的夢想嗎?為此組成共同戰線什麼的……我想要藉由加入魔法騎士團實現正義,妳藉由四處旅行實現救濟,但是……」我轉身面向她,拔高聲調:
「我發現我錯了,錯得離譜!實際加入魔法騎士團後,發現根本不是這樣的──我們所消滅的『魔物』,它們也是活生生的生命,也有知覺跟意志,更別說很多生前都是人類!跟我們一樣是人類!」
克勞迪雅似乎試圖開口,但我視若無睹。
「只是大多數人因為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就對這個事實視而不見,對於那些魔物,視如草芥,認為不過是沒有靈性的害獸,所以毫不手軟。起初我也是這樣的,認為消滅他們是為了社會和平,天經地義,不會有任何同情。直到後來可以開始聽到它們的『聲音』,哀號聲、求饒聲、怨恨聲,我就開始懷疑自己的行為是不是真的那麼『天經地義』了……」
「查理斯……」
「我曾經為了逃避罪惡感,因此一直把它當成幻聽,但仍時不時做相關的噩夢,讓我不得不正視現實……」我張開手心,身子微顫:
「我們也談過相關的話題吧,關於魔物是不是純粹的害獸,以及某些人可以聽見『魔物的心聲』這件事……記得嗎?」
「記得。那時候我就感受到你的異狀,但你一直否認。」
「因為不想讓妳擔心……畢竟妳對魔物相關的事情很有概念,那如果我承認,事實真的就是那樣,魔物很有靈性,而我就是可以聽見魔物心聲的人,那妳一定會很擔心我吧……」
黯然俯首,眼神完全不敢與那溫柔的女孩相交。
「事實證明,妳說的都是對的。假使當時我就承認,那當時可能就……」
──雖然它們被通稱為「魔物」,但並非用「害獸」就能概括的吧。即便如此,當它們淪為魔物時,就再也無法恢復原狀了。
──對於可以聽到魔物「聲音」的人來說,要他們消滅魔物,一定會很煎熬吧。
當年克勞迪雅的這些話語,於耳畔迴盪縈繞。這一言一字,一針見血到讓人痛得無法言語。
「但是我就想,也只能繼續堅持走下去。我早已踏上不歸路了,為了證明自己,為了實現諾言,原本的『理念』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我刻意拉開跟克勞迪雅的距離:
「到那個時候,我還不想完全放棄,還不想徹底否定自己。但就在當時的一年後,也就是六年前,在那一次的『屠龍』後我徹底扼殺了自己──原本的查理斯,早就不在了。」
啞然失笑,扶住前額壓抑聲氣:
「那個時候……我所看見的魔龍,不單只是魔龍而已,重點是魔龍所吞噬的成千上萬的生命,在它的體內,哀號悲嘆,或者……拜託我殺了他們……這樣他們才能解脫……畢竟他們……已經回不去了……」我倒吸一口氣:
「更別說,當中還有我的同袍,我有許多同袍為此犧牲,這樣還要變相殺掉自己的同伴──我不認為,藉由手刃自己的同伴來救人算是值得被宣揚的英雄,不,即便犧牲一般人也是……」
嗓音越發嘶啞,似乎逐漸發不出聲。
「但世人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在意吧。為了迎合世人的期望,只有將原本的自己給殺了,才能重生為他人喜歡的樣貌。就像重置一樣,照著世人的價值觀去設定就行了。」我放下手:
「於是,我終於活成自己討厭的模樣,是打從心底地,鄙視這樣的自己。因為這樣的我,根本只是聽命行事的劊子手、冷酷無情的屠夫罷了!」
聲嘶力竭。
雖然不是喊破喉嚨的那種嘶吼,但已經用盡氣力,身子開始顫晃了。
「不,沒有這麼不堪──」
「妳認為以少救多,算是英雄嗎?犧牲一百人來拯救一萬人,算是英雄嗎?若認為犧牲少數拯救多數是正確的話,那只不過是數字主義罷了!在意的不是生命,是數字!」
我朝克勞迪雅上前一步。
「不然你覺得該怎麼辦?」
「怎麼辦?當然就是……純粹的救濟啊!比方醫生用醫術救人,不需要犧牲任何人的性命,或者用治療魔法救人,就像妳一樣──」
「……不,我跟你一樣,查理斯。不要以為治療魔法,就不會犧牲到任何人……我就是因為經歷過,才會放棄旅行的!」
我怔然。
「魔法本來就不是百利而無一害,在利用魔法所帶來的益處之時,也必然會支付某些代價。比方消耗魔力、造成魔法汙染,或被魔法的力量反噬等……治療魔法也不例外。」她聲色黯然,垂下眉宇:
「在旅程中,遭遇太多這樣的事了。為了不再讓悲劇重蹈覆轍,我才選擇返鄉,做個魔藥師就夠了。」
「克勞迪雅,這……」
「不過那些真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往事了,說了也只是悲傷而已。因此才會一直沒說,詳細我就不多提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早已不是你想的那樣了。」
「不、不對……」
「你沒有那麼不堪,查理斯,你是為了拯救大家,才不得已這麼做的。」她溫柔莞爾:
「而且你只是讓那些已經『死去』的生命獲得解脫而已。即便你沒有動手,他們也已經死了,不是嗎?」
「雖然看起來像這樣,但實際動手的時候,因為聽得見心聲,就無法覺得只是『這樣』。它們有自己的意志,或喪失理性,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死了,對他們而言,不懂自己為何而死,為何要被當成怪物殺掉……即便是甘願求死的,要毫無罪惡感地殺掉,我也……」我仰望昏黃的天花板:
「打從可以聽見它們的心聲起,我就無法再認為,它們是純粹的魔物了……」
這種心情,大概無法被理解吧。
聽起來很莫名其妙,但這是我真實的感受。我以為可以一直逃避下去,只要選擇封印感情,就能無動於衷。
但實際上,無論活得多行屍走肉,終究沒有喪失知覺。
終究……沒有……
「……我想,或許我可以明白,不敢說可以體悟,但或許多少能想像……所以才會說過,讓可以聽到魔物『聲音』的人消滅魔物一定會很煎熬吧。辛苦你了,查理斯。一直以來都辛苦你了……」
我俯首,與克勞迪雅四目相接,她柔和的藍眼,恍若深沉的海。
「其實你早點說沒關係的,別獨自一人承受……也不用一直勉強自己沒關係的,既然累了,覺得違背初衷了,那早點放棄沒關係的,就像我一樣……」
「克勞迪雅……」
我很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口。
「你不需要向別人證明什麼,重點是向自己證明,到底該不該堅持下去就夠了。不需要顧慮我或任何人,你放棄了也不會有人怪你,至少我絕對不會怪你。」
「但是──」
「你很想要遵守承諾,對吧?不希望我失望,還有費雪學長失望。可是這有比你自己的感受重要嗎?」
我緊咬牙根。
「你只要為自己而活就好了,我也說過無論你做什麼選擇,我都會支持你──」
「是嗎?就算我變成壞人也沒關係嗎?說為自己而活就好,難道變成自私自利的人也沒關係嗎?」我緊握雙拳,朝克勞迪雅步步進逼:
「『為自己而活』把話說得多簡單,但很多現實層面也是要考慮的,不是能夠為所欲為的。假使我離開魔法騎士團,那生計要怎麼辦?要做什麼?只能依賴夏洛特嗎?這樣不是只會讓她操心嗎?當初會入贅海恩里希家,就是因為看中我的能力,我好不容易成為了榮譽騎士,結果放棄了,這樣會受到多少責難妳知道嗎?」
劈哩啪啦地說出這一串,真不像我。
「這可不只是面子的問題,妳說妳沒關係,那又如何?夏洛特有關係,海恩里希家有關係,可能費雪學長也有關係──我不知道放棄後要怎麼面對他,我不知道。」
輕聲喘息。
踏前一步。她倒退一步,就快貼到牆壁上了。
一切都停不下來。
「這簡直是強人所難、強人所難,一直以來,我或許只是、只是……」
某個男人的身影,於腦海漸次浮現。
──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幫助他人就夠了。千萬不要勉強自己,要是過於投入了,不但可能幫不上忙,還會失去更多。
「我也知道的啊,但是……」
我就是想成為你啊,父親──內心如是吶喊。
(再上前一步)
──這世上沒有什麼非實現不可的執著。最重要的是照顧好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包括助人,也是因為喜歡而做的。但終究不能太過犧牲自己,不然本末倒置了呢。
「那又怎麼樣?要是放棄了執著,那些年的努力是為了什麼?」
(再上前一步)
──好好地做你自己,不需要成為任何人,好好作為查理斯‧霍夫曼而活就夠了。
「夠了!我辦不到!如果我能辦到的話,我早就……何況就算現在想改變,一切都為時已晚了……」
一步之遙。
克勞迪雅已被逼退到牆角,我雙手撐牆攔住去路,將她鎖死在牆上。
近在咫尺。
已經,觸手可及──
「妳這樣能明白嗎?真的能夠明白嗎?我到底為什麼……不,其實我忘了我有沒有解釋過,為何我對『正義』有這麼深的執著……這跟我父親,其實有很大的關係。他生前是個樂善好施,他人有難一定挺身相助的大好人。我憧憬這樣的他,崇拜他這樣的英雄……可惜的是他早逝,但我想繼承他的精神,代替他實現理念,所以……」
「我知道,但還是希望你能為自己而活。畢竟你很痛苦吧,一定很渴望被理解吧,不然不會這樣不斷傾訴。」她緊貼牆壁,與我四目相對:
「因為查理斯太努力了,一直以來都是。但是別擔心了,自始至終我們都站在同一邊。包括同樣放棄理想這點,只是形式上有些不同而已。」她深作呼吸:
「因此,我們還是同類,同類就該彼此理解不是嗎?」
我們還是同類。
是啊,就因為我覺得我們還是同類,才會那麼在意克勞迪雅旅途究竟遭遇了什麼,從滿腔熱情到心灰意冷,我們是很相似的吧。
即便物理上的距離分開了,各自踏上自己的道路,但仍殊途同歸,這或許是宿命般的緣分。
或許我只是需要這樣的話,確認我們是同類,可以被接納的同類。
「是嗎?那真是……」我放下其中一隻手,另一手持續撐牆:
「長久以來,我覺得自己一直無法被旁人理解,包括夏洛特。唯一能理解我的人,只有妳。但那也是從前了,當我們離開校園,各自追求自己的目標後,就逐漸疏遠了。這是必然的,因為我們都長大了。」我垂下目光:
「長大後就要各自面對現實,在現實摧殘下,逐漸變成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會不斷地想:這是我嗎?這真的是我嗎?」
克勞迪雅持續貼牆,一言不發。
「然後,就會開始害怕,自己是否變得孤身一人,或許就連當初最了解自己的人,都不認同這樣的我了。所以才會想要逃避吧,很怕這樣的自己被看穿。但很矛盾的是,還是渴望被理解,甚至被接納吧。」
「查理斯……」
「然而,就在五年前,當我跟夏洛特結婚之際,妳就去旅行了。我就在想,這應該不是偶然,是故意的吧?」
「……嗯,因為我不想打擾你們,我相信你們可以幸福,你們的世界有彼此就好。而我,只要踏上自己的旅程就行了。我們的人生,註定會踏上不同的道路。」她話鋒一轉:
「不過,沒想到意外地相似,雖然這不是我樂見的,但最重要的還是你的感受。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果然是這種思維,這就是我所認識的克勞迪雅。
不過──
「……問題是,妳還是回來了,若真是怕打擾我們,那回來了,不就無法達成這個目的嗎?」
「我只是想避開一段時間而已,本來就不一定要旅行終生,隨時都可以結束。當旅行的理由消失了,就結束了。至於為什麼要回來,主要是因為我還是想回去承擔繼承家業的責任,即便我不想再做了,也總要找個繼承人來繼承這間工坊。」她露出若有似無的苦笑:
「只不過,該如何找到繼承人?這是個大問題呢。」她輕輕推開我:
「不過,這都不是現階段有辦法考慮的事情,這需要機緣,現在的我盡好我的本分就夠了。」
她的背影,占據我的視野。
「那避開我一段時間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因為你們都是我最珍貴的朋友。」她回身,與我四目相接:
「無論是你,還是夏洛特,你們都很重要。看到兩個最好的朋友,可以結為連理,我是真心祝福的。我只希望你們幸福,這樣我就滿足了。」
「但是,妳也該為自己的幸福著想啊,尤其現在都放棄了夢想,那就該為自己的幸福好好打算了吧,還只想著家業的責任嗎?」
她背過身,不發一語。
「或許我沒資格說這種話,可能也無能為力,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夠為妳做點什麼。我也是很想幫上忙的,只是……我很笨拙,所以……」
「我明白的,謝謝你,查理斯。」她回身,莞爾一笑:
「你還是好好顧好自己跟夏洛特就好了,夏洛特是你的妻子,是很棒的女孩,她就拜託你了。」
「我明白,但是……她也不需要我吧。她真正……需要的人……不。現在的她已經獨立了,說不定是我要麻煩到她。重點在於……」
在於什麼?
思緒一片紊亂。
是我自己的抉擇嗎?若不想依賴夏洛特,那自己必須振作,但該如何振作?是否該繼續堅持原本的道路?克勞迪雅說放棄沒關係,但這樣就夠了嗎?
我還想知道,克勞迪雅究竟如何看待我的職業──
「克勞迪雅,妳真的會認為,我的工作就跟劊子手一樣嗎?」
假使她也這麼認為,那我還是放棄這個工作吧,雖然這不代表能洗淨我的罪孽。
但我渴望贖罪。
「怎麼會呢?我已經說過,你是為了拯救大家,才不得已這麼做的。你不需要有任何罪惡感,若你不喜歡這個工作可以離開,但並不是因為自認是劊子手。」她朝我上前:
「很多事情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案,勢必要有所犧牲,就像我說過的,魔法需要代價。但你做的也不是『必要之惡』,是不是惡,端看用什麼角度而已。在我看來,以少救多不過是『必然之果』而已。」
我無言以對。
「何況,打從他們變成『魔物』起,就是無法復原的祭品了。並不是你讓他們變成祭品的。你不消滅,別人也會來消滅,只差在是不是自己動手,但動手的人就這麼罪惡嗎?」
她又朝我走近一步。
「如果你這樣都算是罪惡,那你的同袍也是,你不是孤身一人。況且真正的偉大──或者高尚,是不惜染髒自己的手,也要做正確的事。」她話鋒一轉:
「只是這份髒,並不是罪惡罷了。」
與我四目相接,又一次。
她的蔚藍眼波,是何其閃耀。
「克勞迪雅……」
「你絕對是英雄,查理斯。別再承擔這麼多了,好嗎?」
眼前的女孩依舊如此溫柔。這麼溫柔的話,很麻煩的,真的很麻煩的。
明知自己是什麼身分,有一道線絕對不能跨越,這條線早已畫好了,打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畫好了。
就如自我防護的結界,是不能隨意去破壞的。
然而,此時此刻,我只渴望──
「謝謝妳,克勞迪雅……」
我鼓起勇氣,或許是這輩子最大的勇氣,邁步上前,將克勞迪雅擁入懷中。
這是認識十七年來,最一言難盡,也最純粹的一次擁抱。
「謝謝妳願意理解這樣的我、接納這樣的我,謝謝妳還願意把我當成同類……謝謝妳,沒有離開我……不然原本一直以為,我沒有資格站在妳的身邊了……」我將她抱得更緊:
「妳真的願意吧?克勞迪雅……」
「當然,你能不嫌棄這樣的我,我也很高興。」
她對我回擁,我們依靠彼此。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聽到的,不過是這樣的話而已……」
視野一片模糊,隨後下雨了。
下的是溫暖的雨。
「這樣啊,你能獲得解脫的話,真是太好了。」
她似乎也哽咽了。
就只是這樣相擁,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才放開彼此,坐在床上徹夜長談。
我們天南地北地漫聊,聊得比任何一次都還暢快,就這樣聊到入眠為止。
縱使沒有相擁而眠,但她的話語,早已將我包覆了。
☆★☆
那夜過後,結界自動解除了,雨也停了。對此我跟克勞迪雅深感詫異,經過一番討論後,得出了結論──我們都忘了,結界是有可能「潛意識」產生的。導致這種狀況的原因不明,但似乎跟身心狀況有關。由於是潛意識的產物,魔力會相當薄弱,但潛意識是不可控的,因此難以解除。必須是根本原因消失了,才有辦法解除。
此外,這種結界也有可能混入其他人的魔力,讓結界更加穩固,也讓魔力反應難以辨識,這也是為何克勞迪雅認為魔力反應不盡然像她的原因。
經過推論,可能有混入我的魔力,來共同建構結界,畢竟在場的只有我跟她兩個人。當下之所以沒感知到自己的魔力,可能一來是我的魔力巧妙地融入了她的魔力中,二來是我下意識逃避了這點。
但為何我們會共建結界?我們都想不明白──至少不想說白。
或許,我們都心裡有數吧。
☆★☆
之後,我下定決心,繼續在魔法騎士團服務,但不是為了任何人,也不是為了成為英雄,更不是為了執行「劊子手」的義務,純粹只是想為這份有意義的工作盡一己之力而已。
我放下對「正義」的無謂執著了。
自此,雖然還是會聽到魔物的心聲,但不再會有那麼劇烈的精神傷害,可以平靜以待了。
我不再行屍走肉。
一段時日過去,周遭的親朋好友,無論是克勞迪雅,還是夏洛特,甚至是費雪學長,也感受到這樣的改變。
──看你越來越有笑容,我就比較放心了,查理斯。
夏洛特如是說,這似乎是我曾對她說過的話,如今她奉還了。
──恭喜你證明了自己,重點不是對我,而是對你自己。
這是費雪學長的想法。
──查理斯,你喜歡魔法騎士團的工作嗎?
克勞迪雅曾如此問我,我笑而不答。
──你笑了呢。
都被這麼說了,當下回以的,肯定是無比璀璨的笑容吧。
能夠露出那種笑容,不單是因為工作態度轉變,更是因為,我跟夏洛特一樣不再受困雨牢之中了吧。
若要說寫這段的感想,其實就跟1-6一樣,原本預想得更激烈(當然不會有R18內容),但實際寫下去又收歛了許多。近來時常這樣,想的跟寫的會有落差,實際寫時會更淡,避免過分狗血刺激吧。
當然會收斂,也跟查理斯是有婦之夫有關(如同夏洛特是有夫之婦),若真的寫出太悖德的內容,會對角色形象有不必要的損害,雖然我不怕破壞角色形象,但我希望讀者是著眼在其它部分,而非貞操方面。對我而言,角色當然可以有汙點,但必須是在對劇情與角色塑造有幫助的情況下,像第二章的重點在正義的探討,而非婚姻議題。
總之,第二章終於告一段落了,下章就又會換視角了,至於視角是誰敬請期待吧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