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上國王的雙眸，阿萊克垂下了眼簾。半晌，他抬頭望著藍天。「是場悲劇。」
「呵，悲劇嗎。」艾瑞恩王拄著拐杖來到灌木叢邊，那裡有個漆成白色的木頭小門，他輕輕地將它拉開，走進了花圃。阿萊克只是站在門外，望著那年邁的背影。「你說人為什麼會為了信仰而與國家為敵？」
「陛下，這是……」
「說吧。」他沒有回過頭來看阿萊克，只是站在那兒，低頭望著那五顏六色的花蕊。「這只是聊天而已。」
阿萊克環顧周遭，視線最終落在仍坐在長椅的極光身上。他倆四目相交，極光僅僅閉上眼，伸手將肩上的枯葉拍落後便沒有再多加表示。阿萊克轉頭看向國王的斗篷，他似乎也不打算多加催促，僅是蹲下身，用手去摸那些花。
「精靈與矮人的巧思真的幫助了我們啊，誰能想到把水元素凝聚成一顆寶石放在花圃裡，它就會散出一定程度的水來延續花朵那短少的生命。」艾瑞恩王站了起來。「即便魔法與科技如此、縱然見識到了『天空鐵路』的奇蹟，他們仍那是神的恩賜。多麼可笑。」
阿萊克吸了口氣。「敬愛的艾瑞恩國王陛下，雖然有些僭越，但關於『菲爾區動亂』一事恕我無法多作評論。」他彎下腰，做了個十分標準的貴族禮儀。「因為在這裡我只是大使，是他國的人啊。」
聽聞此言，艾瑞恩王並沒有發怒或斥罵，僅僅是直起身子。他扭過頭去，直視那坐在長椅上的黑甲女子──國王原本沉默的臉龐加上了一絲淺笑。
「你們下榻的旅館選在哪裡？」
「平民街西區的『紅星』。」阿萊克將腰桿挺直，笑著回答。
「紅星？你可挑了個好地方。」艾瑞恩國王點點頭。「那你們先回去吧，今天就到此為止了。如果有任何需要就跟庫瓦說吧，他會陪著你們。」
阿萊克挑眉。「陪我們？」
「對，陪你們。」
＊
月光自那大開的房門入口飄入，那外頭是陽台，下方恰巧是平民街固定幾天一次的慶典，歡樂的聲音不斷湧入這裡，將房內的陰暗或多或少驅散了些。
阿萊克身子靠著椅背，雙腳抬在那張圓桌上。手裡拿了顆圓形的藍色小寶石，他低著頭，用手指不斷地轉動它，這玩意兒上頭刻了某個文字，也許那就是弗司妲王國魔法產物的秘密，他從來沒多問。
在把玩了一會後，他拿起那顆石頭往白色牆面扔去。嚨咚一聲，它掉落在舖著地毯的木製地板上，滾到了月光所拂照的區塊裡。阿萊克看著那由銀光點綴的藍色寶石，本不以為意，但腦海卻閃過了「這寶石看上去還挺漂亮」的念頭。
「我們都跟這石頭沒什麼兩樣。」阿萊克在這無人的房間裡喃喃：「包裝得當就能受人讚揚，名留青史。而唯有真正看懂趨勢的人才能成功。」儘管掛上了淺笑，但臉色卻又陰沉幾分。「對吧？紅星的妳啊。」
房門傳來了敲擊，門外則是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女聲。「阿萊克。」
「進來吧。」
門被打開來，阿萊克並沒有回過頭去看著來者是誰，畢竟多虧了那些年來的旅途，極光的聲音和走動的裝甲聲都讓他十足熟悉。
她把一個白色的小盒子放在桌子的邊邊。「沒事不要把腳放在上面，這又不是古利迪王國。」
「但我們可是貴客呢，對吧？」雖然是這樣說，但阿萊克還是把腳放了下來。看著極光冷漠的面容，他覺得方才的陰鬱都被一掃而空。
伸手拿起極光方才放在桌上的盒子，沒多久便拆開了外面的包裝，阿萊克打開上蓋，裡面躺著的是塊細小的銀色寶石。他瞥了站在桌旁的極光一眼，然後用下巴指著躺在地毯上的藍色寶石。
極光走過去將它撿了起來，在阿萊克把那銀寶石拿起來以後，照著原包裝的方式塞了回去，最後再把盒子蓋上。神奇的是，那盒子周遭飄出了一個圓形的法陣，密布在周遭。
確認穩妥以後，阿萊克把銀寶石放在桌上。「馬林。」
寶石發出了淡淡的光輝。直到終於將這些莫名其妙的程序完成以後，阿萊克才終於鬆了口氣。
「你有做好我要求你做的事吧？」銀寶石那傳來了某個聽起來不知是男是女的奇妙嗓音。
「有，國王送我的東西我塞到你送的盒子裡了。」阿萊克用手托著下巴。「這樣做真的有用？」
銀寶石聲音忽地一轉，變成了某個略顯高亢的男人音調。他大大地嘆了口氣。「就說你不懂。不管是盒子還是我給的這寶石，那全部都得拜我長年研究『耳口石』和『影像石』的傳送原理時才有的產物耶。就說你們商人只懂得賺錢，完全不尊重專業。」
「好好好好，我錯、我錯好不好。」阿萊克翻了個白眼。「又不是沒贊助你？」
「所以才說你們商人腦就是這樣！錢很重要，但我們為了研究出成品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你懂嗎？啊啊算了，我懶得再跟你說這些廢話了。」銀寶石那端除了馬林外，還有一些人走動和暢聊的聲音。「我姑且還是問一下，你們房門外沒人吧？」
阿萊克望著極光，後者只是點點頭。「沒人。你真的很不信任我耶？難得招待你來這裡旅遊。如何？不錯吧，就說這裡和幾年前的古利迪王國一樣魔力無窮。」
「你終於說對了一件事呀，阿萊克。沒錯，這兒真的很棒。」馬林好像喝了口什麼隨後大嘆一聲，大概是酒吧。「但這地方的魔力波長和我們那裡不同，雖然靠這玩意兒還是能通訊，但還是不能留太久。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血盟』或『龍原神子』抓到。」
「就說你這整天宅在家的魔法師該出來世面走走，龍原神子是不管政治的。那只是一個象徵。」
「象徵？外行人才會說這種話，我現在人在這裡都能感受到住在白樹城裡的那神子的力量。」咚的一聲，馬林把什麼東西給放在了桌上。「總之就是這樣。那你這次去那裡有什麼收穫嗎？」
「這個嘛……」
阿萊克將自己在王城內和國王的對話都分享給了馬林聽，其中也包含了古利迪王先透漏了關於裂縫一事，以及自己邀約艾瑞恩王來到這座紅星與他談天的事，全都說得一清二楚。
這期間極光僅是拉了張椅子坐下，她把隨身攜帶的大刀平靠著椅子扶手，雙手枕著大腿，轉過頭去望著陽台外的月光。
「哦，那你那邊進展的很順利嘛，交出去的東西沒搞錯吧？」馬林問道。
「沒有。」阿萊克看了坐在自己對面的極光一眼，眉頭微微皺起。「那你呢？狀況如何？」
馬林沉吟了會。「畢竟是第一次來這，還不是很熟悉這裡的魔力。但也多虧親自過來，所以我才能知道那所謂神子的力量有多恐怖，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去羊角工房的店舖看看，再多了解一下他們的作品。」
「別忘了你該做的事。」阿萊克提醒道。
「我知道。」馬林的聲音變小了很多。「我會確保你們能安全無虞地離開。沒什麼事了吧？石頭記得讓極光帶著，那可是我的心血結晶，要保護好啊。」
「好。」
之後銀色寶石便黯淡了下來，阿萊克大概過了幾秒才將盒子打開。在手指觸碰到它的剎那，原本環繞在附近的金色法陣也隨之消失，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原理，但反正馬林說要這樣做，那就這樣做吧。
當他把銀寶石放進去以後，阿萊克靠在椅背上，靜靜地望著對面那位美人。極光坐的筆挺，那亞麻色長髮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的奔波變得有點亂，但看上去依然整齊。儘管褪去了遮風擋雨的斗篷，但那身黑色的裝甲依然沒有離身──縱使上面早已佈滿了傷痕。
經過了幾分鐘的寧靜以後，阿萊克這樣問：「在想什麼？」
她搖頭，但仍望著窗外。
「很無聊嗎？」
「沒有，我覺得這裡還挺有趣的。」極光短暫地沉默了下，最後仍選擇回過頭來望著阿萊克。還是一貫的冷漠臉龐。「那你又在想什麼呢？」
「我的夢。」阿萊克起身，刻意把國王送的石頭放進了自己的行囊裡。要說塞得有多裡面就有多裡面。
他漫步走過了紅色的地毯，站在陽台邊，雙手撐著那木製的欄杆，看著底下的市集。每個平民臉上都是開心的笑顏，手上也拿著各式各樣的產品，雖然街道太小而不能讓魔毯通行，但依然十分熱鬧。
極光走到了他身旁，左手依然拿著那把大刀。「為什麼要說謊？」
明白了她的意思，阿萊克淺淺地笑著。「我們總得給自己留一手。雖然古利迪王告訴艾瑞恩王那麼多事，但飛行船的設計進度只有我才知道。」
「阿萊克。」極光轉過頭去，直視著那雙帶著笑意的眼。「如果這件事辦妥了，你扛在身上的東西有多重，你明白嗎？」
「妳還真的相信我能辦到呢。」阿萊克自嘲地笑著。「我知道。但伴隨這些風險而來的是人脈、資金與人力，我能用這些去完成他們交代的東西，還有我想做的任何一件事。」
「我看過你讀的那本小說。」她的聲音依然冷漠，卻潛藏不住那絲擔憂。他有感受到。「月下紅星，確實是本很不錯的神話故事。」
阿萊克抿著嘴唇，輕輕地闔上了雙眼，拒絕了眼前平民街的嘈雜，還有月光輕柔的觸碰。「妳想說什麼？」
「不論是『月下紅星』或是這座旅館，只要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這裡曾是某位大人物的住所吧？聽說她過去想過與貴族對著幹，但卻失敗而被派上了戰場，最終客死他鄉。」極光冷冷地說道，似乎對這段歷史嗤之以鼻。
「弗莉狄‧安翠，好像是這弗司妲開國女王的啟蒙導師呢。」阿萊克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她的傳記在街上倒是能找到不少。」
「你不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阿萊克背靠著陽台的欄杆，睜開眼眸直視著她。「妳覺得我會和那人一樣失敗嗎？弗莉狄是士兵，我可是商人，思考的點從一開始就不一樣。」
極光蹙起眉頭，但最後仍選擇默不作聲。她不再望著欄杆旁的男子，而是抬頭仰望著那輪明月。阿萊克沒有離開，只是站在那裡望著底下的街道。他們這些年來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一直以來阿萊克都深信極光自己想做什麼，可以這件事來說，他倆一直都沒有共識。
「吶，阿萊克。」
「嗯？」
「你覺得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能像這樣相處呢？」
這是自踏上這土地以來第一次讓阿萊克感到震驚。他睜大了眼眸，內心當然知道極光這樣問的意思，當下便有一股衝動打算直接說「永遠」──但他忍住了。望著眼前這沐浴於銀色月光的女子，即便拿著染血的大刀、穿著那身漆黑的戰甲，但在阿萊克眼哩，她依然美麗。
他緊握拳頭，眉頭深深地皺起。看著那如薄紗般的月光如今卻深似鴻溝，他跨不過去、觸碰不到、無法聽見那最靠近自己的人的真實聲音。啊，是了，從來都不是自己「沒辦法」，而是……他不願意。
是，他不願意做一個能說出口卻做不到的人。
阿萊克雙手環胸，別過頭去，不打算回答這問題。但那藏在唇後緊緊咬著的牙關卻被極光從臉頰上的細微變化看穿。她笑了。只要能這樣捉弄他，那這段時光還能再持續下去吧。
「沒問題的。」
他沒說話。
「沒問題的……」她仰頭繼續望著銀色的彎月。笑了。真誠的。就像在許願般，她兀自喃喃。
但站在身旁的男人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帶著淺笑的側臉，阿萊克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想緊握，但好像有什麼東西阻止了自己。
如果再更有勇氣一點，是不是就能直接帶著極光走？什麼國家、國王、貴族都管他們去死。只要自己還能以商人這份職業賺錢，那他們就能一輩子享受如現在這般的自由。
他們就能一直享受像現在這種無憂無慮的時光。
就兩個人。
我……不要。阿萊克忽然有了力量，將拳頭死死地握著。為什麼我們得要像犯人一樣逃避？我是鐵輪堡守護者。既然我是守護者，那就得用他們的方式贏得勝利。
想起了曾在鐵輪堡廳堂宣布極光為警備首長時的景象，阿萊克更堅信自己做的沒有錯。如果要讓極光和自己過上最好的生活，那他就得朝著這條路持續邁進。非這樣子不可。
「小心點。」極光的聲音喚回了阿萊克的思緒。「不要跌倒了。」她點點頭。「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嗯，我知道。」阿萊克伸出手。「我會不斷努力，繼續加油。」
「好。」極光褪去了手甲，輕輕地握著他。「我會等你。」
一直。
她站在門旁，享受著那這短暫的寧靜與黑暗。雙手枕著大刀刀柄，即便身上穿著的甲冑會引起旅館他人的注目，但極光並不會感到害臊或不自在，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腦海中的小世界裡。
昨晚阿萊克在幫自己卸下裝甲以後就去睡了，她則是一直待到樓下街道的集會結束才有時間睡覺，但那也大概是半夜的事了。有很多時候極光覺得自己總是想得太多，如果他是為了自己而如此奮鬥，那她就沒有理由去阻止，或許相反的還要感到開心。
她緩緩睜開了眼眸，眼前是一條長廊，有些旅客會在那裡走動，或是挽住愛人的手臂、亦是親朋好友互相以擊拳的方式道早等等，在陽光的照射下這些人看上去都十分興奮。
所以如果只為了我的一己私慾而去阻止他，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吧？極光緊握著刀柄。既然如此，只要繼續在他身後當他的靠山，這就是我作為一個護衛所能盡的一切。
長廊的盡頭走出了一個人。他戴著頂圓帽，身上披著縫補過的斗篷，極光注意到了這人腳上的靴子，一看就知道在外旅行了很久。極光淺淺地笑了，直到那人停在自己面前，她才抬頭正視著這人。
「辛苦您了。」極光小聲地說道。
「嗯。」藏在斗篷下的是那過於沉重的男人嗓音。
極光伸手推開那沒有徹底關上的門，隨著門面徹底敞開，男人看見的是那站在床前，身著白色袍子、雙手揹在身後的阿萊克。他緩緩欠身行了禮，伸直左手，邀請男人入座──儘管有些失禮，但現在這個場合，什麼禮數都只是多餘。
在男人走進房裡以後，極光將門輕輕闔上。她回過身，這時段的人本來就比較少，大多數人要不早早就去了華吾爾的鬧區玩樂，要不就躲在房間裡面睡懶覺。但不管怎樣，至少不會有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人站在那裡。
那詭異的人刻意壓低帽沿，邁開輕鬆的步伐走向極光。即使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下，他看過去依然詭譎。於他人來說，魔法師都是這副模樣也說不定。對元素這類看不見的玩意兒特別執著，雖然偶有被稱為「奇蹟」的佳作，但實際上往往都被旁人視為叛亂分子。
或是異教徒。
「那麼，」在他靠近以後，望著那躺在胸前的銀髮，極光輕輕地挽起嘴角。「你來這裡做什麼？馬林。」
「見見老朋友……這種話妳也不信吧？」比起昨晚在銀色寶石的對談，馬林的聲音又更年輕了不少。她有時候都會認不清到底哪個才是他真正的嗓音。
極光低頭望著那矮自己一顆頭的男子。「怎麼了？」
語調剛落，她便感到一陣從背後竄出的惡寒。隨著馬林那句「該死」，她倏地回過身，幾乎下一刻便拔出了自己片刻不離身的大刀。漆黑刀面在陽光照耀下顯得十分亮麗──也更加漆黑。
她緊握著刀柄，準備將眼前這門給──
「米依狄──」話才說到一半，馬林便大罵自己居然差點把對方的本名直接說了出來。「去他媽黑神的──等等，別衝動！」
極光的動作停了下來。「為什麼？」
「這是一道特殊的牆壁，妳真想靠自己的劍術打碎它？相信我，這連妳都做不到。」
「我對付過很多魔法師。」
「我知道，我甚至還記得自己還差點成妳刀下的冤魂。」他站在極光身旁，更靠近了那面牆。「但不行，這牆必須由我來打破。」
極光緊蹙眉頭，她從未──或者說鮮少看見馬林如此嚴肅的臉。他掀下了兜帽，隱藏在那銀色長髮下的是張猶如少年般的稚嫩臉龐，但從那雙暗紅色的雙眸裡便能發現這人的年齡絕不僅僅如此。若非那男人般的嗓音，馬林要喬裝成女性絕不成問題。
「這紫色的氣息太過不尋常。」他的聲音又更高亢且尖銳了點。「沒想到居然會移駕到這小地方，失策了。」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