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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驚醒。
克林姆睜開眼睛,橘黃色的夜燈照出灰藍色空間。這裡是雙排兩層六十四人大通舖。每個床位垂落橘褐色蚊帳並列如同蜂巢蛹室,為群體生活的軍營建立難能可貴的私人空間。
克林姆翻開蓋在枕頭旁的夜光手錶。兩點十分。很久沒有提早醒來了。是因為踢被子半夜才被冷醒的嗎?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
已經在這裡生活兩個多星期,平時都是一覺到天亮,克林姆從來沒有沒有仔細注意過寢室熄燈之後的樣貌。微弱的光線透過蚊帳,在枕頭和棉被上撒下細密的網格。蚊帳之外塗上白漆的水泥牆面單調冰冷,克林姆想起以前住在研究院裡的生活。
潔白的床套、潔白的被單、潔白的枕頭容不下一點污漬;灰白的牆壁上有一些斑駁紋路,多出的質地讓人不至於抓狂。然後整個空間就只剩下鐵欄杆包覆的透氣小窗和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旋轉吊扇。啊啊都忘了,還有一扇門。
那就是克林姆的房間。
但裡面沒有一件東西屬於她。
克林姆的衣服是拋棄式的手術衣,寢具則會定期替換,連她的味道都不會留下。每天裹在棉被當中,鼻子裡聞到的都是剛清洗過的、消毒水的味道。
日子也不是過得不好,只是索然無味。
白天待在研究室,研究員們偶爾會帶點心給她吃,或者為她說說故事。不過這些都只是研究員們的心血來潮,最多摻著一些紓解連續熬夜過後的壓力的心情。克林姆就像寄宿在那裡的座敷童子,是偶爾為他們帶來幸福的日常感、但即使看不見也沒關係的存在。
克林姆平時起居都由克拉克照料。克拉克不是重視生活的人,他不會讓克林姆感到不適,但也沒有想過要讓克林姆覺得高興。直到碧翠絲加入克萊爾的研究團隊,克林姆的生活才開始有所改變。
碧翠絲會送她玩偶、會為她挑選衣服,也會為她的房間增添擺設。克林姆最喜歡的是有一年聖誕節,碧翠絲送給她一個矮小的、能夠充當茶几的小書櫃。也有一次大掃除時強迫大家為她重新粉刷了房間的牆壁,是明亮、溫暖的橘色。
碧翠絲也為她取了暱稱,讓她不再用基因捐贈者的化名作為代號。
儘管時常糾正克林姆的禮儀有點討厭,但這就是碧翠絲在克林姆心中該有的樣子。
能不能在寢室裡貼幾張海報呢?克林姆最後搖搖頭。既然醒來了,乾脆就去上個廁所。這樣想著,克林姆爬出蚊帳。
房間中央立著一人半高的內務鐵櫃將空間分成兩半。鐵櫃表面凹凸不平,間隔顏色不一。不知道累積了多少時日才湊齊這裡的足夠數量?
克林姆打開鐵櫃,從取下夾在迷彩服上的識別證。就寢之後如果新兵要離開寢室,必須向一樓守夜哨的安全士官進行登記,回到自己寢室的樓層上廁所。上完廁所再下一樓領回識別證。
克林姆上上下下幾層樓之後回到寢室。她將識別證夾回原位,轉身卻發現床上的棉被過高地隆起。
是一個人。
隔著蚊帳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覺得是蠶繭中蜷縮的黑影。有人送來了她的完成品嗎?雖然這樣的想法極其荒謬,但克林姆的心底確實閃過類似的恐懼,還讓她的背脊攀上寒意。
克林姆想起她曾見過有著她的樣貌但骨瘦如柴的少女一陣痙攣後吐出最後一口粗淺的呼吸。當時克林姆看著不再活動的軀體許久才察覺那是最後一口氣。從發病到那一刻過了整整七天。生死的交界淺薄而難以捉摸。
因為過度投藥少女腎功能低下,引起尿毒症併發多重器官衰竭而死。她雙眼圓睜,手腳蜷縮呲牙咧嘴、筋骨糾結,如水墨畫中怒目騰雲的龍。
沒有人為少女闔上眼睛。
克林姆連著幾個夜晚做了惡夢,最後是碧翠絲留在研究室陪她過夜。之後幾年克林姆看過數十個孩子過快地生長然後夭折,好一點的發育成熟卻停止不了老化。每一次碧翠絲都向她保證一定會找到讓她長大的方法,但過多的花費使得以克林姆為原型的實驗最終不得不宣告失敗。
真是不吉利。為什麼會想到那時候的事情?克林姆拍拍臉頰凝聚心神,仔細觀察寢室裡的擺設。她嘆一口氣。居然睡昏頭走錯樓層。
躺回自己的床位,克林姆看著眼前的床板,回想她和同學之間的談話。
自己是為了什麼被造出來的呢?那些「其他型」的次人類又是為了什麼被造出來的?克林姆也不知道到底怎樣才是「其他型」應該有的樣子。畢竟克林姆是克萊爾博士公開次人類研究成果之前,她們團隊持續進行的其中一個研究分支裡最初的成果。那時候制定分類的揚彩生命公司根本就還沒有成立。克林姆不可能依循分類被製造出來。
答案或許連克拉克都不知道吧?
不知不覺克林姆又睡過去了。
「克林姆,嗯,有人叫克林姆嗎?」
因為凌晨的事情,早上克林姆有些心不在焉。當她們坐在連前集合場等著發放防毒面具繫行袋的時候,克林姆的小隊長神情尷尬地叫了克林姆的姓氏。克林姆沒有反應過來,漢娜和淳元幫克林姆戴上迷彩小帽,將她推向前方。
克林姆向站在幹部休憩區邊緣的年輕男子敬禮,她說:「報告,請問有什麼事嗎?」
「妳就是克林姆?」
「報告,是。」
「嗯,那個。」年輕男子是克林姆的小隊長。儘管對於接下來要說的話好像有些為難,但他停頓一下之後便放棄思考,直截了當的說:「妳祖父死了。」
祖父?克林姆是次人類,不要說祖父了,她連父母都沒有。克林姆遲疑地說:「你說……誰?」
「妳自己聽電話吧。妳家的人打來的。」
男子把手機切換成私人模式,交給克林姆。克林姆接過電話,電話對面是碧翠絲的聲音。
「是小莓嗎?」
「碧翠絲?」
「妳現在先冷靜聽我說。克拉克前兩天因為肺炎轉診到鎮上的醫院,結果今天早上醫院的人發現他、發現他。」
怒目的龍騰雲而去。克林姆心中出現鮮明畫面,她淡淡地說:「我知道了。那現在怎麼辦?」
「醫院的護士私底下有推薦葬儀社,但辦喪事有很多需要決定的細節。妳能夠請假嗎?」
「我也不能決定呀。馬爾特知道這件事了嗎?」
儘管克拉克的兒子馬爾特將克拉克棄置於不顧,但他對於事務的決定權還是高於克林姆。拒絕扶養就算了,馬爾特不會連喪禮都不參加吧?
「我有傳訊息給他,應該晚一點會有回應。如果他有回應的話,時程應該很快就會決定,到時候我再跟妳說。」
「麻煩妳了。」
「怎麼樣了?」
掛斷之後小隊長靠過來。克林姆有些反應不過來,並不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她說:「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我帶妳去跟主任請假。」
「嗯?可是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走吧,去那邊等我一下。」
小隊長沒有理會克林姆的說詞,看起來甚至有點興致勃勃地跑向長官休憩區向士官長報告。過了一陣子才回來。在走向連本部大樓的時候,小隊長說了,嘴角還帶了點笑,克林姆有點分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前幾年我父親也走了,那時候我用軍保的喪葬補助當頭期款買了房子。」
克林姆讀不懂小隊長現在的意圖,不過她想就算是人類,大概也不會懂。
小隊長結結巴巴地在主任地辦公室前面報告來意,好不容易進去了。四方臉的男人坐在低矮的木長椅上,從茶壺裡倒出熱茶。男人說:「是爺爺嗎?」
「呃,是。」
「我記得,直系二等血親可以請五天假,妳要請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家人現在還沒有決定喪禮要怎麼辦。」
「什麼時候出殯?」
「不知道。」
「什麼時候頭七?」
出殯和頭七是什麼意思?克林姆試著用男人話語裡包含的資訊回答問題:「可能……幾天之後?」
「妳什麼都不知道?」
「剛剛才接到電話就被帶來這裡。」克林姆捏著自己的虎口,不太確定擺出怎樣的表情才適當、才符合他們這種小題大作的行動。她說:「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所以也不太清楚該做什麼。」
「朝彥。」男人轉過頭看向小隊長,說:「以後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來報告。克林姆,現在是這樣,妳不管怎麼請,先請兩天、再請三天,還是一次請完,但總共就是五天。我個人是建議從星期一開始請,請到星期五,加上前後兩個週末就是九天。這樣時間比較連貫,也省下來來去去的功夫。就算是一趟火車也是錢。對吧?」
「妳不能決定喔?」被趕出主任辦公室之後,小隊長走回營舍中廊打電話給碧翠絲,向她說明請假的規定,然後要碧翠絲馬上回答要克林姆如何請假。他拿開手機對克林姆說:「妳有妳爸或妳媽的電話嗎?」
「呃。」這要怎麼說呢?克林姆胡亂地打馬虎眼,她說:「他們時常不在國內,很難聯絡到。一般有事都是找碧翠絲。」
「她怎麼會有我的號碼?」
「之前小隊長有寄簡訊給我們的聯絡人,她應該直接打那時候有留下聯絡電話吧?」
「哼。」小隊長輕蔑地諷刺道:「怎麼會把傭人當聯絡人?」
到底是從什麼地方覺得碧翠絲是克林姆家的傭人?克林姆覺得很荒謬,但沒有機會糾正,電話那頭的碧翠絲回來了。又講了一陣子小隊長才掛斷電話,他對克林姆說:「妳不用請假,週末再回去就好。如果之後沒有請到五天,今年之內可以隨便找個時間把假請掉,不請白不請。妳爺爺在最後幫了妳一把呢。」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克林姆覺得他非常噁心。
之後克林姆又被帶到營舍前的長官休憩區,向士官長報告現在的情況,當然,過程中她並沒有機會說任何話。
「妳確定妳不馬上回去?妳要回去的話現在假單簽下去就可以離開了。」克林姆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士官長的話語,只是看著士官長肩膀上繡有「EMT」的臂章。士官長繼續說:「妳要確定喔。沒有看到爺爺最後一面那是有遺憾的喔。妳要知道我們不會不讓妳請假。這種事不能擋,會有報應。」
「士官長。」小隊長插話,他說:「我剛剛有聯絡她的家人了,他們說不用今天回去。」
「你有聯絡他們,你有讓她講電話嗎?」
「沒有。可是我有告訴他們請假規定,也有告訴他們主任的建議。」
「你事情怎麼會這樣做?這樣她家人怎麼會敢讓她請假?輔導長,你帶她去打電話。讓她自己跟家人說。」
士官長把小隊長趕走,並叫克林姆跟著輔導長。因此克林姆在輔導長的陪同下打了一通電話給碧翠絲,這才知道,克拉克的兒子正巧在國內。接下來事情都交由他決定,並不急著要克林姆回去。
向輔導長保證不用當天請假之後,克林姆鬆一口氣。
長官們自說自話的遊戲終於結束了。
坐回座位的克林姆心裡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淡淡的。漢娜關心她發生了什麼事,卻在聽見克林姆的回答之後,一副「我很抱歉」似地轉過頭去。原來漢娜也不曉得要怎麼面對這些事。畢竟克拉克去世跟她沒有關係。克林姆現在並不特別難過,只是有一種感覺讓她不知所錯:克拉克去世也不關她的事。
就這樣到了星期六早上,漢娜在離開軍營的接駁車裡坐到克林姆身邊的位置。
「妳還好嗎?」漢娜開口了。
「還可以。」
「真的嗎?」
「我沒事啦。幹麻這樣問?」
「妳這幾天好像都有點心不在焉,所以我有點擔心。」
「有這種感覺嗎?」克林姆撐著下巴看向窗外,她說:「我還有點煩惱呢。」
「煩惱?」漢娜沒有看向克林姆,只是擺弄自己的手指。
「我原本還以為如果克拉克走了,我會很傷心、很傷心,但卻沒有。當大家說著:『保重。』、『別太傷心。』還有『我之前爺爺也死了,在學校沒什麼感覺,但回到家看到他的時候突然崩潰大哭。』之類的話的時候,我要很努力的說服自己正在難過,才能配合大家期待的我有的反應。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不正常。」
「很正常喔。」
「很正常嗎?」
「我不知道,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克林姆轉過頭去看漢娜,但漢娜沒有回應她的目光,只是說:「因為我不是克林姆,也不知道妳和爺爺之間的關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覺,也有自己要考慮的事情。我要怎麼憑空想像、又要怎麼評斷一個人有沒有正常的心?克林姆也是,克林姆用自己不了解的人的反應來評斷自己是不是正常真的公平嗎?長久以來被照護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的人,僅僅只是因為不用再照顧的年邁父母而鬆一口氣也必須受到道德的譴責嗎?身在其中的是克林姆,不是別人呀。」
「我……還沒有想到這件事。」
「抱歉,妳看我最多也只能胡亂說說好聽的場面話而已,什麼都做不到。」
「不會,我很高興妳能說這些。」
「克林姆的爺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其實我不是很有印象。因為他已經臥床很長一段時間,大概超過十年了吧?現在只記得他躺在床上的樣子。是說他以前也不愛說話啦。」
「是因為什麼病嗎?」
「一點病都沒有。沒有高血壓、沒有糖尿病、沒有心臟病。就只是漸漸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最後動不了而已。如果不算這一點,他比碧翠絲還健康。」
「聽起來有點像漸凍症。」克林姆以後也會這樣嗎?漢娜心裡盤算著。
「不知道,醫生也找不出原因。最後只能當作是正常老化。真是諷刺。」
漢娜這才向克林姆投去詢問的眼神,克林姆說:「他一生都在追尋讓人類的長生不老的方法,最後卻沒辦法避免自己踏上衰老的步伐。」
克林姆停頓了一下。
「真是無趣的人生。」
漢娜不知道眼前的克林姆就是克拉克成功的明證,所以拿捏不準諷刺的寓意。但她一下子就將疑問丟到一旁,因為她有一句話想要偷偷地和克林姆說——一個想要表達卻又害怕被察覺心情。來回兩次反覆考量,她選了一個開玩笑似的語氣:「但是我很感謝他活過這個無聊的人生呢。」
「為什麼?」
「因為他把妳帶到這個世界上啊。」
克林姆驚訝地看著漢娜,不知道漢娜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身世。漢娜卻沒有察覺克林姆慌張的神情,只是底下視線,雙頰有些紅潤地等待克林姆回應。
克林姆好像沒有聽懂呢。幾秒鐘之後,尷尬的氣氛讓漢娜故作輕鬆地補充:「不過還是太間接了,我果然還是比較感謝克林姆的爸爸媽媽把妳生下來。」
「感謝什麼啊?這樣隨便把我生下來很困擾耶,要生也要把我生得高一點啊。」
「幹麻這樣說?妳現在就很好了。」
「才不好呢!妳知道我連櫥櫃的門把都碰不到嗎?至少給我150公分啊!」
雖然她們因為不同的原因而放鬆心情,但她們一起咯咯地笑,結束了這個有點沉重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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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下這麼精準的標題。
克拉克.克林姆之死,是蓓瑞.克林姆存在意義的消滅。
是蓓瑞.克林姆之死。
下回,治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