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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天可以打理克拉克的事情，克林姆可以說是焦頭爛額。
晚上六、七點四處打電話詢問安養院是否有位置能讓克拉克入住。也還好先前就有做過諮詢，資料大多沒有缺漏。問到了兩家願意收容克拉克的機構克林姆隔天上午去看環境，下午就找了間比較喜歡的送過去。
克林姆蜷縮在單人坐沙發上看著空空的客廳，三人坐沙發上空空的，她的心似乎也空空的。鞋子、襪子散亂地擺在地上，地上也隨意地擺著克林姆照顧克拉克用的人工外骨骼。
原本以為會很艱難、會需要很慎重而一拖再拖的過程，居然一天就結束了，居然如此隨意。克林姆內心沒有特別的感覺，卻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鬧鈴響了。克林姆從沙發上站起。腳步有些不穩，精神也有些不穩。她拎起她的提包，踩著黑色圓口女鞋，就出門了。
「小莓，妳還好嗎？」
其實克林姆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抵達車站的，回過神來碧翠絲已經在幫她整理瀏海了。碧翠絲手指細長、指節明顯，臉上有些細紋，但就是她那個年紀該有的、自然的健康樣子。碧翠絲說：「妳臉色看起來很差。」
「也還好吧？只是昨天沒怎麼睡。啊，這個還妳。」
克林姆從提包裡拿出眼鏡和手機遞給碧翠絲。碧翠絲接過手機的時候觸碰到克林姆的指尖。克林姆指頭很冰。
「妳會冷嗎？怎麼這個時間出門也不披件外套？」
碧翠絲脫下自己的短外套，披在克林姆身上。雖然加了重量，全身被碧翠絲帶溫暖環抱，克林姆原本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斗大的淚滴咕嚕滾落。她放聲哭嚎。
「我送走他了！」
碧翠絲看著克林姆，然後第一次將她擁入懷中。
克林姆的人很小、肩膀也很小，身高只有到碧翠絲的腰部。碧翠絲看著路上來去的行人。「真神奇呀。」她心裡這樣想著：「克拉克，這就是我們創造的生命。」
一直以來碧翠絲心裡懷有對克林姆的愧疚、對造物主的愧疚，不對，是對自己造出了一個有身體缺陷的孩子而懷有罪惡感。
但如今，克林姆是如此完整、如此的溫暖，一如造物主手筆。他們沒有僭越，只是神透過他們造出了克林姆。
碧翠絲抱著克林姆，手放在她背上，什麼話都沒有說。不久克林姆鎮靜下來，碧翠絲看了看錶，她說：「妳還要去嗎？」
「當然。」克林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眼淚。她說：「那裡人多，應該是在那邊集合吧？」
「莓。」碧翠絲看著克林姆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叫住她。
轉過身來的克林姆看上去非常疲憊──失眠的黑眼圈、哭紅的眼睛，還有落在前額的凌亂瀏海──碧翠絲本來不想說的，因為克林姆已經是個必須要能獨自面對生活的堅強大人了，但碧翠絲忍不住。她說：「我們下次一起去看他，好嗎？」
「嗯。」克林姆沒有像往常那樣開玩笑似地說著：「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樣的話語，她只是勉強露出打起精神的笑容。她說：「到那裡有機會的話我會打電話給妳的。」
「保重。」
朝陽透過車廂車窗的光有些暖意，克林姆手上的餐盒也是。塑膠餐盒中有炒蛋、培根，還有抹著花生醬的三明治。當碧翠絲聽見她早餐沒吃、晚餐沒吃、中餐沒吃、上一個早餐也沒吃的時候，好像早就預料到那樣邊說教邊從提包裡拿出親手做的早餐。克林姆不記得碧翠絲切確說了什麼，她只記得那些話語也有著和朝陽一樣的溫度。
克林姆右手拿著兒童用的正紅色塑膠安全餐具，左手拿著小杯濃縮還原柳橙汁。看起來就像是小學生參加校外教學的路上，偷吃中午的便當。
「請問旁邊有人嗎？」
克林姆搖搖頭，一個年輕的洛人女人就在她身旁坐下。黑髮女人的短髮下緣往後上方斜去，平整得像剛剪不久。她身穿深綠色斜條紋連身短裙搭配灰色輕薄罩衫。抱在懷中的淺褐色小後背包和百褶裙擺組合出學生氣息。
整體可愛的穿搭風格和這裡普遍的馬尾、素T、牛仔褲格格不入。再說其實克林姆並沒有聽見女人的聲音。女人只是靠過來然後動動嘴巴。她在這輛嘈雜的列車裡和克林姆一樣，是異數呢。
女人或偷瞄、或開闔嘴唇，看得出來想和克林姆搭話。但克林姆自顧自地吃著早餐。她現在很疲倦，心理上、身體上都是，而且她也沒有良善到體諒可能想拿她外表開玩笑的人的心情。
終於當克林姆在考慮如何將餐盒塞進她的提包的時候，女人開口了。女人聲音如蠅、幾不可聞。
「什麼？」
「妳，也是要加入軍隊的人嗎？」
女人再重複一次話題，這次聲音大了一些。她似乎還在調整適當的音量，讓克林姆聽見的同時不到擾到其他人。明明一副洛人的樣子，女人嘴裡說的卻是安梅莉西亞語。是看見克林姆的髮色，以為克林姆不會說洛語嗎？
克林姆刻意左右張望，就差沒有伸手引導女人視線，她說：「這輛列車上的人都是吧？」
「這樣啊。」
女人的話題被克林姆硬生生地塞回她的嘴裡，還逼著她吞下去。感覺再說兩句女人就要落下淚來。幫幫忙吧，克林姆只想安靜地睡個覺。
「也是呢。」沒等克林姆躺回座位，女人尷尬地笑著繼續話題，她說：「我其實有點緊張，第一次離家什麼的。車上的人說話都好大聲，有點可怖。」
克林姆挺直上身，轉頭瞪向女人，她說：「我就不恐怖嗎？」
「啊，嗯。」女人雖然微笑著，但她低下頭避開克林姆的視線，雙手手指交互揉捏，她說：「我不知道妳會這麼兇。」
這副樣子簡直就是在撒嬌的千金大小姐。克林姆說：「妳怎麼會來？」
「因為父親覺得我的個性太軟弱，需要磨練。」
「有錢人的心理真的無法揣測。」
「我家沒有很有錢啦。」
「是嗎？」
克林姆看向女人的服裝，目光凌厲。女人雙臂護住腰部，說：「這是在席夢思買的。」
「是嗎？我跟碧翠絲逛席夢思的時候沒有看過呢。」
「可能年紀不同，逛的樓層也不一樣吧？」女人說完，等著克林姆接話卻沒有得到回應，正覺得奇怪，轉頭才發現克林姆直直盯著她的視線換了表情。對呀，我不知道碧翠絲是誰。女人心裡一陣慌亂，趕緊說：「碧翠絲是妳的媽媽嗎？」
「不是，是朋友。不過那件連身裙很可愛，我以為席夢思都只有賣大媽穿的衣服。」
哇，這孩子真的好兇！怎麼會說自己的朋友是大媽？女人說：「那妳都去哪裡買衣服？」
「兒童世界。那裡我的尺寸比較齊。而且童裝比較便宜，差不多的款式價格會差一倍。」克林姆轉頭看向女人，說：「可惜妳太大了，穿不下。」
女人愣了一下，身體僵直。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呀？女人想要勾勒克林姆的性格輪廓，但眼前少女的外表、談吐、動作全都往四方亂岔，各自指向不同的特徵。女人拼不出一個統一的整體。
女人偷瞄克林姆，發現她並沒有現出輕浮的笑容，只是維持她一貫的兇悍面目。女人說：「妳是說我的身高嗎？」
「不然呢？」
原來是個純真的好孩子。女人說：「剛剛有些誤會了。」
「是嗎？」
她們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女人這才發現克林姆完全沒有要問她姓名的意思，她完全沒有勾起克林姆的興趣。問問她關於自己的事情看看？女人思索著還有什麼話題可以用。她說：「那妳為什麼要來呢？」
克林姆看向車廂前端跑馬燈：「預計8:46抵達福山車站。」，她再看了看錶，最後說：「為了家人吧？家人生病了，我需要錢。」
「這樣啊？」
我真是大笨蛋！糟透了，這個話題好沉重，好難接。在女人獨自懊惱的時候，克林姆轉過身去，準備切斷對話。
「我說，那個。」女人叫住克林姆，聲音急促。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大了。她壓低音量，說：「我叫漢娜．麥基。妳叫什麼？」
「克林姆。」
聽到克林姆的簡短回答，女人低下視線。果然沒有辦法的事情就是沒有辦法。不過在她沮喪到底之前，克林姆叫了她的名字：「漢娜。」
「是。」
「昨天沒怎麼睡，我想休息一下。到福山車站之前可以叫醒我嗎？」
「是！」
漢娜雙手握拳拳心平貼在大腿之上，直豎上身，聲音短截宏亮。
「克林姆、克林姆，起來了哦。」
甜美溫柔的聲音在耳畔呼喚。克林姆搖搖昏沉沉的頭，眨眨眼睛。細寬的米白色人工皮革錶帶連著小巧的女錶錶面：10:25。
克林姆猛力吸氣，右手拍上坐位，整個人幾乎就地彈起。她該在福山車站下車，轉乘跨縣市鐵路到前坎才是，居然現在才醒來。
不會吧？這樣還來得及報到嗎？
這時甜美的女聲又出現了：「嘿，快醒醒。我們該下車囉。」
「嗯，哦。」
克林姆迷迷糊糊地應答，迷迷糊糊地跟上有些眼熟又不太認識的身影。
「我們現在在前坎。等一下應該會有接駁車載我們去龍田營區。誒，妳還好嗎？」
那人彎腰，左手撐著膝蓋微蹲，右手在克林姆眼前揮動。克林姆又隔了幾秒鐘才認出眼前的女人是誰。
「啊，何……」
「漢娜。」
「對喔。」
克林姆找尋著車站的站牌，但四周高大的行人遮掩她的視線、推擠她的腳步。漢娜看克林姆還沒有回神，她抓著克林姆的手腕引導她前進。漢娜的手和她的外貌不一樣，粗糙而結實。
到了排接駁車的地方漢娜才舒一口氣，她說：「人好像有點太多了。」
「嗯。」
克林姆看著漢娜，雖然她只有背著一個裝飾性質的淺褐色小後背包，但要帶著自己轉車，怎麼說呢？克林姆拉著襯衫衣襬，她說：「剛剛是妳？」
「啊，剛剛因為看妳睡得很熟。」漢娜瞇著眼睛笑著，雙手食指放在腰前交互打轉。她說：「想叫醒妳，但是又覺得妳睡得很熟。」
漢娜重覆了兩次同樣的原因，看來當時她真的左右為難。
「想著想著，車都要開了。所以、所以就這樣了。啊，妳應該沒有其他行李沒幫妳帶上吧？」
「沒有啦，總之謝謝妳。」
嗯，這孩子可愛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漢娜剛這麼想，就聽見克林姆喃喃自語：「千金大小姐的心思真的無從揣測。」
「就說我不是千金大小姐！」
雖然漢娜竭盡全力地抗議，但似乎沒什麼用。
儘管兩人談話的頻率對不太上，這趟旅程中漢娜還是絞盡腦汁要和克林姆搭話。等車等到一半，漢娜左右旋轉，晃動背上的小後背包，好像沒辦法靜下來似地，她開了一個新的話題。
「妳會緊張嗎？」
「沒什麼感覺。我們人這麼多，他們也不能拿我們怎麼樣吧？」
「是這樣嗎？」
「漢娜。」
「嗯？」
「不要怕，我保護妳。」克林姆牽著漢娜的衣袖，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
此時漢娜沒有因為外表年幼的克林姆說出大話而放鬆緊繃的心情，也沒有生出輕蔑之心。只是恐懼、對於纖細深邃的深褐色瞳孔裡射出的精光的恐懼油然而生。
我們到底招來了什麼怪物？
這回有點沉重真是抱歉，這部作品預想的基調並不是這樣。
在寫開頭的時候其實心裡只想著克林姆的沙發坐起來應該是什麼感覺呢？有點恍恍惚惚地抓不準克林姆的情感，直到打出：「我送走他了！」這句話我才突然驚醒，似乎真的聽見了克林姆哭嚎的聲音。
雖然沉重，不過至少有猶豫的漢娜可以看。
希望大家也可以感覺到漢娜的可愛。
下回，新兵訓練的日常生活。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