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壽筵》
每年的八月初三，都是一等一的大日子——於王城尤是。
畢竟，那可是當今聖上的誕辰哪。
眼下，便是聖上的三十歲誕辰了。每逢了十，自是要比平時更盛大些的。
大宴百官，以前、後三日為慶。官方禁止斬殺犯人，民間一律禁止屠宰、禁著素衣——簡而言之，便是舉國歡騰，普天同慶！
隨著日子一天天的接近，王城霎時間，瀰漫著股洋洋喜氣。
———
八月初一，戶部郎中唐府。
一個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少婦端坐於紅木桌前，纖細的素手正拈著銀針，專注於手上的繡品。
「夫人。」門外忽然來了一名家丁。少婦微微抬起頭，應了聲「進」。只見她相貌平平，只勉強稱得上眉清目秀。衣著髮式淨淨扮扮，梳了個隨雲髻，著了鵝黃交領上襦，妃色下裙。嗓音清亮柔和，倒是悅耳。
家丁彎著身子，恭恭敬敬得道：「夫人，郎中歸來。方才車隊已達門前，約莫一會兒便進屋了。」
少婦輕輕頷首，不疾不徐的擱下手中的活兒，理了理針線；半晌，只聽得屋內漸漸傳來人群嘲雜之音，少婦對著桌上一面半舊的銅鏡抿了抿鬢角，便起身朝丈夫書房走去。
少婦熟稔的繞過一時間擠滿了人的前廳，行至一處安靜的屋舍。房門半掩，少婦輕輕叩了叩，便推門進屋。
一個身著玄色便裝的男子正解下同色的披風。少婦走近，伸手接了去，撣了撣，掛在門邊的木架上。
男子偏過頭，瞇起細長的眼睛看向她。
「終於回來了。」少婦抬頭回望，語氣輕緩溫柔。
「嗯。」男子應了一聲，神色也柔和了幾分。「難為妳了。」轉身便要去理行裝。
少婦心思一動，忽地抓住男子的肩膀，將他的上身扳向自己。
只見男子下頷又尖削了幾分，臉蛋蒼白如紙，丹鳳眼佈滿細細血絲，眼塘子發烏，在風華正盛的臉蛋上平添了七分病態、三分滄桑。
少婦秀眉微蹙，放開男子肩上的手，嘆了口氣。「琇哥，在外頭要好好照顧自己⋯⋯」說著，眼中透出一抹心疼。「別太累了。」
唐曉墨再次轉身，輕輕闔眼，須臾，又復睜開。「無妨。」
少婦心下明白他不聽勸，只得搖搖頭，便要出屋。退至門口，少婦忽然想起了什麼，佇了足，回頭向唐曉墨道：「兩日後便是皇上壽辰，你要進宮賀壽罷？」
唐曉墨聞言，頓了一頓。
少婦也不待他回應，逕自離開了。
唐曉墨想了想。自他出仕以來⋯⋯似是從未進宮參與過皇上的壽宴？
五年前，新官上任，滯留於江南未及趕回。
四年前，調職他地，未及趕回。
三年前，升官，皇上派遣他接手工作，需離開王城。
隔年，戶籍制度有變，皇上派遣他前往負責之地處理。
去年，爆發瘟疫，皇上遣他前往支援，未及趕回。
這麼說⋯⋯
難不成，皇上⋯⋯是有意支開他？
還是，一切只是弄人的造化與巧合？
那麼今年⋯⋯皇上又是安著什麼心才令他進宮賀壽呢？
「若菫⋯⋯」唐曉墨回頭，欲喚妻子一問。
可少婦早已去得遠了。
———
八月初三。
姜若菫只覺一陣頭暈。
鼻中充斥著混雜了各種香料的古怪氣味，耳邊則不時傳來尖銳的女子談笑聲。她由丫鬟攙扶著隨隊伍前進，偶爾還得和身旁的其他官夫人應對幾句。
這種場合她自做大小姐之時便多有體會，她倒也不厭惡或煩躁，僅是總會覺得有些花費心力罷了。
方才與丈夫一同抵達後，丈夫去了百官的場子，她便隨著一眾官家女眷，前往御花園，與皇后嬪妃和長公主同樂。
眼下雖已是八月，但天氣尚有些炎熱，在陽光下行了一段時間，眾女子都漸漸開始有些不耐煩。姜若菫皺了皺眉，只覺腦袋越發暈了。姜若菫索性半閉著眼，由丫鬟攙著前行。
忽然，耳畔吵雜的聲音倏地靜了下來。姜若菫微感異樣，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景緻由近百座涼亭構成，大小不一，若是細看，便會發覺每座亭子的雕飾及設計都有著些微差異，整體一看卻是整齊而順眼。排列更是別有用心，無論從哪個角度欣賞，均能剛好看見不同的亭子，卻又不致互相遮擋。佐以岩石、假山及各種奇花異卉，一眼望去更是綺麗精緻，令人目不暇給。
但令眾女鴉雀無聲的，卻是位於園子中央，那座最大的涼亭——涼亭中坐著的兩個女人。
隊伍緩緩朝中央移動，隨著距離愈發接近，姜若菫注意到，那座涼亭的雕花是一隻巨大的鳳凰。
隊伍停了下來。
涼亭中的女人站起身，姿態優雅，氣質端莊。只消這麼一站，便使眾人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不敢直視。
姜若菫隨著眾人低頭，偷眼望著她。
南宮皇后穿著一襲絳紅宮服，外頭罩著層層疊疊的金色蟬翼紗，用金線刺了華麗的鳳凰花紋。青絲規矩的在腦後盤成高雅的髻，簪上繁複貴重的髮飾。說也奇怪，本該略顯笨重的飾物，穿戴在她的身上，便只見其優而不見其劣了。
南宮皇后擁有一張矜貴而富態的臉蛋，下頷雖尖，臉蛋卻帶著豐腴的美感，膚如凝脂，一雙顧盼生姿的大眼，不甚立體但小巧精緻的五官，精心完成的妝容，更顯其成熟明豔。
姜若菫不禁感嘆，南宮皇后又比前些年成長了不少。想她初次覲見皇后之時，南宮皇后雖同樣賢淑端麗，卻還帶著幾分少女稚氣；如今，可真已是母儀天下之態了！
南宮皇后確有皇后之德。雖頗有威嚴，但待人親善，說了會兒話，便令眾女自由賞玩院中景物，一切舒心便可，無須太過拘於禮節。
姜若菫選了一個較為偏遠的亭子稍作休憩。她一坐下，便有宮中女婢上了茶點，姜若菫抿了口茶，只覺入口清涼，芳香淡雅，甚是舒服。想必亦是皇后囑咐置辦之物罷！
再瞧那兒南宮皇后與穿著鵝黃色宮服的長公主有說有笑，笑不露齒，儀態得當，不禁感嘆這麼些年來，南宮皇后得皇上喜愛，真真不是虛有其表。
過了一會兒，幾個同姜若菫相熟的官家小姐夫人便聚了過來，談笑之中，不覺便到壽筵開始的時候了。
———
姜若菫在殿中稍坐了半晌，唐曉墨便到了。
「我們這兒方才是去了亭林呢。」待唐曉墨落座，姜若菫先開了口。
「亭林？」唐曉墨皺了皺眉，細長的眸子閃過一絲困惑。
「你不知道？亭林是三年前太后娘娘五十大壽，皇上下令在御花園中大舉建造九九八十一座相異的亭子，以作賀壽之用。」
「嗯。」唐曉墨聞言點了點頭，淡淡的應聲。
「不過，」姜若菫話鋒一轉，放輕了嗓音。「也有傳聞言道，皇上是為了皇后娘娘的二十歲誕辰，才建造這座『亭林』的。畢竟從未聽聞太后娘娘特別喜愛園林建築，而皇上和皇后娘娘亦是一直感情甚篤，琴瑟和鳴。」
唐曉墨仍舊點了點頭，卻未再應聲。
姜若菫倒也習慣了這樣的氛圍，自顧自的說下去：「皇后娘娘實是所有女子的榜樣呢。姿容端正，行止有禮，辦事妥貼，進退有度，御下謙和⋯⋯前些年瞧見她，還尚是個女孩的樣兒，卻已有賢良淑德的樣子了。這些年來，皇后娘娘也是越發成熟端麗，怪不得一直深得皇上寵愛，后位穩固⋯⋯」
「風雨飄搖之地，何來穩固。」唐曉墨語氣淡漠。
姜若菫聞言，一時語塞，便索性不再開口，兩人便靜默的一前一後望著遠處尚無人落座的帝、后席。
「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兩人不約而同的看向聲音的來源。
皇帝身著明黃龍袍，面若冠玉，儀表堂堂，唇上一道短髭，更添沈穩之氣。一旁的南宮皇后更換了和皇帝同色的蜀錦宮服，容光煥發，從容自若，櫻唇掛著一流吟吟淺笑，光彩照人。
唐曉墨瞇起眼，距離有些遙遠，帝后的恩愛景象，在他眼中稍嫌模糊。
南宮皇后是個高貴而典雅的女人。她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皇室的端凝氣度，渾然天成，是如此自然而令人賞心悅目——而並非強裝出來、表面上毫無異狀，卻格格不入。
她五官端正、體態穠纖合度，無論聽到什麼、看見什麼，都總是嫻雅的笑著，整場壽筵下來，從未見她有過失態的舉止。
唐曉墨有種奇異的感覺。這是自九年前皇上大婚後，他再一次看見南宮皇后。
感覺⋯⋯就像徹頭徹尾換了個人似的。
姜若菫突然思及官家女子間的閒聊。
『別瞧皇后娘娘一副溫雅的樣兒，宮中多少的女人在覬覦那個位置！能笑著坐在那個位子上的女人，若非遍體鱗傷，便是早已刀槍不入了罷！』
是麼？這樣高雅溫婉的南宮皇后，為了守住后位，亦會成為工於心計、陰狠毒辣之人？
莫非，這般美好而令人傾慕的形象⋯⋯亦是為了這個位子，才被創造出來的？
姜若菫並非喜好八卦之人，但她突然好奇起，那樣不凡的南宮皇后，也曾僅同為一個有喜有怒、嬌生慣養的官家少女麼？
不待她思索，殿中的陣陣笑聲便令姜若菫猛地回了神。
原來皇上正打趣著南宮皇后送禮不周，和他人大同小異，未有特別之處。
南宮皇后微帶無奈，卻還是淡淡笑著，一聲「獻醜」，給皇上彈了一曲琵琶。
自是博得滿堂彩。
「不想皇后娘娘竟是如此多才多藝。」姜若菫由衷嘆道。
「想學麼？」唐曉墨難得看上去頗有興致。
「嗯？」姜若菫愣了愣。
「琵琶。」唐曉墨挑挑眉。
「想是挺想⋯⋯」
「有空我教妳罷。」唐曉墨淡淡道。
噯？從沒聽說過他會彈琵琶呀。姜若菫心下不禁驚訝。
「可我這都什麼年紀了，肯定學得慢⋯⋯」姜若菫無奈一笑，自嘲道。
「不妨事。從前我還教過討厭彈琵琶的人，現下彈得倒也有幾分樣子。」唐曉墨一直十分平淡的語氣隱約帶著笑意。
姜若菫見他心情似乎甚佳，眉眼間卻有淡淡遺憾，雖不明原因，但她只得小心翼翼的緘默著，隱隱害怕破壞了丈夫片刻的喜色。
———
壽筵持續了好幾個時辰。
南宮皇后也笑了好幾個時辰。
直至將近尾聲之時，唐曉墨忽然輕輕抓住姜若菫的手。
「嗯？」姜若菫有些驚訝的看向丈夫。
「難為妳了。」唐曉墨輕輕說道。
為了自己的種種，無法凡事依妳。
「不妨事的，我⋯⋯平時一個人也過得很好。」姜若菫低下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道。
「那便好。」唐曉墨輕聲回應。
妳過得好，便行。
「嗯。」姜若菫笑了，幸福地。
《番外·壽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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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欠了很久的武宮番外。
描述了眾人的之後和轉變。
當年的小舞已經嫁入宮中，成為了「女神」形象的南宮皇后。不能說那不是她，只能說，她慢慢習慣著活成那個樣子。不論再怎麼避免，她都得學著成為隱藏自己心思、謹慎活著的宮廷女人。她會慢慢失去對這些事物的厭惡和排斥，漸漸習以為常。
南宮皇后的身上的確完全看不出一點小舞的影子，這令琇兒感到十分複雜。他清楚她會變，但沒想到會變得這麼多。但早已過去的往事也無甚好說，所以琇兒也只能在最後，透過妻子的回應得到自欺欺人的安慰吧。
反之，琇兒並沒有變得太多。他就是如此，儘管沒有了小舞還是得繼續活下去。他有了事業，娶了妻，日復一日的與肩膀上的每一個責任周旋。他可能也會偶爾想念過去的時光，而看見她的轉變也會令琇兒的心被牽動，但對現實理性的琇兒而言，過去只是過去，永遠只能留一個念想。
姜若菫身為本篇的主要視角，卻是個性格沒什麼特點的女子。平凡，傳統，雖然對丈夫有感情但亦不是非他不可，像一般人一樣渴望幸福。順帶一提，她是姜祭酒的女兒。
琇兒對她當然也有感情，只是，兩人就是平平淡淡，不慍不火。
標題「壽筵」對應兩人分離的「喜宴」。再次見面，但很多事情早就已經變了又變。
皇上是多此一舉的了。兩人大概也很清楚，他們之間已經再無可能。
創作內容
《武宮難憶莫曉棠》 番外一、壽筵
冰心·弦情·劍影 (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