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肚子發出嚴重鼓譟像是要抗議主人不間斷的忙碌。體力透支使柳予樂猛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不只是飢餓，口乾舌燥的生理需求讓他雙腳自動進到附近小七買瓶礦泉水稍作休息。面對馬路的座位正好還有空位。他不假思索一屁股黏上椅子。沁涼的液體成功舒緩他因為心情焦躁而上升的體溫與緊繃情緒。稍不留神，他從倒映的玻璃上看見紅了眼眶，被狼狽給綁架的自己。
深吸口氣，他將剩餘的水一飲而盡。扭上瓶蓋後，他低頭趴在桌面上。在他闔起雙眼的瞬間，從最一開始與上官駒認識，相處過經過，一直到最後與他吵架的畫面以被打亂的順序出現在他腦中。即使他自我催眠不想在這時候去想到這些種種，大腦在這時候就宛若有自主意識般，就是不想聽從他的指示。
除了說自己糟透了以外，他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詞彙可以指責他的不是。他不該意氣用事，更不該把他的氣急敗壞加諸在已經受傷的人身上。萬分懊悔逼得他緊握拳頭，即將崩潰的情緒被口袋裡的震動給拉走注意力。
「喂？」邊吸著鼻涕，他邊回。
打來的是田邢甫，他言簡意賅向柳予樂約略回報已經找到人的消息。相較於對方平淡，沒什麼波瀾的語氣，柳予樂激動到猛然從椅子上站起，還嚇到坐在附近的客人們。
他實在太過激昂，一把拿過空瓶直接往店門口走了出去。
以最快的速度衝回宿舍，在推開門的瞬間，寢室內就像往常一樣各做各的事，再平常也不過的畫面出現在柳予樂眼前。就那麼恰好地，在自己座位上講電話的上官駒與他對上眼。
閃過明顯錯愕，在他快速結束通話後，柳予樂已經走至他身旁。
周和征至多留意兩人若上演全武行他就會立刻上前阻止，要不然，他就像個旁觀者般靜靜地觀察他們後續互動。
位在上官駒對面的田邢甫戴著耳機全神貫注在面前的書上，絲毫沒有要理會周圍發生什麼事的意思。
「上官。」柳予樂雙頰微微泛紅，也不曉得是因為低溫造成還是情緒亢奮導致。同樣地，他看著上官駒的眼睛也是一樣狀況。
上官駒正想開口說點什麼打破這被尷尬逼得難受的氣氛，卻在意識到有人往他們這裡看的視線後改口：「我、我們去外面說好嗎？」
起初反應不及，柳予樂才正怔怔頷首，便被一股力量拉出寢室。
在把人拖出來之後，上官駒發現自己腦袋一片空白，完全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在他相當苦惱時，柳予樂先說：「你有聯絡莉莎姊了嗎？」
他很快點頭。「我已經跟她道歉過了。」
莉莎鬆了一口氣，之後不忘念了幾句。上官駒單方面傾聽著，任由為他操心不已的人宣洩和他一樣都快崩潰的情緒。他這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好事。從未想過會有人這麼擔心他的安危，這種心情是他在家裡不見得能感受到的。這使上官駒心情頗為五味雜陳。
陷入思緒泥淖中，讓他眉宇不自主深鎖。柳予樂沒注意到他的情況，還以為上官駒還為了他對他發飆這件事懷恨在心。神色十分尷尬的柳予樂搔了搔臉頰，他戰戰兢兢問：「你去哪了？」好像很怕又讓對方不悅，他連說話口吻都十足地謹慎，還不時關注上官駒反應，就怕惹毛對方。
「沒去哪裡，四處晃晃。」頓了下，他把遇到柳茵喜的經過也老實說了。
「我姊嗎？」柳予樂是知道的，然而他沒有說。「她⋯⋯有跟你聊到什麼嗎？我姊她人挺好相處的，只是偶爾可能有些雞婆就是。」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下。「如果他跟你說了些什麼關於我的事情，你聽聽就好了。」
「但我認為你姐說話挺中肯的。」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柳予樂每一處，後者有種被無論是暗中評價也好，或被算計也罷的詭異感受。
好不容易營造出一貫冷淡形象，這卻殘忍地讓上官駒更是難以拉下臉來道歉。
跑了一整天，柳予樂在鬆懈之後驀然感覺腿挺酸痛的。
「喂！你、你幹嘛？是快要死了嗎？」柳予樂意識到他就快要支撐不了自己體重，雙腿一軟，額頭輕靠在上官駒肩膀上。
感覺幾乎是把全身重量都壓到自身上了。起初，上官駒被柳予樂的這個舉動給嚇了一跳。瞪大雙眼，他連大氣都不敢稍喘一口，還以為這是夢，然而加速跳動的心音否定了這項推測。兩隻手僵持在半空中，到底該搭上去才好，還是留在原地不動？他頓時因為這問題亂了步調，心裏不時質問自己怎麼那麼不中用。
柳予樂閉上眼，本身從他這角度就看不到對方表情，更何況他現在的視野是一片黑。
他們倆目前所處位置不算偏僻，有些剛吃飽或下課準備回宿舍的學生注意到他們情況，頻頻交頭接耳像是在說什麼上官駒不願揣測的內容。他避開那些目光，有點於心不忍地輕搖著柳予樂肩膀。他很開心對方還願意碰觸自己，可是他不想讓對方之後在學校難做人，為此他出聲了：「你如果要睡覺乾脆回宿舍睡。我肩膀可不是拿來當你枕頭用的。」他暗自罵自己總是這樣，一張嘴能吐出的淨是些尖銳的話語。
「你為什麼要跑走？是因為我罵你嗎？」
「我⋯⋯」上官駒聽出他發出第一個音時語氣中的顫抖，光從這點他就知道他害怕的不得了。他下意識立刻想做的就是否認，而楚艾茜對他說的那句話頓時再度於耳畔響起。她說自己善於逃避，逃避久了成一種惡習，然後問題還是累積在那裡無從改善。
縱使他覺得要做出突破，做出以往未曾想要嘗試的舉動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他對自己沒什麼自信，甚至不認為他有本事可以做出讓人為之一亮的創舉，他只是單純覺得已經夠了，繼續閃躲下去也沒太大意義。在克服內心恐懼的瞬間，上官駒以他從未想過的大膽抓住柳予樂肩膀。
「我嫉妒。我羨慕蘇盼盼，羨慕她可以獨佔你。你肯定不知道吧？你已經影響我太多太多。當我意識到時，我已經不能沒有你陪我了。以前那些覺得很煩說願意幫我的承諾，早就深植進我腦裡。我變得非常需要你，相信你可以把我從深淵裡拉出來。所以當你逼問我，我到底還想要怎樣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經陷入多深。這麼沈重的感情，你聽起來⋯⋯不覺得很可怕嗎？」扯開一抹哀傷至極的苦笑，上官駒發現真正的心痛是在當你面對自己的脆弱時，還得刻意自我揶揄一番，當作笑話看待。
「寫文章的講話都得要這麼文諏諏嗎？」靠在上官駒肩膀的動作依然持續著，在聽完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傾訴的坦誠後，柳予樂抬起頭與上官駒對上眼，迎接後者的仍是那張熟悉的燦爛笑容。
而且現在再仔細欣賞過一遍，上官駒居然有不同的感受。他腦中閃過他自己都覺得意外的想法，認為或許這張笑容想要表達的訊息並不是像它外表那樣開心，而是一種習慣性的反應，有可能出現在主人覺得尷尬，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或是一種敷衍的回答。那麼，現在這張笑容又代表著什麼意思？不管上官駒怎麼解讀，都會不自主往負面方向想。
「上官，雖然我平時都被你們罵說我很愛自美，可是這次我可以把你的話解讀成『你喜歡我』嗎？」
再怎麼有骨氣的自尊還是得要在再真摯也不過的赤裸情感前敗下陣來。上官駒當下有種只要他本人承認這件事，就等於是落入柳予樂鼓掌間，不時得擔憂會被他恣意玩弄的可能性。
「不知道啦，隨你怎麼說。」抓回一點理性後，高傲自負的個性讓他不甘承認，卻也不否認。給了句曖昧不明的回應，他雙手環繞胸前，不敢直視可能會害他招認的雙眼。
柳予樂沒料想到平時總對他愛理不睬的人會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這也是他頭一次接受同性的示好，再加上對方又跟他是室友關係，這讓他在心情上有點複雜。
「那麼你跟我說這些⋯⋯是希望我給你答覆嗎？」也不知道該怎麼承接對方的告白，柳予樂最後這麼問道。
「你能給我什麼答覆？我也不期待你告訴我。只要、只要我有把我想說的說出來，你知道我是真心對你感到抱歉，這樣就夠了。」他聲音說到最後愈來愈小聲，目光也逐漸從柳予樂眼中往下飄移，落至地面。沒有自信的表現已經在無形中暗自承認這份感情就連他本人也覺得不可能會有結果的了。
光從表情誰也猜不到柳予樂此刻正在想什麼。嘴角似笑非笑的弧線也的確因為上官駒的話而稍微垂下了一些些。
「別這樣說啦。我也得跟你道歉啊。對不起，我這次太衝動了。」
上官駒竟然因為他這句話臉紅，突如其來的反應柳予樂不禁看傻了眼。上官駒自己也覺得丟人，無法控制生理反應的他只好一掌推開對方臉避開他自己都嫌尷尬的狀況。
「你這個人真的很不坦率欸。」失聲笑了出來，可是說實在地，柳予樂不討厭這樣的上官駒。應該說，這正是他為什麼會覺得對方有趣的原因。
因為這句話，上官駒反射性投了一記狠瞪回去，反問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這種一點也不會看場合的笨蛋？
柳茵喜無聲地嘆了口重重的氣。正好被經過的潘覺注意到，他便好意地上前關心對方，「又是因為網路劇的事嗎？」
對方就這麼順勢坐到她隔壁的空位，柳茵喜沒有多想，頷首，回應他的問題。
「這樣啊⋯⋯」目光望著在座位中穿梭的同事，見他好像有些分心地回。
「而且現在又聽說他們要更動演員名單，只是傳聞而已，可是我好擔心萬一成真該不會會是我吧？」
他伸出手原本打算摸對方頭給她點鼓勵什麼的，在想到柳茵喜說過容易被人誤傳謠言這句話後，他又默默把手縮回，改而拍拍自己大腿。「妳又在瞎操心了。我發現妳自從接了這齣劇之後之前有信心的模樣整個蕩然無存，這不是我認識的柳茵喜啊。」
「第一次得到這麼好的機會，多多少少還是會覺得不切實際啊⋯⋯潘覺，你接第一部的時候難道不會這樣想嗎？希望可以把它做好所以變成容易胡思亂想。」
被這麼一問，原本笑臉迎人的潘覺霎時收斂起笑意，端出他在鏡頭前給人高冷氣質的男神形象。「我第一部戲演得可失敗了。」不快不慢地，他吐出從未對人說過的回憶。
「真的？那你是怎麼熬過來的？拜託，我現在非常需要你的經驗來替我做心理建設。」柳茵喜拉著潘覺西裝外套向他求助。
若非必要，潘覺不會主動向別人提到自己的事。多嘴是演藝圈的大忌，不管是消費自己還是出賣別人。他在面對記者所說的那些心路歷程都是他多年在演藝圈打滾中編織出的一套謊言。
而現在，想瞭解他過去的就只是個初次嘗試演戲的菜鳥後輩，他思索了半晌。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起身，柳茵喜拿著手機走到比較不會打擾到其他人的空間。
在這段空擋，潘覺也沒有要走的意思。隨意瀏覽著公司，發現有好幾雙眼睛正往他這裡看來。他們這時心裡一定在猜想：為什麼工作行程滿檔的當紅男演員這時候會出現在這裏？潘覺回以禮貌性的笑容，想要藉此閃避掉多餘目光，卻還是被某位看起來就像不諳世事，看起來就跟他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搭上。
「你是潘覺對吧？」
「就是我本人，請問，怎麼了嗎？」
年輕人像是鬆一口氣的模樣，又立刻情緒高漲拉近彼此距離。「太好了！我很喜歡你之前演的微電影！從那之後我就成了你的影迷，之前剛進的時候聽說你很少會在公司出現，我聽了還挺失望的。想不到這麼快就能遇上你本人——啊真是⋯⋯看看我，我都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叫⋯⋯」他話還沒說完，潘覺揚起笑容，是因為他正好看見講完電話走了進來的柳茵喜。
「抱歉，我現在在忙，之後有機會再聊吧？」他拍了拍年輕人肩膀，未等對方回應，就立刻攬住柳茵喜的手臂往樓下咖啡廳走去。
「怎麼了嗎？這麼突然？」還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她就這麼被人半強迫地牽著鼻子走。
「沒什麼。只是我覺得我們可以換個地方說話。」
來到咖啡廳門口，柳茵喜急忙止住腳步，掙開對方的手。「那你起碼也讓我上去拿個錢包吧？我東西都在上面欸。」
「我請妳啊。就當作慶祝妳要往新領域發展的獎勵。」他理所當然地說。
不是挺相信的目光掃過潘覺，男性依然表露他一貫的綽綽有餘態度，絲毫察覺不出他這臨時想到的藉口破綻在哪。
「好啊，既然有免費的咖啡不喝白不喝。」
兩杯特調咖啡由柳茵喜端至他們座位。就怕潘覺的出現會讓店裡頓時掀起一陣暴動，畢竟他們這棟大樓只有一層他們的經紀公司，其他樓層仍有其他企業辦公室駐點。通常會來這裡喝咖啡休息的人有部分是懷著能與明星巧遇的心態守株待兔。潘覺名氣又不容小覷，也不能因為這樣限制潘覺行動自由。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盡量低調再低調，能完全融入背景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
「你要不要猜猜剛剛是誰打給我的？」
才剛喝下第一口，濃郁的苦香味都還沒完全擴散在口腔裡，潘覺就見到柳茵喜一副笑得賊嘻嘻的模樣。
「跟網路劇有關的？」
「呿。那麼快就猜到，一點也不好玩。」她撅起嘴，邊用小湯匙把奶泡攪勻完整融入咖啡裡。「不過這對另一個人來說應該不算好消息就是。」
「所以真的有要更動演員名單？而妳被調到更好的位置了？例如說⋯⋯女主角？」
潘覺一連串不以為意的猜測差點讓柳茵喜把口中的咖啡全噴出來。她驚訝地看向潘覺，十分不敢置信對方說的正是她預計接下來要要賣關子的內容，而且準確率幾乎達百分之百。
「你是不是偷聽啊？不然怎麼都知道？」
食指敲了敲太陽穴附近的位置，他說：「我很聰明啊，這還需要說嗎？」
「少來——不過這下我總算能鬆一口氣了。」
「不對喔。接下來才是妳真正要繃緊神經的時候。」潘覺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把那件事告訴柳茵喜，顧慮的原因是他擔心如果趁她現在自信心非常不足，對自己充滿懷疑的時候把事實說出來，可能會導致她無法正常發揮實力；但如果不說，又可能害她在事情爆發出來時，因為事前沒有心理準備更容易影響她表現。而現在既然已經確定更角一事牽連到她，便促使潘覺下定決心要一五一十告訴柳茵喜她所知道的，關於這齣網路劇的「內幕」。
「我聽說，」確認周圍沒有可疑人事物後，他壓低音量說：「隱晦他其實一直都很反對《吼聲》改編成網路劇的事。」
瞪大眼睛，柳茵喜下意識表示質疑，但仍全神貫注在潘覺接下來要說的內容。
「詳細情況是怎樣我不清楚所以我不敢妄自下定論。不過反對的事幾乎所有高層都知道。我是因為你們的編劇跟我正好有合作另一部廣告，他隨口跟我抱怨去提到的。連群組聊天記錄也給我看過了，好像很怕我不信他一樣。」
「他們這樣做難道就不怕惹毛隱晦嗎？」柳茵喜難掩擔憂地問。
「這就是隱晦的問題了。」他知道對方接下來一定會追問為什麼，很快地他在喝了一口後又繼續說：「如果他拒絕改編，大不了在一開始談這件事的時候死都不簽合約就沒問題了。可是他卻沒這麼做。」
「是因為什麼難以言喻的苦衷嗎？」
「聽起來很像是。」果然，一旦他提及這件事柳茵喜肯定就不會有好臉色。指尖不經意戳了下女方頹喪的臉，等到她反應過來時，潘覺立刻回以她不知道已經撩走多少女人心的俊俏笑容。「在這種得過且過的心態下同意改編的作品，身為原作者隱晦勢必會放大檢視拍攝成果。倘若過程中有任何他不滿意的地方，或許他能透過各種管道對劇組施壓，到時候，你們這些人的壓力就不只是那些數字而已了。所以我才叫妳要繃緊神經啊。」
「真的⋯⋯這下皮不繃緊點都不行了呢。」
「但妳也別因為這樣就失常喔。」
「唔——這樣我真得還要接下女主角嗎？」
這句喪氣話讓潘覺直搖頭。「妳啊，我之前說的話妳是都當耳邊風去了不成？」
「那是因為你身經百戰才能那麼說啊⋯⋯好啦，你難得都抽空請我喝咖啡了，我會拿出我一百分的幹勁表現最好的那一面給大家瞧的。」
「我很看好妳，別讓我失望啊。」
「能被在同年度同時奪得最佳男主角與新人獎的潘覺先生這麼器重，害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呢。」
「請容我更正，是男配角，不是新人獎。」他可不知道已經跟這獎項擦肩而過幾次了，多虧之後成功殺出重圍，跌破眾人眼鏡一舉奪下男配角獎，才得以一吐為快之前累積的怨氣。
也是因為這突破性創舉才讓他之後星途大開。獲獎的肯定讓他倍受禮遇，更讓他體悟到演藝圈的現實。到頭來，不會有人關心你曾在背後付出多少努力。人家看的，只有在成名後的你表現怎樣。
想起這件事，潘覺再三思考過後，決定還是先別分享他過來人的經驗。現在光是告訴她這件事就足夠讓柳茵喜煩惱的了——瞧她蹙眉深思的表情就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