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漫無目的徜徉在無盡黑暗中，一名藍髮少年伏下細濃睫毛，看似安詳地躺在阡陌交織的黑色上，一動也不動。
然而當佩掛在腰際上的簡樸長劍發出異樣的動靜後，少年蜷曲著柔長的眉毛，輕輕皺起眉頭睜開那雙和深沉墨潭相差甚遠的黑曜之瞳，仍然迷惘地眨呀眨眼。
「嗚……這裡是哪裡？」
微微帶著女生輕柔的磁性嗓音，少年坐起身子左顧右盼想在第一時間確認所在地。但無奈四下景觀皆是青一色的黑，加上腦袋還陷入一時半刻的混亂，於是少年打算躺下身體再度休息。
「嗯？哇！」
原先用以支撐身體的不明力量已經逝去，少年就這麼從無法判斷距離、高度、空間的黑暗中以頭下腳上的姿態墜落、墜落、不斷墜落，即便少年作出掙扎的舉動，仍然不改目前的狀態。
不過自以為將要摔得粉身碎骨的少年，卻在自由落體不到數秒之後，逐漸減緩下降的速度，最後滯留不前。
「怎麼回事？」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二分之一的我』。」
一個無法判斷是出自何種性別和多少年紀的奇特嗓音，迴盪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不，更準確的來說，是從少年的腦袋裡擅自出現，在由神經回饋到聽覺區塊所導致的錯覺。
但少年並無暇顧及這些。
「你是誰！還有這裡到底是哪裡？」
「稍安勿躁，『二分之一的我』。誠你所見，這裡是我的世界──也是『全一』的你的世界。」
毫無抑揚頓挫，不帶情感的聲音穿透耳膜來到腦中，少年明顯露出厭惡和不適的表情，無法理解，他對於擅自說話的那個聲音所編織的內容完全無法理解，甚至沒有一絲絲邏輯性。
「二分之一？全一？你的世界？少開玩笑了！」
明明以聲嘶力竭的方式怒吼反駁，但聲音卻像被吸入黑暗一般頓時消弭無蹤。
「無妨，既然是身為我的世界一部份，自然有實現願望的價值。」
「實現願望？到底在說些什麼！（我）……！？」
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沒有辦法以言語表達第一人稱的（我）？
就像一說出就立即消毀的禁語，（我）竟然沒有辦法清楚表達屬於（我）的存在？
「我說過了，這裡是我的世界，也是『全一』的你的世界。當然對於這個世界而言，身為『二分之一』的你自然被排除在外，甚至是多餘的存在……不過事態緊急，來吧！許下你的願望吧！」
（我）的願望？少年不斷在心中反覆咀嚼著這個問題，即便少年無法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是潛藏在內心的意識貌似告訴自己早就準確地說出願望，以致於少年並沒有追究自己到底許下了什麼願望。
「──『禁術靈動』，啟動！」
在聖格諾斯的上空，不斷流逝著由湛藍靈子組成如同極光的詭譎形象，將原先米修斯‧靜所重生的聖格諾斯由實體化的人、事、物，轉換成聚靈儀式所形成的粒子，飄向夜空。
整座城市連同視野所見的一花一草一木，幾乎化作靈子，接著由數點如螢火蟲光的小分子，聚集成大分子，再匯聚成如河流一般的形態流入空中。
雖然對七咲蝶而言眼前的景象並不足以為奇，但是對於心中藏有不可告人的往事，而始終閉口不提的她而言，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的那種泰然，不免碎裂動搖。
由靈子組成的畫面雖然很像難得一見的極光，卻不值得心生讚嘆以欣賞美景的心態去褻瀆安息的亡者之魂，因為他們會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
連同剛才被七咲蝶殺死的──米修斯‧靜。
看著受了重傷卻不見傷口與鮮血的女孩，七咲蝶並沒有多餘的憐憫和情感加諸在她軟弱無力的肩上，更沒有足以溫暖她冰冷軀體的同情與關懷，僅僅像是看著稀鬆平常的景象一般，看著米修斯‧靜。
只是，難免悲傷。
伊妮絲不發一語地緊挨著靜逐漸透明的身體哭泣。數分鐘前她還發狂似用手去抓從靜體內流逝的靈子，用那哭喪的表情看著靈子無情從手中散逸，用那纖細脆弱的脖子抬起絕望的臉，任由屬於米修斯‧靜的所有一切淡入天際，化為虛無。
「大姐姐……靜，終於可以回去原本屬於靜的歸宿了……」孱弱如一絲煙縷的言語，隨著軀體愈發透明。「當然，靜也是非常喜歡大姐姐和大哥哥的哦！」
「所以，別露出這麼悲傷的表情好嗎？」
就算傾盡全力伸出手，手臂也不見移動半分，雖然這個時刻很想多用手去感受真實的熱度，但靜隱約猜想就算自己有能力將手貼到伊妮絲的臉，大概也感受不到任何實感吧？
徹頭徹尾，米修斯‧靜是這座不該存在的城市中，不斷徘徊其中而無法輪迴的幽靈。
所以當初能夠緊緊抱住白澤的身體，在夢魘降臨的夜晚躺在他溫暖的懷中，像嚐到小時候父母親僅有的溫柔，幸福到露出安心的微笑踏入夢鄉，從此結束沒有形體孤身游盪的悲哀日子。
雖然靜期待這樣的日子能夠直到永遠，但當知道自己是鑄造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時，靜早就已經下定決心面對應有的命運，將自私束縛在自己夢想的烏托邦的所有靈魂，解放到他們應該回歸的地方。
然而，只要這份義務盡了，靜就沒了賴在這個人間的理由，畢竟，她的願望早就已經實現了。
儘管面對未知的死亡，靜也有自信能夠懷著白澤和伊妮絲最後的笑容，堅強地踏上回家的旅程。
「至少讓靜再好好看看大姐姐甜到不行的甜美笑容……好嗎？」
聞言的伊妮絲抬起頭看著靜微微勾起的嘴角，雖然已經沒有那個力氣向眼前女孩展開最完美的笑容，但當伊妮絲察覺靜的眼中依舊有所不安時，她莞爾一笑。
「謝謝妳，默默地支撐大姐姐和大哥哥。」
靜微微張大略顯驚訝的眼睛，蠕動的嘴唇貌似表達了什麼訊息，但馬上化作本質的靈子像泡泡一般緩緩升天，眼角溢出的湛藍靈子大概是原先的眼淚吧？真是的，不是說到最後都想看著我們的笑容嗎？
可是我，大概早靜一步先打破約定，暗自流下自責的淚水了吧？摸著被溫熱淚水沾染的臉龐，伊妮絲原先的笑容增添了幾分絕望。
「……」
明明大腿上還留著靜所附上的體溫，裙子的皺褶痕跡也留有她小巧腦袋的痕跡。可是，為什麼直到上一秒都還在自己視線的女孩，卻像幻覺一般不曾出現呢？伊妮絲滿腦子都在想這個問題，卻一直沒有決定性的答案。
遠方隨著靈子流逝的聖格諾斯，就像否定靜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證明，即使映入的景象對一般人再怎麼美麗，在認清現實的此刻，伊妮絲只覺得心如刀割般痛苦。
「接下來剩妳了。」
七咲蝶將黑色洋傘輕輕靠在肩上，漆黑的存在感以流光絢天為背景顯得格外突兀，欲致人於死地的冷血眼神，卻沒有讓伊妮絲有所退怯，雖然站起來的時候有些不穩，緊握的玉手也掩藏不住恐懼的顫抖。
在無法確認白澤安危和對方企圖的情況下，伊妮絲活像一隻緊盯獵物的蛇，卻無法完全忽略牠身後孵育生命的蛋，令人看不下去。但是大概猜想到要是自己一無所動，對方很有可能使出必殺一擊將軟弱的自己徹底毀滅，一思及此，伊妮絲的右手頓時迸出火花！
那是遠比一般火焰來得炙熱、紅光豔麗的火術靈動，也是具有毀滅事物壓倒性的力量之一。就算入夜顯得陰冷，唯獨這兩人之間的溫度高到像是要融解一切事物，包括憤怒。
──無論是伊妮絲的憤怒。
──抑或是七咲蝶的憤怒。
「呀啊──────！！」
藍瞳閃爍火焰一般的慍怒之色，伊妮絲不由分說地將手中的火焰徹底純度化，將形狀固定成一把長矛，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直逼七咲蝶的守備圈，巧手一運，雙手將長矛狠狠拉至身後，隨後騰空躍起！
幾乎與月同高的距離，月色迷離地像是伊妮絲顯得模糊的身影。
但是七咲蝶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騰空的嬌小身影，隨著被落地的火焰長矛將她炸得粉碎！
飛揚的塵土蒙蔽視線以及嗅覺，伊妮絲在落地的瞬間立即察覺到身後竄出的冰冷殺意，剎那間，伊妮絲將手中長矛連同身體向後一揮，散化作數道高溫且鋒利刺眼的火焰箭矢，意圖爭取拉開距離的時間。
「這樣就……嗚！」
欲作擋箭牌的箭矢被強大的氣流瞬間瓦解，連同靈力爆炸的威力和被刻意強化的風之利刃，襲向毫無防身的伊妮絲，炙熱的離火灼傷稚嫩輕吹即破的肌膚，利刃則是劃破衣物在布下細肌留下淺長傷痕，滲出細微血珠。
雖然不是深可見骨的傷口，但由於爆破的能量過大，伊妮絲悶哼一聲過後向後方彈去，狼狽落地。
這時伊妮絲才察覺，當初自己用盡全力將靈式砸在連靈力都不屑使用的七咲蝶時，對方依舊毫髮無傷地用那鄙視螻蟻的視線，居高臨下地看著無力的自己。那麼現在用這種小把戲想爭取時間，不是非常可笑嗎？
明明知道自己做什麼都無濟於事，垂死掙扎又是為了什麼？
思及此，伊妮絲不禁咬緊下嘴唇，似乎還隱隱滲血。
「上次被妳僥倖逃過，這次可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好好看著吧！將妳這一生不曾如此怨恨過的那個人的面容，用盡妳所有的力氣還有恨意，將之刻寫在輪迴的靈魂上！」
從黑暗現身的七咲蝶，握緊手中洋傘將其抵在伊妮絲毫無反抗的頭上，那毫無抑揚頓挫，卻又充滿靈性的聲音，迴蕩在以亡靈歸天為背景的最後一座墳場。
也許連七咲蝶也不清楚，這番話究竟是對誰說的？
──不管了。
對一個已經抱持過絕望去面臨死亡的人，七咲蝶早就已經釋懷了，儘管這麼做的結果會是如何七咲蝶並不清楚，但是只要遵循「那個人」的命令，就算逆天行道，在所不惜。
也許這麼做的下場只會使得「讓大家都能迎來幸福」的HappyEnding無限制延期。但是，這並不是七咲蝶該憂心的，因為對她而言，「那個人」所說的話才是一切。
所以，七咲蝶並不後悔，手刃對她而言名為回憶的羈絆。
「呵呵，這還真是諷刺，與其如此折磨自己……」
大概是察覺到依附在頭上的重量消失了吧？伊妮絲抬起無力的腦袋，用那陷入空洞而失去生氣的眼睛，隔著凌亂披散的金色髮絲縫隙中，看著七咲蝶將媲美死神鐮刀的黑色洋傘過頭舉起。
「還不如讓我成為──沾染鮮血的不死蝶！」
毫無猶豫，七咲蝶的手重重揮落。
不悅的悶聲隨之響起。
……
……
……
「？」
原本以為會被完美劈成肉醬的伊妮絲，看著軌跡明顯偏移而落入身旁泥土的洋傘，伊妮絲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不知為何肩膀顫抖的七咲蝶。
儘管和死神擦身而過，但伊妮絲並沒有因此而高興起來。
倒不如說，她也許是在期待。
只是這股期待，以另外一種形式的現實狠狠粉碎。
「咯咯……」
七咲蝶發出了令人不適的陰冷笑聲，刺穿四周靜謐凝聚的空氣。
「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有趣了！這不是太有趣了嗎！這個下流又骯髒的世界！呵、呵呵、哈哈哈！」
就像徹底壞掉的玩偶，七咲蝶從剛才就一直重複著同樣的話，再徹底像個瘋子發出刺耳的笑聲，雖然伊妮絲完全無法理解七咲蝶為何而笑。她發覺到眼前的死神少女，正以夾雜著興奮、絕望、悲傷、歡喜、自諷、嘲笑，以及各種無法理喻的情緒，上演屬於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像是憎恨這個無可救藥的腐爛世界，卻又嘲笑同時存在的自己，明明應該憎恨他人，卻又同時憎恨著這樣的自己。
不過不用多想，因為就連伊妮絲也察覺到了。
「──白澤？」
創作內容
《半生輪迴》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