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幾年前,在一次閒談中,一位照相館老闆告訴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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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游標移動至指定程式的作業項目上,滑鼠鍵在指尖輕點下傳出聲響。
螢幕裡,身著白紗的女性斜躺在金漆木製的紅絨長椅上。該椅是假奢華的宮廷風,展現出再俗陋不過的虛榮與浮誇,椅後則站著另一名身穿燕尾服套裝的男子,與女子含情脈脈地對望。
背景是比椅子還要假的宮廷裝潢,仿巴洛克設計,象牙白地板上灑滿了一堆無謂的紅色花瓣;不是真花,是可回收利用的塑膠製品。
這張照片裡到底還有什麼是真的?我質問自己,同時將游標移至女子下頷。
我還記得她所提出的要求:『我想把下巴修尖一些可以麼?手臂能否也能修得瘦一點?還有,胸型能不能修得好看點?喔,對了,我臉頰上的那個黑痣,你們能想想辦法麼?』雖然她的結尾都是問號,但顯然不是在徵求我的同意;她的語氣是在命令。
相比之下,她準丈夫的問題容易處理多了:不過就是在腳下墊個矮凳。這點我還能接受,畢竟這是合乎現實的適度修飾。
在滑鼠的移動與鍵盤的敲擊聲中,螢幕裡的女子緩慢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攝影變成了這德性?
迷上攝影是在大學一年級的學期初。那時各社團為了拉攏新社員,在學生廣場前用盡各種手段,試圖吸引我們這些新鮮人的注意。
中午時間,大聲公、海報、行動短劇,還有一些犧牲色相的學姊們,使得整個廣場人聲鼎沸。那時已是午休時段尾聲,我正趕著要去另一間教室上課,卻在途中被拉走了注意力。
那是在攝影社海報上的一張相片。
夜空的漆黑與天明的湛藍分別盤據住圖片上方的一角,日陽耀眼的光輝灑落在其下山脊線上,與山蔭下樹林間蒼鬱的灰濛形成顯著對比,但一切看上去卻又是如此地調和,不帶絲毫突兀。
後來的那節課,甚至是整個下午,台上教授到底上了些什麼我都毫無印象。那張相片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彷彿是個燒燙的烙鐵,深深地印在我記憶裡。
那天下午,一個對攝影一點概念都沒有的年輕人,就這樣加入了攝影社。
我當時可說是憑著一股傻勁入社,就像是初上戰場的新兵,明明連揮劍都不怎麼熟練,卻老想要參加史詩般的戰役。
後來我才知道,那張史詩的背後,是一位在懸崖邊傾出身子的學長,以及在其身後死命拽住他褲腰與後領的同伴們所譜寫的凱歌。
他們很傻,這點無庸置疑;但我嚮往成為這種傻子。
(印象中,故事說到這裡時,這位老兄跟我扯了一堆攝影者的入門教學還有機型選用與鏡頭差異……諸如此類的東西,顯然是想拉我入坑。很抱歉我不詳述了,因為這些玩意兒至今我仍是有聽沒有懂!)
進入攝影社以後,我開始習慣留意週遭的一切,進而轉變成開始主動尋找值得留下永恆紀錄的那一瞬間;日昇初曦、日落餘輝、花兒緩慢綻放的過程、小貓眼裡惹人憐愛的泛光、孩子天真無邪的笑容、老者面容上堆積的歲月……一一收錄在我的相簿中。
在社團裡,我們通常會把洗不出照片的底片,戲稱為靈異現象。但是對我而言,靈異現象發生與否根本不重要。
按下快門的瞬間,那幅景象就已經直接在腦海中洗好底片,然後將成品直接黏貼在某本無形的相簿裡,那一刻的色彩、那一刻的空氣,我只需要望著底片便能全數憶起。
一開始只是顆種子,接著發芽成幼苗,然後長成了大樹,最後則成為一片樹林。慢慢地,攝影從興趣變成了人生志向。
當初那個大學菜鳥,恐怕想也沒想過自己未來會成為一位職業攝影師。如今我的確是。
可是樹林總有被砍伐的一日,美夢有終究得迎來清醒的一朝。
那天,我將第一張照片電子檔存入了我的電腦裡;那天,底片再也不會曝光;那天,數位化影像正式給了傳統攝影者致命的一刀;那天,人們開始接受了虛假而不是真實。
這到底是我第幾次被要求在照片上動手腳?
胖到看不到自己腳趾的肥仔,希望能修掉自己的雙下巴;身著名牌服飾的婦人,不滿意照片裡的整體對比色,因為那無法突顯她一身的華貴;年輕的女孩要求修掉自己臉上所有的紋路,最好讓整張臉看起來像顆白煮蛋一樣光滑……
再來呢?
下巴要尖、手臂要瘦、胸型要美,然後還要什麼?
游標停留在那顆黑痣上時,我的意識中斷了。
記憶恢復後,眼前的電腦螢幕已是一片漆黑,蛛網狀的裂痕自螢幕中央向外擴散。滑鼠此時已不在我手中,它殘破的身軀垂掛在桌沿下,讓人聯想到被吊死的人。
沒有照片記錄下那瞬間所發生的一切。連張曝光底片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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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說,在那之後他花了要七千塊買了新的螢幕與滑鼠。
印象中不到一年,這間相館無聲無息的結束了營業。
此後我再也沒見過這位老闆。
寫這篇時,我想起了《世界末日》裡的一段台詞:
『麥斯希望大眾恢復使用八音軌錄音。這恐怕不太可能。』
那時大頭照的三點五磁片,至今仍在我書桌的抽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