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二十一世紀吟遊詩人》

作者：XO│2017-06-08 00:36:38│巴幣：36│人氣：947

　　他們約好在太陽西下後碰頭。若是天晴，就在書院後的小巷聚首；若遇夜雨，則改到西城門的陸橋下。

　　早在傍晚時他就已注意到雲層詭譎的變化。西下的日陽被厚實的積雲簇擁其中，漸暗的藍天染上的是紅霞而非昏黃，燕子低飛，險些撞上攤販棚架；這都是風雨欲來的前兆。最後正如他所料，在日落山頭前太陽就被烏雲吞沒，斗大雨珠傾瀉而下，給市街覆上一片嘈雜的灰濛。

　　陸橋下的他沒沾染上任何雨點，洞察力讓他躲過變成落湯雞的命運，但他並未對此感到慶幸。他攤開行囊，數著兜裡的數目，在街邊唱上一天歌的收入，還不夠兩人到旅店過夜；雖然可以選擇到收費低廉的通舖旅社，但對詩人來說那兒是個危險的地方。

　　紙張、樂器不是什麼低價物品，而通舖旅社雖然沒床、沒被、沒餐、沒水，但卻從來不缺扒手和小偷；這類人非常樂意拿得手贓物去換一晚獨房旅店的租金，或許再加上一杯酒與暖床的廉價娼妓？

　　雖然他不知道在這座顯然是教會把持的城裡頭哪裡能找到妓女，但只要有心尋覓的話肯定會有。詩人還沒聽過哪座城是沒妓院的。

　　他收起錢囊，不想再確認數目──多數幾次錢也不會變多──來這城市走唱是錯誤的決定，這兒的居民顯然不怎麼重視娛樂。

　　如果一個地方貴族與仕紳對社會影響力大，人們就比較會在意生活品質，他們會樂意把錢花在烈酒、美食還有能讓這些東西嚐起來更美味的佐餐詩歌上。但若一個地方老活在教會勢力的陰影下，那人們也會變得沉悶與無趣；對虔信者來說，最好的酒是摻了水的葡萄酒、最好的肉是魚肉，最好的歌則是不該出現在餐桌上的福音，街頭的靡靡之音不過是魔鬼的呢喃。

　　一整個上午的走唱，在他面前佇足的幾乎都是孩子；他們還不明白何謂莫須有的罪孽、被他人標榜的墮落，以及每七天才能從教士那兒獲得一次的清白之身。但孩子們手上不可能有足夠打賞的錢財，最多就是欣喜的掌聲與憧憬的眼神，直到他們被看似父母或人販子的人拉走。

　　夜雨打在橋面上，順著磚縫滑過已乾涸凝結的砂漿，在橋拱下形成一片零散的水柱。詩人拿出行囊裡的油布鋪地，這就是他與夥伴今晚的床；躺起來不太舒適，但還算寬敞，至少能讓兩人打直腿來睡。

　　「我也算到會下雨。」渾身濕透的同伴姍姍來遲道：「但他媽的救濟院在城東，人還在半道天就黑了！肏！」同伴一身破爛行頭站在地舖外滴著水，看上去像個落魄到極點的乞丐，全身上下只有掛在前襟的首飾還算稱頭。

　　同伴掀開身披的破布斗篷，拿出藏在裡頭的食物。兩條沒多少肉的鹹魚、一串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臘腸、幾塊帶黴斑的乳酪（從那不公整的大小能看出是商家削去的邊角料）、五根紅蘿蔔、一小把醃包心菜、三粒碰傷處已腐爛的李子，還有裝在皮囊裡的熱稀粥。

　　「成果不錯。」詩人說。

　　「是啊，拜這玩意兒所賜。」同伴晃了晃首飾，那是條繫在細草繩上，拙劣手工雕製的十字架：「但就像那笑話一樣，『金幣給神明、銀幣給稅官、銅幣給攤販、食物給乞丐，那詩人呢？』。」

　　給我閃邊去。兩人異口同聲後就是一陣自嘲的苦笑。

　　同伴換下衣服，隨手晾在一旁陰乾。他們都是詩人，但在這世道顯然光靠詩人這身份吃不了飽飯，討論一番後他們去二手衣店買了最破的一套衣服，兩人輪流穿上街乞討。雖然討不到錢，但在這信仰甚堅的地方，當個虔誠的乞丐至少吃飯還不是問題。

　　吃飯的時候他望著那套晾在一邊的衣服，忖度著明日穿上它的不適；又髒又臭、還帶著水氣，肯定會讓他腋下或跨間起疹子。

　　橋拱外的大雨似乎沒有停歇的跡象，接近橋腳的地方已泥濘不堪；他們只希望天亮前這片泥濘不會蔓延到自己身旁。

　　「你那邊情況怎樣？」同伴躺下身問道。

　　「照這進度，我們得再捱個兩天才能找個有屋頂的地方過夜。往好處想，之前在外頭野營了快一個月，現在進城了，只要睡七天就好。」他也跟著躺下，準備就寢；他吊了一整天的嗓，明天還要上街討飯，非得早點休息。

　　「你知道嗎？前陣子我聽說書院那有批人想試著改良印刷，以後要量產新書就不用再雇一堆人用手抄寫，只要幾個人拿塊板子往紙上一按，就能搞定一整頁的內容。」

　　「……有這麼方便？」他意識已開始朦朧，慢慢步入夢鄉。

　　「是啊，到時候要讓別人知道我們的歌，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到處走唱，只要在一張桌前填詞、譜曲、寫故事，然後把它印成書，就能讓遠在天邊的人聚在爐火邊同樂，同時賺進大把銀子。如果這次的內容不受歡迎，沒關係，同一張桌子前，我們在搞一次，寫新的故事、搞新的曲子……喂…？你睡著了嗎……聽我說啊……

※　　※　　※

　　室友回家時的動靜驚擾了他的清夢；六坪大小的分租套房要求獨立的寧靜角落可謂是天方夜譚。

　　「睡著啦？」

　　「……我好像有做夢……」他揉揉眼，打了個大哈欠，這才發現自己睡在筆電上：「但我想不起來到底夢見了什麼……」

　　昨天飯店人手不足，領班開出高額加班費留人下來幫忙準備隔日宴會的布置，他沒抵住薪水的誘惑，凌晨四點才打卡下班。房租、生活費、家用……諸多壓力總讓他忍不住想多賺一點，畢竟單靠小說出版的稿費與版稅，根本不夠支付開銷。

　　這點他室友也相同，除了出版外也得另外找兼職，而且一樣都是找餐飲相關工作；畢竟這行在給自己人飯吃這方面向來大方，多少能省點餐費支出，比方他們準備享用的宵夜，就是室友兼職處賣剩的商品。

　　吃完飯後他原本還想繼續寫稿，但卻被阻止了；室友說他臉色難看的活像自己上個月才入殮的長輩。

　　為了讓他能放鬆休息，室友決定讓出今晚的床──六坪大的空間是能擺幾張床？──兩人一直以來都輪流睡地板，用他們日漸僵硬的腰背應付市區高不可攀的房租。

　　「上一本書銷量如何？」室友在熄燈後問道。

　　「跟你上一本一樣。」兩人在黑暗中發出默契的苦笑。「……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我們在寫書？」他盯著漆黑的天花板，睡意陣陣襲來。

　　「大概幾百個。」回應的聲音帶著倦意，略顯含糊：「如果編輯沒說謊的話……」

　　「……前陣子在亂翻資料，翻到關於旅行詩人的文獻……說真的，我好羨慕他們那種日子。四處旅行，遊唱自己的故事，跟讀者、聽眾面對面，而不是像我們一樣，窩在電腦前寫一堆都不知道是誰在看的書，沒天沒夜地被截稿日、銷售壓力追著跑，為了生計還得四處兼差……」

　　「……你真的想在睡前聊這些？」一陣沉默後室友有氣無力的應到。

　　「不，」他說：「我不想。」

　　黑暗中僅剩彼此互道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