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莫‧古拉曼船長的心情就像現在的天空一樣陰霾籠罩。
他實在不想出海,夏天是暴風雨的季節,照常理來說是把船隻拖入船塢檢修、遣散水手讓他們和家人團聚,或者泡在酒館裡,直到適合出海的季節來臨,順著季風揚帆遠航。
偏偏他只是一艘遠洋貿易船的船長,儘管出了海他就掙脫陸地上的一切束縛,但在港裡,他仍得聽命於人,單就貝利薩流士家以海軍總司令的身份下達的命令,他便難以拒絕,這回甚至連船東都親自拜託他跑這趟航程。
啊,是的,船東是個不錯的人。古拉曼心想。她是帝國首富,經營產業橫跨金融、房地產、貿易和手工業。
他對精靈這個種族抱持某種偏見。他們太冷靜、太優雅了,沈著到簡直不是生在這個世上的生物。但是他喜歡船東,因為她不像個精靈,或者說艾爾卡家的每個都不像精靈。
想到這兒,他瞄了一眼站在甲板上,倚著舷側,長得一模一樣的精靈姊妹。
典型的精靈,而且是貴族。
他不易察覺地皺起眉頭。古拉曼船長從曾祖父那一代便是討海為生,他在海上的歲月歷經二十三年,擔任現在的職務也已滿七年。
真是太不吉利了。他想。精靈,雙子,而且還是女的,一定會讓海神多莉絲醋勁大發。
他想起前天到海神殿占卜的結果,祭司給了他一個稜磨兩可的徵兆。海神多莉絲亦是冥神,她的神諭向來簡潔明快,連祭司都說這回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碰到死亡女神都難以舉棋的回應,祭司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很興奮,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龐洋溢著狂熱的笑容,皺紋都擠在一塊兒,但這一點都沒有讓古拉曼的心情有半點起色。
偏偏在出航前,身為船長的他必須當著所有船員的面宣布占卜的結果。
船上地位僅次於他的一等航海士伊德‧索雷頓悄悄走近。他是知曉前天占卜結果的三人之一,最後一位則是船東。
「船長,要不要用雞重新占卜一次?籠子裡面那些已經餓了整晚,肯定沒問題的。」
這也是個方法。讓雞啄食穀粒,以啄食的速度作為吉凶的依據,其中含有可動手腳的地方,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讓雞隻餓著。
古拉曼側著頭想了想,頷首表示許可。
「我認為那樣行不通。」
他的雙瞳驟然縮小,猛力地轉過身。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乘客已經站在後面,且從她說的話來判斷,占卜的不確定性恐怕已被她所知悉。
「為什麼這麼說呢?薩涅瑟小姐。」
他盡量讓語氣放和緩。由於她倆長得一模一樣,所以他無法判定站在眼前的是雙子中的哪一個。
她用蘊藏著星辰的深邃眼眸凝視著古拉曼,在對方感到畏懼而退縮前轉移視線,朝向坐在船舷欣賞日出美景的另一位雙子。
「因為依葉塔到安排的臥艙途中經過雞籠旁,覺得餓著的雞隻很可憐,於是順手餵飽牠們。」
「那個災厄女神……」
伊德‧索雷頓甫脫口便意識到這是很失禮的話而趕緊捂住嘴,幸好席路亞只是面無表情地掃過他,繼續和船長交談。
「占卜的結果,即使不用精靈過人的聽力也能知道的。世上流傳許多對我家族的傳言吧?想必船長有所耳聞。」
古拉曼表情僵硬地點點頭。
「姑且拋開那些流言的真實性,精靈具備優秀的魔法資質是公認的事實,我的家族正好鑽研此道,所以上船前我也稍稍占卜一下。」
船長聞言眉頭緊鎖,尚未開口,他的一等航海士已經急切地詢問結果。
「既然在艙內準備餓了整晚的雞隻,何必在意區區預兆?」
「什麼區區預兆,那是向海神乞求出海許可的重大儀式……」
「海神不允許,你們就不出海嗎?」
索雷頓方欲爭辯,卻被古拉曼伸手攔住。
「你先去監督出海事宜。」
面對船長的命令,一等航海士倒是很乾脆地服從了,沒多久,甲板上便傳來活力十足的吆喝聲,夾雜著嬉笑怒罵。
古拉曼按著額頭,似乎在斟酌該怎麼開口。迎著早晨的海風,魁梧壯碩的大海男兒和來自森林的纖細女子就這樣面對面站在拂曉的微光下,任由海潮聲填補彼此的沈寂。
「古拉曼閣下是屬於騎士階級吧?」
船長未料她有此一問,反射性地答了聲是,旋即意識到主導權被搶走,不禁暗自苦笑。
「索雷頓先生則是平民出身?」
他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暗地裡計較著席路亞打探底細的目的。是明知故問?還是隨口問問?企圖是什麼?當他腦海中飛快滑過這些想法時,薩涅瑟家的長女再度開口了。
「如果要晉升騎士階級,減少對諸神的依賴比較好。」
這回古拉曼讓苦笑溢於言表。
所謂的「騎士」指的是共和時代自備馬匹參加軍隊的富裕階級,是貴族之下的第二等級,共和末改變為募兵後不再需要自行籌措裝備、馬匹,騎士階級則逐漸演變為經濟界的代名詞,皇帝也時常拔擢此階級中的有能者擔任軍政界的行政官職。
「薩涅瑟小姐似乎與我的船東頗有交情?」
「是家父與艾爾卡卿有交情。不過談不上多深厚,只是些金錢上的往來。閒談中提及『紺碧女神號』的古拉曼閣下是非常優秀的遠洋貿易船長,可惜快要退休了,推薦繼任的索雷頓先生和閣下有段差距。如此而已。」
絕對不像她輕描淡寫說的那樣只是金錢上的往來。對每個船東而言,船長的任免是攸關商行興衰的大計;對船員、水手來說,則是與軍團士兵無異,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繫在一人身上。換言之,絕非閒話家常時拿來當作打發時間的話題。
回想起貝利薩流士和艾爾卡對她的重視,種種疑問接二連三浮上海面,脫口而出的卻是詢問占卜該如何善後。
「因為依葉塔的關係,占卜用的雞餵得飽飽的。船長閣下便向水手們宣布昨天的占卜結果是大吉吧!我會替閣下背書的。」
她的建議令古拉曼瞠目結舌。精靈不是從不撒謊的嗎?還是眼前這名女子其實是個混血精靈?
「您似乎在思考著極為失禮的想法。這種程度的扭曲還構不到說謊的程度。占卜不是沒說好,但也沒說壞嗎?姑且當成是吉兆,豈非皆大歡喜?」
夾雜在是與非之間的灰色地帶,模糊的界限,給予預言者操作空間,任意解釋神諭結果。正如奧古斯塔‧貝利薩流士所言,預言是帶給求助者希望而非絕望,因此用彈性的精神迴避無益的預言,才是精神健全者應有的心態。
古拉曼當然知道這個道理,所以當下點了點頭,迎著索雷頓為首的眾多船員目光,走到主桅前跪倒,將額頭靠上桅杆。
「我代表終將一死之人的凡人,誠惶誠恐的請求大海守護者、至公至正的女神多莉絲,是否許可吾等涉入您崇高的疆域?」
接著,船長站了起來,面向他的船員們。
「女神已經同意我們卑微的請求。」
一等航海士無言的眼光掃向站在不遠處的精靈,得到她肯定的頷首後,顯然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這可以從接下來命令水手們起錨、揚帆的指令比方才更有活力得知。
古拉曼卻將視線移向雙子姊妹。其中一人興高采烈地指著振動翅膀掠過水面的海鷗,一副初次航海的新手模樣,對海洋滿是憧憬和幻想,另一名——他應該可以確定是姊姊了,從她微微蠕動的嘴唇似是在應和妹妹的種種疑問,冷不防地,轉過頭來,與船長的視線交會。不待他開口,席路亞在妹妹耳畔說了些什麼,接著兩人肩並肩走了過來。
「我和依葉塔就不打擾諸位工作了。」
眼底划過依葉塔不甘願的神色,船長嚴肅的面孔難得軟化些許。
「兩位女士,能否願意讓我盡船長之誼,邀請兩位共進晚餐?」
接著,他又補充一句。
「我會讓一等航海士索雷頓作陪。雖然他是個迷信的小子,但神秘的大海總會發生些不可思議的故事,他恰好對這些光怪離奇之事略知一二。」
對妹妹眼波攻勢從沒獲勝過的席路亞,這回自然也沒例外。於是,她朝著船長輕輕地點頭。
「這是我們的榮幸,古拉曼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