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雨一直下到近天黑才逐漸轉成毛雨。
寺廟裡面原本有一尊石製的神像，但因為年久失修而慘不忍睹，脆弱的頸部以及手指部分都斷裂了，碎落在一旁；桌巾也被蟲蛀得破破爛爛，無人供奉的香爐上也蓋了一層灰塵，厚得連原先的刻紋都辨不清。
趙子辰注意到桌上有兩盞油已經快燒乾的破蠋台，他恭敬地在神像面前雙手合十，誠心地請求借蠋台一用，才安心地拿起燭臺點火。
小小的火光雖不足照亮每個黑暗角落，但在這樣的夜晚，微光其實已經足以讓人心安許多。
今天連月亮都沒有露臉，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外頭依舊下著綿延的細雨，雨水順著屋簷落在底下累積成的小水塘中，發出間斷的叮咚聲。
遠山傳來狼嗥聲，在這樣陰雨且無光的夜裡，是鬼魅山精最喜歡出來活躍的時候，對活人來說，自然就是凶惡之兆。
夜漸深了，三人開始昏昏欲睡。
嫌寺廟不乾淨的饕餮原本想躲回符休息，卻被兩人極力阻止，原因是在這種荒郊野外，孤男寡女的相處一室，實在尷尬，好不容易才硬把他留住，雖然他仍滿臉不悅。
入夜，除了雨聲滴答之外一切靜得令人難耐。
趙子辰總是覺得心神不寧，翻來覆去睡不著想找人說話，但兩人似乎都已經進入夢鄉，他也不好吵醒別人的清夢。
最後他還是爬起來了，透過黯淡的燈光，看見外頭依舊還飄著細雨。
鈴鈴──
「……什麼聲音？」
趙子辰隱約聽見清脆的鈴鐺聲從遠方響起，但由於大半夜的怎麼會有人經過？況且聲音又微弱，只出現一次，以為是錯覺。
卻見不遠處有火把的光亮，他站起身，走向破廟門柱旁往外望。
深夜，在飄著細雨的冷清路上，一個持著火把的人走在前頭，領著幾個排成一條綜列的人走著，但是後頭的人走路的方式特別奇怪，他們雙手打直地舉與肩膀同高，一個大步地往前跳，動作整齊劃一。
那詭異、僵硬的動作，令趙子辰聯想起某種可怕的鬼怪。
「……『殭屍』？」
趙子辰失神地望著他們，一陣冷鋒從背脊滑上來。
這破廟所在位置是湘西，當地有趕屍回鄉的習俗。趙子辰自然聽過這樣的傳言，但是從來沒有親眼看過，更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碰到。
更糟的是，那名趕屍人轉向，居然就直直地朝著破廟走來，跟在後面排成一縱隊的殭屍也乖乖地尾隨在後。
鈴鈴──
這回鈴鐺聲真的聽清楚了，那在曠野中響亮的聲音，令趙子辰不寒而慄。
眼見他們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呆了半响的趙子辰這才慌了手腳，折回去想搖醒柳明梨和饕餮兩人，卻驚覺饕餮不知道何時早已經不見了。
「快醒醒啊！」
趙子辰大力搖晃柳明梨的肩。
「唔……天亮了嗎？」
柳明梨迷糊地揉著惺忪睡眼，緩慢地從地上撐起身來，一臉無辜地望著趙子辰，恍恍惚惚的，意識有一半還在睡夢中。
這幾天折騰下，心靈與身體都已經筋疲力盡的柳明梨腦袋昏沉沉的，根本沒法思考，現在她唯一所想的就只是好好地睡上一覺。
「小食跑哪去了、妳有看到嗎？」
柳明梨搖搖頭，還半睡半醒地打著呵欠。
「真是……居然在這種時候……到底跑到哪去了？」
「那我要繼續睡囉……晚安……」說完，柳明梨又趴了下去。
「不行啊、快點醒來──」
鈴鈴──
那幾乎就在門口響起的鈴聲，彷彿瞬間將趙子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他僵硬地轉動脖子看向門外，驚見趕屍人不知道何時已經持著火把，就站在破廟門口，火光搖曳著藏於夜晚的恐懼。
旁邊一排額頭上貼著符、臉色鐵青，嘴角露出白森森尖銳利牙齒的殭屍們也站在破廟門前，晚風吹來，隱約聞到屍體的腐臭味。
時間有如靜止般，雙方沒有任何的動作。
身穿素色袍子的趕屍人冷不防地對趙子辰微微一笑，因為他其貌不揚，五官甚是怪異，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下，那皮笑肉不笑的臉顯得陰險扭曲，嚇得趙子辰一身冷汗都冒出來。
由於不知道來者善惡，他準備抽出懷中的符，只要對方有動作就立刻反擊。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見活人啊，還以為是誰家的殭屍又屍變，正準備來收服呢！原來是兩位啊，幸會幸會！」
他露出一口黃牙，呵呵笑著，說出口的話沒有絲毫敵意，但同時，眼球卻轉動，掃視著破廟內的一景一物，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趙子辰並沒發覺。
趙子辰聽他這樣一說，警械心少了大半，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稍稍走近些，仍保持著安全距離瞇眼看符下殭屍的臉，「以前從沒親眼看過趕屍，說真的被你給嚇了一大跳……話說這些『人』真的會跟著你走？」
「是啊，它們雖眼不見，但是耳朵和氣息可是靈得很。若沒收服時，它們會循著人類身上的陽氣……冷不防地咬那麼一口！」
趕屍人擠眉弄眼地誇大動作，那突然放大的聲量讓趙子辰愣得聳肩。
「被咬到的人會被屍毒所侵，若兩個時辰內沒用糯米拔毒，也會變成殭屍四處咬人血肉。」看趙子辰那滑稽的表情，趕屍人覺得有趣地咯咯笑著，「這附近聽說有因戰爭毀滅的死城，加上風水地氣凝聚，可說是妖魔眾舞之所在。」
趕屍人說話的語氣高低不定，令趙子辰聽得膽戰心驚。
「謝謝你的提醒。我們只是暫時在這歇腳，並不會久留。」
他看似相當冷靜地看著趕屍人回答，但是右手大力推著還不肯起來的柳明梨，累壞的她根本不想理，翻了好幾次身，終於不堪其擾，生氣地爬起來。
「天色明明還早──」
起床氣正上心頭的她，瞟一眼外頭看天還黑，正想斥趙子辰一頓時，略醒的腦袋憶起剛才似乎瞥見一排黑影出現在眼角，這才確定地回頭看。
視線從最右方的殭屍一直到最左方長相詭異的趕屍人掃了一回。
「早安，小姑娘。」
趕屍人露出自以為最和善的笑容，柳明梨還是不賞臉地嚇個臉色發白。
「有妖怪啊！」
在趙子辰都還來不及解釋眼前這人並非惡意時，在柳明梨驚叫的同時，身上藍色靈光乍現，足有車斗大的犬神感受威脅而現身，藍色靈光照亮破廟每個角落，映在殭屍臉上更顯陰森可怖。
犬神齜牙咧嘴地發出警告低吼，細目怒視著趕屍人，唾液垂著嘴角而下，右前腳輕輕撥地，似乎下秒就會衝上去，殘忍地撕爛眼前人的皮肉。
趕屍人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詭譎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
「坐下！」
突然，饕餮的命令從破廟外傳來，犬神咿嗚一聲，夾著尾巴乖乖地席地而坐，但眼睛依舊警械地盯著趕屍人。
「小食你上哪去了！害我剛才都找不到你！」
趙子辰急著對饕餮大喊，但饕餮只是專注地凝視著趕屍人的背影。
也許是感覺到饕餮質疑的視線，趕屍人不疾不徐地回頭，毫不避諱，笑吟吟地回看他，「這位兄台，你可來得正好，剛才那隻大狗真是嚇壞我啦！」
「……你是誰？」饕餮冷聲問。
趕屍人咧嘴笑起來，「在下只是一名默默無聞的趕屍人，遊走於湘西山林之間，以趕屍賺點銀兩討生活罷了。」
饕餮拔出劍，劍鋒就這樣指在趕屍人的喉頭不到一寸處，但趕屍人還是紋風不動地站在原地，既沒有驚恐的神情，更沒有反抗的打算。
但這擺明了是挑釁的舉動，讓柳明梨及趙子辰怔住了。
「你可以騙過道行不高的人類，但騙不了我。」饕餮低聲道，「你身上有人類的氣息，卻不是活人！」
趕屍人咯咯咯地從喉間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詭異笑聲，他不懷好意地笑著說：「看來我真是太小看你了，饕餮。」
「看出我的擬態還知名諱？到底何方神聖！」饕餮持劍逼得更近，眼見快抵上趕屍人的喉嚨。
趙子辰機警地扶起柳明梨沿著破廟牆邊，想趁機逃到外邊與饕餮會合。
「咯咯咯……這幾十年來我們主人找你找得好苦啊，沒想到居然躲在這小小的湘西山內……看來主人羽化成仙之日已不遠矣！」
趕屍人說完，額頭部分的皮膚突然裂開，接著四肢迅速萎縮，最後一層帶髮的人皮就像被脫下的衣物那樣啪地一聲落在地上，原本拿在手上的鈴鐺也鏗鏘落地。
一隻型態詭異的人面鳥從人皮中飛出來，順口啣起鈴鐺一甩，用滿是綠鱗片的尾巴捲起鈴鐺，牠靈巧地停靠在最離牠最近的殭屍肩上，露出邪惡的笑容。
饕餮似乎辨識出那隻人面鳥，震驚地張大眼睛。
「既然被識破，只好動手殺人啦！」
牠淒厲大叫，同時劇烈搖晃尾巴上的鈴鐺，殭屍聽見那雜亂不堪的鈴聲立刻變得極度暴躁，壓不住它們怨氣的符咒也紛紛飄落，指甲瞬間抽長、面色猙獰恐怖，迅速屍變成見人就咬、可怕至極的飛殭！
飛殭撲向饕餮，饕餮揮劍試圖砍斷它們進犯的僵硬軀臂，卻驚發它們的身體鋼硬如鐵，這一劍只割破布料，普通的物理攻擊根本無法對它們造成傷害。
「快跑啊！」
一見矛頭不對，趙子辰拉著柳明梨一股作氣直奔向饕餮，硬拖著還打算繼續戰鬥的他，顧不得三七二十一飛也似地往外逃竄，而飛殭也循著他們的氣味在無聲的夜裡追逐。
人面鳥振翅在高空觀戰，見三人跑向破廟後的野地，蒼白的臉上立刻露出猙獰的笑容。
「還往那跑去？自掘墳墓還不知……找機會逮住饕餮！」
說完，咯咯咯地笑著，黑色羽翼飛向前方的山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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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長篇小說】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