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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V、下弦月(上)

作者:Cecil│2020-12-20 10:56:31│巴幣:26│人氣:374
昨天朋友跟我說「要不要來我家吃手工花生湯圓」,我想說可是我這禮拜要寫稿。

然後我就有了個大膽的想法:我何不寫完稿去吃湯圓呢?兩件事又沒衝突

於是我昨天早上吃過早餐兼午餐,十二點開始斷斷續續寫到今天凌晨三點,十三個小時肝出 15K,加上原本的部分,第五章上篇跟第四章一樣長(真是始料未及

睡了四個小時以後我因為太餓而起來了,修完稿發完文以後我就要去吃早午餐


何かが奪い去りそうで怖い 大切な人 と繋がってたい
想いは誰にも負けない
就像有什麼被奪走般的恐懼 只想和重要之人緊緊相連
這樣想著 就不會輸給任何人

-from Lil’B〈つないだ手〉(歌詞翻譯:POPGO&伊達流星)





  
 
  雨水流過車窗玻璃時,瑟琳娜沿著那向下的軌跡滑動手指,發出小小的驚嘆聲。車外,撐傘的行人來來往往,五顏六色的傘花在街道開得無比繽紛。繁華區雖也下雨,但那裡的居民遇小雨不撐傘,即使碰上暴雨而不得不打傘,傘花也都灰撲撲的,難怪瑟琳娜這時看得著迷。薩卡盯著她的模樣好一會,才將視線投向後照鏡,眼前的紅燈還有近六十秒,即使如此,司機也沒有向後座的他們攀談來解悶,而只是狀似困乏地在方向盤上敲打指尖。
 
  「這裡最近常下雨?」
 
  司機沉默一會,才咕噥著回答薩卡。「新聞說雨季到了。」
 
  瑟琳娜停止欣賞風景,在位置上乖乖坐正,聽到司機的回答,她喜形於色,倘若這個空間只他倆二人,她想必會說,梧桐區在這點就比白楊區強。梧桐區的優點當然不只這些,但「相對多雨」確實是它吸引薩卡的主因。在雨天,人們對傘外或車外的人事物往往更冷淡,如此心理實在值得利用來隱匿行蹤。此外,梧桐區的警察不會臨檢,瑟琳娜下意識拿出通行證好幾次都發現不需要之後,才終於相信這點。
 
  抵達目的地前,薩卡就已備妥足額車資,司機樂得連開口要錢都不必,收到錢車門關好,旋即頭也不回開走了。先下車的瑟琳娜拎著陽陽的提箱,站在公寓一樓的雨篷下,遠望街角的雜貨店和咖啡廳。
 
  「下雨的時候,這裡聞起來就更像繁華區了。」
 
  「不是因為垃圾處理廠就在附近,所以聞起來像繁華區?」
 
  「才不是,雖然你說很近,可是其實還是很遠。我又不是狗,怎麼可能在這裡就聞到垃圾處理廠的味道。」瑟琳娜鼓起臉頰。「是街上下雨時的味道啦。」
 
  全賴空氣過濾系統之賜,白楊區是全都城最適合呼吸道病患居住的地方。梧桐區沒有這種環境管理系統,氣味也就不那麼宜人。儘管如此,瑟琳娜一踏出車站、初次聞到梧桐區的空氣,便立刻對他說:「這裡聞起來好普通,我喜歡。」
 
  不管這是真心話,或只是為了讓人好受的安慰,薩卡聽在耳裡都舒坦不少。瑟琳娜重獲自由不過兩個多月,他們就已經搬家第二次,而且第三次也在計畫之中。好不容易在白楊區安頓下來,房間跟家具也逐漸染上熟悉的氣味,從屋子變成家,卻不得不推翻然後重新開始,就連他自己也不免消沉。但是,瑟琳娜像是毫不吝惜那些沒能帶來新家的東西,彷彿只要有他、陽陽,還有她那個鼓鼓的小背包,她就別無所求。
 
  瑟琳娜對薩卡的計畫缺乏全盤瞭解,但從沒過問,只是聽從他的指示行動。今天清晨,兩人還在白楊區的家裡聊天,現在才剛過下午兩點半,瑟琳娜就已經帶著所謂「必要的隨身物品」抵達新住處,臉上看不出對白楊區的舊家有一絲懷念。
 
  他們在梧桐區的新住處也是公寓,門衛認得多次來看屋的薩卡,而對初次造訪的瑟琳娜投以職責所需的探詢眼神。薩卡攬住瑟琳娜的肩介紹道:「我太太。」門衛點頭放行,沒跟他們閒聊。
 
  「這裡的人都好安靜。」等電梯時,瑟琳娜發表感想。「我在白楊區公園遇到的陌生人都會跟我搭話。」
 
  「可能這裡的人怕生。」
 
  瑟琳娜吃吃竊笑。「都是大人了還怕生,那不就跟盧波先生一樣嗎?」
 
  「盧波先生」是繪本《好慢好慢的情書》的主角,內向害羞,遇到房東太太都不敢打招呼。這樣的他對新鄰居妙歐小姐一見鍾情,拜託自己的寵物烏龜將情書送到她門前。
 
  「說到那個,我會把書一點點帶過來。」
 
  他們買的繪本把舊家的五層書架塞得毫無空隙,自然不可能在輕裝的前提下全部帶來。瑟琳娜的小背包裡只放了最重要的一本,也就是《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的出版十五週年紀念精裝版。
 
  「書很重要,但先把注意力放在比書更重要的事情上也沒關係。我這陣子都還是不方便出門,什麼都要拜託薩卡你做,書等到方便的時候再帶就好。」
 
  他們這次搬遷相當低調,離開舊家時經過一樓大廳,門衛甚至還問他們要去哪裡玩,因為瑟琳娜的小背包,和薩卡手上的小型犬專用提箱,看起來完全就是為了郊遊而準備。在白楊區,隱密行事簡直難如登天,薩卡也只能盡量讓旁人往錯誤的方向聯想。他們在白楊區從不收信件或包裹,因此門衛鮮有機會和瑟琳娜打照面,即使今天以後再也見不到她,應該也不會懷疑她的去向。薩卡自己則還是回去舊家睡,等到申請的轉調獲得核准,他才會隨著工作地點改變,真正搬到梧桐區的新家居住。讓瑟琳娜先搬來,是因為如果碰上緊急事件,她能夠自行前往他事先看準的藏身處;換作白楊區,假使瑟琳娜在他工作時出事,就不可能在動輒遭受臨檢的狀況下安全抵達集合地點。
 
  薩卡才打開門,瑟琳娜就溜進屋裡,這裡瞅瞅那裡看看,好半天才肯回客廳找他。陽陽就沒有她這麼興高采烈,提箱門都開了,還是縮在裡面不肯出來。剛到白楊區的時候也是,由於不熟悉新環境,牠在玄關躊躇好久才肯進屋。按照經驗牠會沒事,薩卡也就由著牠。
 
  「比我想的乾淨耶。」這是瑟琳娜的第一個評價。
 
  「看妳的表情就知道還不是滿分。」
 
  「那當然,我要把這裡變得亮晶晶。」瑟琳娜張開手臂,但 T 恤上的文字並未因此變形。「給我牙刷和清潔劑,我會讓這裡變得像新的一樣——但是舊沙發我就沒轍了。」
 
  這裡不同於他們在白楊區的舊家,家具不髒,卻大多看得出泛黃、老化或貼皮捲起。瑟琳娜在薩卡旁邊一屁股坐下,打開電視,熟門熟路找到電影台,又立刻切換幾台確認。梧桐區的電視頻道編號跟白楊區別無二致,總算這裡還有些教人熟悉的地方。
 
  「你下午要回去了對不對?」
 
  瑟琳娜靠著他,口氣中是明顯的落寞,彷彿不想聽到事實。
 
  「嗯,我是中間休息時出來,待會得趕回去。下次休假是星期四。」
 
  面對這個答案,瑟琳娜什麼都沒說,而是安靜地抱緊薩卡的手臂。這時,陽陽也終於願意離開提箱,一出來就湊到他腳邊蹭個不停,最後乾脆爬到他腿上。一人一狗都黏得這麼緊,他為此失笑,卻發現自己的笑容摻雜苦味。儘管談不上實際,他還是幻想能把瑟琳娜跟陽陽都縮得小小的,去哪裡都帶在身邊。
 
  「抱歉。」
 
  「工作嘛,我知道的啦。」瑟琳娜放開他。「而且就算你在白楊區,我們也能講電話,所以沒問題。你才是,不要太想我。」
 
  前陣子,出於多方考量,薩卡購買兩支手機,並教瑟琳娜怎麼使用。他將自己的號碼存入瑟琳娜那支的通訊錄,教她如何留語音訊息。薩卡自己則不在通訊錄儲存任何號碼,每次通電話或收到訊息之後,還會將紀錄刪除,確保手機即使遺失,拾獲者也無從得知它原先屬於誰。白楊區已經買不到按鍵式手機,他費了好大功夫才教會瑟琳娜怎麼使用觸控螢幕。
 
  「把這裡像這樣——」薩卡在螢幕上觸點,說明怎麼接通電話。「按住。有看到我的手指嗎?要碰著螢幕,然後好像拖動東西一樣,把這個圖案拖曳到這裡。成功接通的話,就會出現畫面。來,拿著。」
 
  「真的看到你的臉了!」瑟琳娜湊近手機螢幕,他能在自己的手機上看到,她的臉幾乎充滿整個畫面。「跟電影裡面演的一樣,好神奇。」
 
  「這就是視訊電話,通話雙方可以看到彼此的臉。在通話中按一下這顆紅色的,通話就會結束。通話結束後,畫面會消失,想再看到的話,就要再打一次。」
 
  「消失了耶。」瑟琳娜捧著畫面暗下的手機,珍而重之地注視它。「這樣以後就算你出門工作,只要有這個,我們也可以看到對方囉?」
 
  「對。」他回答:「我現在到廚房去,讓妳練習接視訊電話。」
 
  那天,即使他們在家裡,只要兩人身處不同的房間,瑟琳娜就會打給薩卡。每次看到她離前置鏡頭太近,導致臉充滿他手機的整個畫面,他就忍俊不禁。接起手機時陽陽剛好在旁邊的話,牠會企圖舔螢幕,似乎是把畫面上的他們誤認為本人。
 
  薩卡再次檢查完保全系統,就在玄關和瑟琳娜擁別。這次的道別由他彎腰親吻她作結,為讓餘味殘留更長時間,兩人過了許久才分開。門在身後關上時,薩卡的胸口出現輕微的撕裂感,彷彿有什麼隨著門閂推動而在心中劃出一道痕跡。獨自生活時,這般牽掛的情緒從未有過,即使是在白楊區,離情也沒有那麼強烈。此刻的感受之所以如此鮮明,或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接下來有好幾天都必須跟她分隔兩地——不是兩處不同的場所,而是都城的兩個分區——就像是把心的一部分遺留下來似的。
 
  乘車回白楊區途中,薩卡打開一律設為靜音模式的手機,查看監視器錄到的畫面。他已經在舊家裝設隱藏式攝影機,能夠監視整個客廳,還有與之連通的餐廚空間。這種設備的用途原先是監看照護人員或寵物,使用者可透過行動裝置查看當下拍攝的畫面。對薩卡來說,只要查看畫面時看到人,不管是誰,他們就不得不踏上第三次搬家的道路。他沒有宗教信仰,但在按下藍底白字的「即時監測畫面」按鈕之前,仍會默默祈禱這次也平安無事。
 
  有時,薩卡會產生古怪的念頭:這一切逃脫跟掩飾的嘗試,或許就像他還在為賽維斯工作時所做的一樣,全都看在某個人眼裡。然而他從來不敢繼續想下去,以免陷入沒有出口的恐懼。有了瑟琳娜以後,只要她不在身邊,而工作又沒有多到佔據全副精神時,他的思緒就會染上一抹不安。但他從未吐露這些擔憂,而是安慰自己,這些事情會有盡頭。會有那麼一個地方,沒有人監視也不需要躲避,那裡是個溫暖美麗的所在。
 
  自從海生館那次巧遇以來,施密特沒有再對薩卡提起瑟琳娜,當然也沒邀請他們去吃飯。有時和施密特遠遠對上視線,薩卡都會有種錯覺,彷彿對方正在不懷好意地觀察他的表情。
 
  有一次,薩卡在回醫院大樓途中被叼著菸的施密特叫住,對方劈頭就問:「我最近很少看到你經過這裡。」薩卡猜他的下一句話會是「我覺得你在躲我」,於是趕緊回答:「貓有人幫我餵,所以我就不用常常回去了。」聞言,施密特勾起深知內情的可疑微笑,說:「那還真是萬幸。」
 
  白楊區的晴朗與清爽一如往常,但薩卡身在其中,卻是每分每秒都如坐針氈。在醫院,他養成習慣,重要物品如手機跟皮夾,不放在辦公室,改放在急診室附近的投幣置物櫃,而且每天都至少換一個格子。就算不得不進辦公室,也會花至少一分鐘審慎觀察環境,確認沒有任何人躲在附近等著尾隨他進去。遞交轉調申請之後,能做的也只有期望上級盡快予以核准,等待期間,幾乎沒有一天不難熬。
 
  只有在放假時前往梧桐區,回到瑟琳娜身邊,將她跟陽陽抱在懷中,他才能重獲短暫的安全感。如瑟琳娜先前所宣告的那般,他們的新家彷彿施了魔法似地窗明几淨,就連窗戶軌道和排水口縫隙都毫無髒汙。有一次,瑟琳娜拉他去看冰箱靠牆的縫隙,洋洋自得地說:「這裡本來有很多灰塵,但是我想辦法擦得乾乾淨淨的!你看怎麼樣?」此外,她開始看烹飪頻道,不以重現其中的菜色為目標,而是要學習更俐落的切菜手法或是調味的訣竅,而且還偷偷學認材料名稱。終於在他面前完整讀出荷蘭芹蛋捲的材料清單時,她抱著他笑得好開心,彷彿剛才看懂的是世上沒人認得的神祕古文字。
 
  瑟琳娜搬到梧桐區後第二週的某天,薩卡剛結束車禍患者的緊急手術,剛從高度緊張的狀態解脫沒多久,又馬上出於警戒而繃緊。只要有空檔,他就會去拿手機,檢查家中攝影機的即時畫面。
 
  即使早有預期,畫面中出現閃動的影子時,薩卡的心臟仍舊陡然一縮。
 
  沒拿手機的那隻手緊握成拳,他走到人煙稀少的角落,把音量從零調高一格,將手機湊到耳朵旁邊。如果聽不到聲音,那就可能只是窗簾的影子——但他不鎖好窗戶不會出門,所以這個希望剎那間便破滅了。
 
  畫面中傳來人聲,儘管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聽清,在他耳中卻宛如雷鳴。
 
  「不在……」
 
  「但樓下守衛說沒搬家……可能是出門了。」
 
  「真期待小妮子看到我們的時候會露出什麼表情。」
 
  回應這句話的口吻帶著笑意。「肯定會嚇得哭出來。」

  腦袋裡面像是發生化學物爆炸,薩卡有那麼幾秒陷入徹底失神的狀態。雖然不知道對方是怎麼發現的,但他們找上了薩卡跟瑟琳娜。他扼住自己的喉嚨,強迫急促的呼吸穩定下來。沒有時間慌張了。他傳給瑟琳娜一個語音訊息,隨即收起手機跟皮夾,本能地走向常開的防火門,打算從樓梯開溜——屋漏偏逢連夜雨,有人正在上樓。

  「電梯裡面有監視器,所以勞你們動動腿爬樓梯。我剛才看過,他不在急診室,說是剛結束手術,但因為還是值班時間,所以可能是回去辦公室拿東西。」

  ——那是施密特的聲音。

  薩卡一個箭步探到樓梯邊窺視,發現施密特那顆顯眼的光頭正在接近,跟在他身後的兩個人看體型明顯是打手,被抓住的話絕對是萬事休矣。思及此,他火速退出樓梯間,悄悄帶上常開防火門。他快步走向電梯途中,和一個從轉角過來的護士擦身而過,對方還用他聽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語:「是誰把門關起來的啊?真沒常識。」這層樓只有一個樓梯間,要逃就只能搭電梯,這時剛好有部電梯抵達,雖然是往上,但他顧不得這點,立刻走進去,將身體貼緊最裡面的牆壁,挺直腰桿抬起下巴。這種電梯的設計考量特殊患者的進出方便,關門的速度慢到讓人抓狂,在他的心臟幾乎跳出嘴巴之前,門終於完全關上,在電梯門的縫隙中間,他看見施密特等人走進他的辦公室。電梯上了兩層樓,他一出去就衝向樓梯間,直奔他再熟悉不過的休息室。

  值班時間還沒結束,但不要說繼續值班,薩卡根本就連醫生的工作也不打算要了。秉持著最後的良心,他去休息室把剛交班的哈瑪爾挖起來,後者揉著一頭亂糟糟的自然捲撐起身子,眼神滿是睡意。

  「做什麼啦,我都快睡著……是你啊,薩卡。怎麼了?喂你臉色很差耶。」

  「我的貓要生了,拜託你幫我代班。」

  「啊?」哈瑪爾張大嘴巴,眉毛因為疑問而扭成波浪形。

  「拜託你幫我代班。」薩卡重複,然後信誓旦旦地許諾:「下次看到你,我一定會陪你去酒吧。」

  聽到薩卡真的有考慮他的提案,而且還給出正面答覆,哈瑪爾整張臉亮了起來。「真的假的!」

  「真的,所以拜託你。我一定得回去陪我的貓。」

  「好啦好啦,你也不用急成這樣吧?不說我還以為是你老婆要生了,雖然你沒老婆。」哈瑪爾咕噥著翻下床,從旁邊的掛勾取下白大褂。「說好了喔。那你快走吧。」

  「謝謝,你是個好人。」

  確定急診患者的權益不會受到損害之後,薩卡丟下這句話,在內心跟哈瑪爾第一百次為了說謊而道歉,接著頭也不回走出聖海倫娜紀念醫院的大廳。

  舊家的繪本才搬不到三分之一,他們就又要搬家了。這次能帶的行李比以前更少,而且無論怎麼想方設法,都不可能再回頭拿任何遺忘或來不及帶的物品。到底要逃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過他們?看著自己映照在電車車窗上的表情,以及梧桐區的黃昏天色,薩卡的四肢因為疲倦而無比沉重,甚至有種成大字形倒在地上、放聲大叫的衝動。

  他打開手機,確認收到瑟琳娜傳來的語音訊息。「我出發了。」

  「我在路上。」他又傳了個語音訊息過去。

  此時,羅娜多曾經的請求又在薩卡耳邊響起,因為覺得瑟琳娜除了死沒有別條路,所以僅僅是那樣託付道。

  帶她走,讓她死得像個人。

  薩卡緊握拳頭。別開玩笑了。即使到這地步,他也沒想過放棄。

  不,我不會殺死她,也不會拋棄她。她是我的,與其讓她被奪走,我寧可去和一切戰鬥。







  新家距離垃圾處理廠不遠,最大的理由就是他們要從這裡搭乘垃圾運輸車,逃離都城。薩卡在垃圾處理廠附近的荒地找到蹲在草叢裡面的瑟琳娜時,她撲到他懷裡,抖了好一陣子才終於能開口說話。

  「我一直在想,要是你沒有來的話要怎麼辦……」

  「抱歉,我原本還在想,如果能不用走到這一步就好了。」

  瑟琳娜用力搖頭,在他的攙扶底下站起身。「不要道歉。如果我們需要跟對方道歉的話,我這輩子能說的就只剩抱歉了。」

  天色已經暗下,偶爾會有幾台車駛入或開離垃圾處理廠,猛一看彷彿影子怪物。司機壓根沒注意到路旁的陰影裡有人,經過他倆身邊時,徒留引擎的轟然響聲,以及廢棄物特有的酸腐氣味。

  瑟琳娜交出薩卡的背包時,呼吸還有些急促,他接過以後伸手去拍撫她的背,想幫她盡快緩過來。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收到逃亡信號時,帶著兩人的必要行李以及陽陽,以最快速度趕來這個集合點。離開研究所後,她的體力大不如前,要按照計畫準時出現在這裡,不得不說十分勉強。薩卡本打算去新家接她,兩人結伴前往垃圾處理廠,這樣做當然有相應的風險,在他因此猶豫的時候,她拍胸保證自己會全力達成任務,要他下了電車直接到集合點找她就好。

  「我說可以就是可以,我一定會帶著所有東西盡快趕到的!我一定行!」

  考慮到交通工具可能不會有太多空間,行李體積都不大,內容物是經過多次刪減才終於確定的必要物品。瑟琳娜的行李依然是裝得鼓鼓的小背包,裡面算得上非必要物品的,就是《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的精裝本,以及海生館買的傑克玩偶鑰匙圈。他知道瑟琳娜始終在猶豫要不要帶傑克的成長史相片集,但省下那本書的空間可以再多放其他有用的東西,最後還是忍痛放棄。一直到計畫逃亡的時候,薩卡才終於明白,瑟琳娜在海生館不買傑克等比例玩偶的原因,以及那句「大的不方便帶」有什麼涵義。這讓他充分理解到,瑟琳娜始終都和他一樣清楚明白,這天很有可能會來臨。

  瑟琳娜的腳邊也有那個他熟悉的不透光提箱,儘管這個箱子絕對不符合「方便攜帶」的定義,但要想帶上陽陽,就不能不用它。提箱裡面放了陽陽來白楊區後才愛上的一條鵝黃色毯子,上面沾滿牠的口水,還因為牠不小心尿在上面而洗過好幾次。此外,提箱裡還有一袋飼料。其實狗是雜食性,但要陽陽一下子就戒掉平常習慣吃的東西,未免過於殘忍。

  「走吧。」

  雖然這樣說,薩卡卻像是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他一時沒弄明白這是為什麼,稍加思索才發現,這是因為他還沒跟老爹道別。打給老爹的最後機會,是薩卡搭電車趕來梧桐區之前,若是現在打過去,賽維斯的人一追蹤發信時間跟位置,就會知道薩卡和瑟琳娜的動向,那樣意味著兩人前功盡棄。即使明白這點,他還是拿出手機,一語不發地注視只顯示一個「通話」應用程式的桌面。在他目不轉睛的時候,桌面上的虛擬時鐘隨著時間流逝而改變數字,分鐘數從 59 變為 00。

  自從接來陽陽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跟老爹說上一句話。一方面是因為,保持密切聯繫可能反而讓賽維斯利用老爹來牽制他的行動;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原以為兩人之間不需要那些,他給賽維斯當醫生那三年,兩人講電話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有的感情並不需要雙方一直去確認它是否存在。而此刻,直覺告訴他,檯面上跟他有明確關係的老爹,在瑟琳娜行蹤曝光的此刻或許已經受到牽連,凶多吉少,賽維斯根本不會管老爹是否知情。

  早知道就跟老爹道別,還要慎重道歉,說自己受到他那麼多幫助,最後卻可能害死他。沒有老爹,薩卡根本不可能有如今的成績。但是,全都錯過了,老爹知道兩人就此永別的時候,會露出什麼表情?不知不覺間,薩卡在原地蹲下來,渾身發抖。瑟琳娜也跟著蹲下,努力環住他的肩膀,完全沒過問他抱頭啜泣的緣由。

  「大概是繃得太緊了,薩卡總是一副壓力很大的樣子。但是,發洩出來就對了。」兩人終於準備好出發時,瑟琳娜對他露出鼓勵的笑容,將手放在他的胸口。「就算沒有用,至少這裡會舒服一點。」

  上次在瑟琳娜面前哭,已經是十年以前的事情,冷靜下來後,他感到很難為情。然而,更難為情的事還在後頭。

  兩人的運氣沒能庇護他們不被賽維斯發現,但足以幫忙讓他們避開處理廠司機的耳目,悄悄摸上一台裝載完畢,將於明天凌晨駛出都城的卡車。車廂裡的臭味跟悶熱都是可以想見,除此之外還狹窄得嚇人。瑟琳娜身材矮小,要在垃圾之間騰出一個空位坐下都很勉強,身高偏高的薩卡就更不用說了,此刻只能委屈地彎著膝蓋,抱緊自己的身體,避免貼近身邊的垃圾。臭味或窄小的空間此刻還稱不上惱人,最糟糕的問題是,四面八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細小、密密麻麻的鑽動聲簡直像要深入毛細孔。陰暗的車廂裡,瑟琳娜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因為和他挨得很近,所以能感覺到他在發抖。

  「怎麼了?」

  薩卡緊咬嘴巴內側的肉。才剛在瑟琳娜面前哭鼻子,現在又得承認害怕蟑螂,真是快把臉都丟光了。

  「蟑螂。」

  「嗯,有點多……好噁心。還好陽陽在箱子裡,不用怕蟑螂。」瑟琳娜附和完以後,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你害怕蟑螂?」

  他在黑暗中點頭,因為看不到他的動作,實質上瑟琳娜並沒有獲得肯定的回應,但她還是弄懂了他的意思。

  「太慘了。可是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好久。來,過來一點。」

  瑟琳娜使勁推開身邊的垃圾,挪出空間,讓他稍微能伸展身子,把頭靠在她的腿上。之後,她又拉開背包,拿出什麼遞給他——是一副耳塞。

  「我洗澡的時候都要戴,不然水流到耳朵不舒服,來,戴上。聽不到聲音會好一點。」

  薩卡像個因為走失而深感無助的小孩,乖乖地接過耳塞戴好,然後繼續躺在瑟琳娜腿上。細小的摩擦聲果然消減不少,瑟琳娜的聲音儘管有些模糊,但他還是能聽清大半內容。

  「深呼吸、深呼吸……對,這樣就對了……」
  「抱歉,讓妳看到我這樣。」他說起話還有輕微的鼻音。
  她噗哧一笑。「我完全不知道薩卡怕蟑螂。」
  「……因為白楊區沒有。」
  「但是繁華區也有蟑螂不是嗎?」
  「我把診所掃得很乾淨,所以一隻都沒有。」
  「怕到連打都不敢?」她輕輕戳了他的臉頰。
  「我試過鼓起勇氣去打,但看到牠們爬來爬去、動作飛快、搧動翅膀的樣子,我就完全動不了。」
  她輕輕笑著,用手指捲他的頭髮,又把他抱得更緊,像在說自己會保護他。
  「牠們比賽維斯更恐怖嗎?」
  「兩種恐怖不一樣。」
  「說的也是。」

  在黑暗中,薩卡像是做夢一樣問道:「妳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他很意外自己會這樣說。坦白說,這個問題有些蠢,但他發現自己比原本以為的更在乎瑟琳娜怎麼看待他。

  「我說過了呀,偶爾你也得出個糗,不然多不公平。要是薩卡天不怕地不怕,我只能依賴你,一點忙也幫不上,我會覺得自己好沒用。而且,只有我知道你的弱點,這樣你就一定要乖乖聽我的話了。」

  瑟琳娜的口氣輕快,讓他完全能想像出她調皮的表情,原本的擔憂頓時煙消雲散。在他還沒想好要繼續說什麼之前,瑟琳娜又換了個話題。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是怎麼知道我們被發現了的?」

  或許是為了轉移薩卡的注意力,又可能是由衷感到好奇,瑟琳娜問起當時的事情。他鉅細靡遺地話說從頭,期間,瑟琳娜不斷撫摸他的臉。聽完以後,她說的那句話太小聲,還是他請她重複一次才聽清楚。

  「真的是那個叫做施密特的人出賣我們的呢。」
  「我也一直在懷疑他。」
  「為什麼要那樣做?」
  「妳是問為什麼出賣我們?」
  「對。」
  「可以拿到賞金,或是有其他好處……像那樣吧。」
  「就算看到你被抓走,他也沒關係嗎?我本來還希望,他是因為真的當你是朋友,才會邀請我們去吃飯。」
  「畢竟人的心在利益面前會比較脆弱。」
  「薩卡,你不生氣嗎?」

  被這樣一問,他才發覺自己似乎沒有感覺到憤怒。他彷彿已經忘了如何生氣。如果要生氣,更早之前就應該生氣了,面對從以前到現在的一切,發怒似乎都是毫無意義的舉動。

  「我習慣了。」他想了想,不禁脫口說出一句:「抱歉。」

  「為什麼又突然道歉了?」瑟琳不知道是假裝還是真的生氣,這次戳臉頰戳得有點用力。「薩卡好奇怪,被別人欺負也不生氣,還莫名其妙道歉。笨蛋,我剛才不是說過不要道歉了嘛。」

  「因為我發現我們好像一直在搬家,很委屈妳。」

  「我知道你不是自己願意這樣,是因為要保護我的關係。」

  能感覺到瑟琳娜彎下身子,緊緊抱住他的頭。

  「謝謝你。」

  兩人斷斷續續地睡了一會,薩卡半醒過來時,瑟琳娜還沒醒。她背靠陽陽的提箱,身體穩定起伏,他索性保持原本的姿勢以免弄醒她。雖然剛才表現得很有精神,但她其實應該已經疲憊到極點,薩卡再次因為讓她經歷這番折騰而深自悔恨。

  車子開動之際發出的噪音不小,即使薩卡完全不動,瑟琳娜還是被這番動靜給弄醒。

  「什麼時候要下車?」

  「感覺變慢的時候就先準備好。」薩卡起身去摸索車內的閂鎖,根據事先調查,為了避免有人被鎖在車裡,這種車的鎖可以從內側打開。「我會注意時機。」

  車子一有動靜,薩卡就看腕表檢查時間,而車輛開始減速,是出發後將近一小時的事情。他打開閂鎖,將門推開一條縫,車外的物事都在以可接受的慢速遠離他們,後面也沒有跟車,情況萬分理想。薩卡呼喚瑟琳娜,讓她準備好下車。車輛近乎停止時,薩卡揹著陽陽的提箱跳出車外,隨即轉身接住隨他一躍而出的瑟琳娜。兩人落地成功後,他咬牙背起她,拎著陽陽的箱子,立刻離開道路中央。

  現在不到凌晨四點,天色自然還很暗。從他們所在的地方望向剛才那輛卡車停放的地點,能看見司機已經下車,站在半開的門前面托腮思考,最後搖搖頭,大概是說服自己門閂鬆掉了。這時,有另一個人走向卡車,做出打招呼的手勢,從他們這裡聽不到兩人正在商量什麼,但薩卡直覺這個司機可能是把違禁品塞在垃圾中間,夾帶出來私下販賣。

  薩卡還在本能地思考眼前的現象,瑟琳娜的驚嘆聲讓他回過神來。「城外也有人住?我以為他們就是把垃圾載出來倒掉而已。」

  眼前是許多連綿的樓房。儘管樓層不高,放眼望去沒有一幢超過五層樓,但已足夠讓瑟琳娜目瞪口呆。

  「這裡是過渡區,地理來說是城外,但性質比較接近繁華區。」

  薩卡研究過都城分區,「城外」是一種泛稱,其實質又區分為「過渡區」、「物質區」、「海濱區」等。他們抵達的地方是「過渡區」,這裡是管理物質區的人員和部分公務員居住的地方,生活水準當然不比都城,但跟垃圾掩埋場以及重工廠所在的物質區相比,已稱得上是雲泥之別。

  「這裡會有地方能住嗎?」瑟琳娜歪著頭,一臉狐疑。

  「有醫院的話就會需要醫生,他們需要醫生的話,就會想辦法找地方讓醫生住。」

  無論在什麼地方,醫生都是不可或缺的職業,只要這裡的人還沒窮到要被鬼抓走,他就不怕沒方法維生。

  瑟琳娜對他豎起大拇指。「薩卡真是太會選職業了。」

  儘管有瑟琳娜的誇獎,薩卡還是不免覺得羞愧。他爸媽在生下他之前,每週省吃儉用買彩券,就是為了抽中移民繁華區的資格,逃離這個地方。然而,身為他父母的兒子,他最後卻還是回來這裡,活像賭博時輸光了本金。瑟琳娜對這種心理活動一無所知,只是緊跟著他走在人煙稀少的街上。尋著光線好不容易找到這裡的醫院,熟悉的急診室招牌出現在眼前。但同時薩卡也看到一塊招牌,寫著「入城手續辦理」。

  「薩卡?」

  見他呆立原地,看不懂招牌的瑟琳娜也跟著打住腳步,只是發出疑問的聲音。

  「不過去嗎?」

  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曾完全佔據他身體的恐懼,此刻再次出現在體內。除了移民彩券的中獎者以外,會來這裡遞交申請的,就是想到繁華區成為鬥犬或是賣淫的城外居民。他曾聽說過,為了確保招募者的品質,有需要的單位會派出自己的人手來檢查,像古代的奴隸主到市場選購奴隸一般,挑走合他們意的申請者。只要其中任何一個人對薩卡或瑟琳娜有印象,再把這消息帶回去,那這場逃亡就要再重演一遍,否則他們就只能坐以待斃。瑟琳娜逃出醫院後身體欠缺維護,對賽維斯可能已經沒用了,被抓回去就是死路一條,而那條路會十分漫長。如果要逃,這裡已經是城外,再出去就是海,混上垃圾車跟混上貨櫃船可說是有天壤之別。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已經不想再逃了,生活條件再怎麼不好,都勝過活在恐懼跟壓抑中。

  薩卡看向身邊的瑟琳娜。他要跟她共有一個能稱為家的地方,這是他最大的渴望。

  「還是找找其他地方吧。這裡可能不合適。」

  瑟琳娜不時回頭看向醫院門口,似乎覺得可惜,但什麼都沒說就跟著薩卡踏上回頭路。過渡區有兩家醫院,不幸都是入城手續的辦理處,可能這兩家醫院也是跟繁華區黑幫有關聯。隨著時間過去,走向辦理處的人也明顯增加,仔細一看,城外居民都是皮膚黝黑,一對對大眼睛在仍顯陰暗的天色中異常明亮,身穿的衣服則都很舊、洗得發白、衣袖寬大,腳上的鞋子也比較破爛。

  「是電車!」瑟琳娜突然拉拉他的衣袖。「薩卡,這裡有電車耶。」

  「其實那是火車。在城外鋪設電車用的電線不敷成本。」他下意識回答道。

  如瑟琳娜所說,眼前是一個不算大的車站,幾道鐵軌往遠方延伸出去。有些人坐在車站外的階梯上睡覺,看起來是昨天搭最後一班車到這裡,等著今天天亮進過渡區辦事,也有可能是沒有趕上昨天最後一班車,今天要坐早班車回去。年輕人三五成群,有的倒在彼此身上呼呼大睡,有的則小聲聊天;如果是中年人,則明顯因為缺乏防曬而滿臉皺紋,大多獨自盤腿而坐,也有蓋著一片紙箱睡覺的。有些人的身邊放著一口袋子,材質為半透明藍綠色,上面印著都城的花紋,裡面裝的似乎都是乾糧食品。帶著這種袋子的人,無一不把袋口的繩子穿過手腕,以防失竊或遭搶。

  這些人一定就是物質區的居民。物質區隸屬都城,聚集有多處垃圾掩埋場、重工廠、拆船廠等等,生活條件比繁華區還差。對自幼過著優渥生活的白楊區居民而言,物質區可說是鬼故事的絕佳背景,薩卡甚至聽過一種說法,說「物質區的人根本不能算是人」。對於究竟該怎麼處置這個區域,都城的政客也始終沒有得到理想的結論,該區的福利政策也常是選戰的重點之一。

  不過,此刻佔據薩卡思緒的只有一點:他們在那樣的地方更有可能不會被賽維斯發現。思及此,薩卡立刻和瑟琳娜解釋物質區的情況,表示他們可以去那裡碰運氣。起初她聽上去頗為擔憂,但一聽到他說那裡很有可能是安全的,她也露出心意已決的表情,雙手握拳。

  「反正過渡區也不能待,我們就去物質區看看吧!」

  他們在售票櫃檯開始營業後購買兩張單程票,打算乘坐第一班車。為了保持低調,他們穿著遮掩身形與外貌的連帽夾克,挑的還是最舊、最退流行的款式,但跟周圍的人比起來,這種打扮還是堪稱顯眼。似乎是因為衣服太新,加上帶著一個不是紙箱的提箱,他們搭上火車以後引來很多好奇的目光;但是不知何故,沒有任何人向他們搭話。

  在火車上,瑟琳娜頭一次看見真正的日出。坐在窗邊的她緊挨著薩卡,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看著深藍色的天空,被太陽的光線一點點從地平線撕開。他跟著望向窗外,低聲問道:「漂亮嗎?」瑟琳娜用力點頭,輕聲回答:「好漂亮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日出。」在這樣的對話面前,來自物質區的一對母子,正靠著彼此的身體打盹,對窗外的美景渾然不覺,兩人即使是在睡夢中,也不忘把手上的物資袋子抓得緊緊的。呼嘯的火車外,四面八方淨是煙塵滾滾的荒野,就好像包含過渡區在內的都城,需要跟物質區保持這麼遠的距離,才得以保持自身的純淨。

  沒有車內廣播或電子跑馬燈的提示,火車在一段減速的過程後完全停止。乘客不若薩卡二人是初來乍到,火車一到站就紛紛起身,準備下車。

  「我們也下車吧。」

  眼前的車站明顯比過渡區那邊要破舊不少。其實建築年代看起來差別不大,主要是髒亂和欠缺維護:塗鴉很多、牆角都是垃圾或便溺的痕跡、甚至有好幾個燈泡都是破的。經過售票櫃檯,薩卡瞄了一眼,發現這裡的櫃檯窗口做得更小,沒辦法讓人把整隻手伸進去。從時刻表來看,這裡的火車班次不多,最早的發車時間是六點左右——時刻表上真的寫著「左右」兩個字,讓人不知道是否該嘉許這種誠實——最晚的發車時間則是下午六點左右,一個半小時左右有一班車。他們的打扮在車站異常顯眼,很多人經過的時候都會瞄他們一眼,揹著陽陽提箱的薩卡甚至多次感覺到,有人企圖拉扯箱子的背帶,想把疑似是高級材質製作的提箱搶走。

  「抓緊我,帽子拉下去一點,頭不要抬太高。」

  這樣交代以後,薩卡還是不放心,索性把和瑟琳娜牽著的手塞到自己的夾克口袋。他們終於擠出車站,映入眼簾的風景讓薩卡一瞬間也呆若木雞:眼前是巨大的集居區,放眼望去幾乎沒有盡頭,看著像是出自特別笨拙的骨牌手。這片區域的屋舍明顯是在很多建造於好幾個不同的時期,後到的建造者企圖跟先前的屋舍保持對齊,但屈就某些障礙物而繞彎,形成不美觀的突出或凹陷。建材很像是從廢棄的貨櫃切下的金屬板,或者是廢棄的浪板、木板等等。房子櫛比鱗次,中間如果有空隙,通常當作巷弄使用,不時有人頂著裝水的壺或是揹著兒童包巾從裡面擠出來,或是試圖鑽進去。人們在街道上穿梭,也有孩子赤著腳奔跑而過。而在這片區域的後方,看得到黑色的山頭,如果薩卡猜得不錯,那是垃圾掩埋場,白話點說就是垃圾山。所有都城包括過渡區的垃圾,最後都可能是送到這裡來。但或許這其實也不需要什麼高明的判斷,空氣中有一絲淡淡的氣味,就連瑟琳娜也不會搞錯,那是垃圾經過烈日曝曬後產生的味道。而跟這番景象非常相稱的背景聲音,就是重型機具運作時的嘈雜響聲,就和資料裡說的一樣,居民是圍著工廠或在工地旁邊建造住處,久而久之就形成這麼大一片連綿的屋舍。

  「這裡會有醫院嗎?」瑟琳娜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但薩卡用力握她的手,表示打氣。

  「去找才知道。」

  到處可見急就章或是草率應付的建造方式,有幾間較大型的建築看得出是經過規劃,但許多屋舍都像補丁或寄生物一般,附著在其他比較穩固的建築上,架設遮雨篷等外掛件的方式也不夠牢靠,不時能看到有人站在人字梯上,用繩索固定原本該用螺栓鎖好的東西。街上不時能看見販售小吃的攤販,有一種攤販的食物看起來色澤鮮豔,但氣味教人不敢恭維,待久以後薩卡才知道,那是用廚餘二次烹調而成的,因為非常便宜而受到歡迎,鮮豔的色彩是混合有許多調味料的結果。也有小女孩揹著籃子,裡面裝著烤過的大餅,他幫自己跟瑟琳娜各買了一個,對方沒法找零,他索性不要零錢,結果被拉著手道謝整整一分鐘。居民似乎都不識字,街上看得到手寫招牌,但只有數字、圖案,或是使用率極高的文字,例如「打折」跟「修理」。薩卡的身高在這裡可說是鶴立雞群,引起不少注意,但一看到他們相對白皙的肌膚,路人通常不會搭話或找碴,似乎都對繁華區居民戒慎恐懼。

  走了十幾分鐘,他們終於在一個行人比較少的丁字路口、一幢兩層樓建築的外面,看見尋覓已久的十字標記,有個穿著白大褂的棕髮男人正在半開的鐵門前抽菸。那男人站著個三七步,耸拉著肩,姿態無比懶散,彷彿今天唯一要對付的就只有夾在指間的菸。

  「請教一下。」

  面對薩卡的搭話,男人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吊起眼睛,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薩卡注意到,對方也瞄了眼瑟琳娜,明顯花費更久的時間打量她。這讓他下意識把瑟琳娜掩到自己身後,小聲吩咐道:「別說話,我來。」

  「我上個月沒叫新的藥。」那個男人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然後往旁邊吐出菸圈。

  「我不是送藥來,我想問這裡是不是醫院。」

  「你們是惹到哪個家族的?」

  「什麼?」

  瑟琳娜明顯抖了一下,就連薩卡都差點沒轉身偷看賽維斯的人是不是一直在跟蹤。這個男人為什麼突然直指問題核心?賽維斯的勢力連這裡都管得到?

  「看你嚇的。」男人嗤笑一聲,又深吸一口菸。「別尿褲子,我沒衣服讓你換。光看皮膚就知道你們哪來的,繁華區人會被叫『白鬼』可不是沒有原因。他們沒事不會來這裡,光是在過渡區待著就已經夠委屈了,所以要是在這裡看到繁華區人,那他們大概就是走投無路。」

  薩卡沒有接話,而是暗自咬緊牙關。繁華區人的白皙膚色帶來的不便實在太多了。都城用沒有盡頭的夜晚給他們烙上消不去的印記,害他們到哪裡都掩飾不了自己的出身。

  「在繁華區待不下去,也不至於逃到外面這裡,你們肯定是惹了什麼大麻煩,被黑幫追殺,在那裏只有死路一條——老兄,這番推論你給幾分啊?」

  薩卡當然沒有回答。

  「你讓我想起那個幫排球取名的電影主角。我大概太少跟城裡人說話了,現在連玩笑也講得很差。」男人像是頸椎有零件鬆掉,搖頭晃腦,彷彿對外界不感興趣。「我先自我介紹吧,我是哈汀家的。你自己回想咱倆的老大有仇沒仇,是的話你們大可當作沒看過我。雖然就算是,那也不干我的事。」

  薩卡飛快地搜索自己的記憶,得到的答案是:哈汀跟賽維斯似乎不是同路人。他有點印象,賽維斯的勢力深入正三區,所以他們在白楊區才會待得那麼不安穩;而哈汀是一個比賽維斯更有年頭的家族,風頭最盛的時候是都城建成之前,簡單來說就是已經衰退了。

  「賽維斯。」他決定照實回答。

  「喔?真倒楣,他們跟正三區那邊關係好得要死,難怪你們只能逃到這裡。」男人一臉幸災樂禍,惹得瑟琳娜發出不滿的聲音,不過薩卡覺得對方並不是在嘲笑他們的處境。「算你們走運,哈汀家看賽維斯不爽,老人家看到精力旺盛的年輕人總會不爽。知道你們在這,我上頭的人可能會放個煙火,慶祝賽維斯那幫巴結正三區的傢伙踢到天大的鐵板。話說回來,你們幹嘛跑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市內有醫院,那裡肯定也缺醫生。」

  「那裡也有很多繁華區來的人,我不想冒險。」

  他們就是被繁華區人出賣的,一想到施密特假惺惺的微笑,薩卡就會一陣暈眩。

  「喔,那你就找對人了,我是白楊區來的,保證不出賣你們。」

  男人頭一次在他們面前露出可以稱得上笑容的表情,隨即沉下臉。

  「出賣不出賣跟是哪裡人沒關係,跟有沒有動機和門路比較有關係。如果我是被判了刑期踢到城外,我就會出賣你們來換減刑,不過你猜怎麼著?我已經換過減刑了,所以現在對這方案一點興趣都沒有。至於錢嘛,要是用不義之財買菸,我抽起來八成會嗆到。我多嘴問一句,你旁邊那個小美女是誰?」

  「少打她主意。」薩卡把瑟琳娜護得更緊。

  「喔,我懂了。」男人舉起手,作勢投降,燒到一半的菸夾在指間,末端閃爍火紅。「算你好運,這輩子我只會考慮無償幫一種人,那就是恩愛的夫妻。你覺得你們恩愛嗎?」

  薩卡不覺得這是個正經的問題,於是保持沉默。

  「算了,如果我是那個流落到荒島的男人,你就是那顆被我取名字的排球,排球聽到笑話也不會笑,很合理。我自己觀察,要是你會欺負老婆,我就密報你。」男人用香菸指向他,又指向瑟琳娜,最後指向自己上方。「你們別搞我,我就不會搞你們。樓上有空房間,付得起房租水電就能住。成交?」

  「成交。」

  「叫我葛雷就行,至於你,名字要報不報隨你。你待得夠久的話我自己會問,你老婆也是。」

  男人把菸抽完,丟在地上踩熄以後,拉開鐵門走進屋內。

  「進來,我帶你們去看房間。」

  診所樓上的房間不大但意外整潔,還有一扇窗戶,窗外是診所的後院——美其名是後院,其實只是一片空地,搞不好是用來埋屍體的——瑟琳娜露出疑問的表情時,葛雷聳肩說:「就說人不能閒啊。給我針線的話,我連刺繡都做給妳看。」

  葛雷完全不問提箱裡裝的是什麼,他只是說了兼淋浴間的廁所在一樓,雜貨店在這條街的街尾,食物都是去那裡買,然後就下樓工作了。瑟琳娜一等葛雷下樓就把陽陽的提箱打開,只見牠又縮在裡面,似乎已經不想睡覺,但也還沒觀察完環境,所以不願意出來。

  「我們應該暫時不會搬家了,陽陽,別擔心哦。」

  薩卡坐在單人床的床緣,暗自希望這句話能夠成真。放眼這片區域,居民似乎都要去公用儲水區裝水,而這間診所有自來水,已經算得上是高級建築,如果連這邊都容不下他們,他真不知道還能帶瑟琳娜去哪裡。

  「那個人真的沒問題嗎?」瑟琳娜在薩卡旁邊坐下。「他剛才還說什麼晚上不要搖太大力,好下流。」

  薩卡自己倒是認為這番叮囑很實在,就是不應該由認識他們不到一小時的男人說出口。

  「我們再觀察看看,有時候這種人反而意外能夠信任。」

  「你說的有道理。」大概是想到施密特,瑟琳娜不情不願地表示同意。「但是話說回來,這張床夠我們睡嗎?」

  「不知道,試試看好了。」

  薩卡自己先躺在床上,發現腳會伸到床外,只能稍微彎曲,然後瑟琳娜爬上床,窩進他旁邊的空間。坦白說有些擠,但是考量到他的精神需求,這樣或許反而很合適。

  「床是不是太小了?你看,你的腳沒辦法伸直。」瑟琳娜在他的身邊扭動著調整姿勢。瀰漫在他倆之間的並不是什麼甜蜜的香氣,但因為上次親熱已經是好一段時間之前,所以他還是不爭氣地湧起緊抱住她的衝動。被摟住腰的瑟琳娜發出驚訝的聲音。「等一下,我們在研究床的大小,這很重要、」

  「我知道。」

  「你知道才怪。晚上再說,至少等我洗過澡……」

  「對了,你待會整理得差不多就下來,我有事問——」

  葛雷的聲音讓薩卡驚覺房門沒關,只見葛雷不知何時出現在房門口,正用非常複雜的眼神看著床上的兩人。

  「……我剛才是說真的,不要搖太大力,床塌了我不修。」

  「把門關上!」

  「好兇啊。我突然不那麼羨慕你了,排球。」葛雷一邊感嘆一邊帶上門。「親熱完記得下樓找我。」

  嘴唇發紅的瑟琳娜直起身子跨坐在他的腰際,皺眉俯視他。

  「都是薩卡啦,我們一定被當成笨蛋。你還被他叫作排球,你就不生氣嗎?」

  他抬起手,輕撫過她的小臉,然後拉著她趴在自己身上。

  「只要在一起,就算是笨蛋也不要緊。」

  最後,薩卡的理智終究佔了上風,他勉強把衣服整理好,下樓去找葛雷。

  「——我密報你們的欲望下降了,但又上升了,你有頭緒嗎?」對方一看到他就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你該不會是因為綁架未成年少女才逃出來的吧?」

  為了未成年少女惹到繁華區最大的黑道家族聽起來簡直荒謬。薩卡理所當然沒配合葛雷的打趣。況且瑟琳娜也不是未成年少女,但現在還沒摸清這人的底細,任由他抱著這種錯誤印象似乎還比較好。

  「理由不重要。你剛才說要問我什麼?」

  「房租啊,房租。」葛雷伸出手,掌心朝上。「按照規矩,先把這個月的給我,如果你有帶夠錢,就再給我一個月當押金。」

  「我會給你。」

  「可不是給一次就完了。你打算幹什麼吃?」

  「你們缺醫生嗎?」

  薩卡見到葛雷後頭一次,那個男人神情中戲謔的味道淡去,眉毛一瞬間抬高又回到原位。「綁架未成年少女的醫生,我要是叫藥的時候順便讓對方幫我問問,我很快就會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了。」

  「如果你不會真的去密報,就不要動不動威脅我。」

  「喔?很兇嘛。」葛雷咧嘴而笑。「但我猜你不敢這樣兇賽維斯的人。總之,看在你老婆份上,我不會動你。要是我也有個可愛的老婆,我才沒空說無聊笑話。說回正題,既然你是醫生,那事情就方便不只一個檔次。外科跟器官移植你都幹吧?」

  「本科。」

  「難怪我今天七早八早就想起來尿尿,順便抽根菸,原來就是因為預感你會出現在我的診所門口。」葛雷似乎很滿意他的答覆。「可惜不能一開始就把難的工作給你。你先幫我跑跑腿。」

  「做些什麼?」

  「我剛才不是提到移植?你看到外面沒有?全是會走路的器官庫,當然我們會付錢。你的工作就是去攔一個你看得順眼的,有技巧一點問他想不想賺個外快,他有興趣的話,你就跟他說,人有兩個腎,但只有一個也死不了,問他要不要把一個賣掉。不然你也可以問他們要不要賣血。這工作挺簡單,你看得出誰身體健康吧?」

  被出賣會讓薩卡覺得反胃,但葛雷的工作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從齒縫中擠出一句:「你是掮客。」

  「喔,沒那麼專門,我主要是負責開刀摘果,只是哈汀的對口說我平常不忙的話,乾脆自己去跑業務,不然我其實本來是要負責技術部分。要是能問到人願意賣,我能抽成,就這樣,只消找到三個人願意賣,我這個月的生活費就有著落,不是我賺得多,是我花得少。平常我也幫忙看診,這裡的人出不起大錢,所以我也看不起大病。我沒想強迫你,你愛幫我跑腿,我就會給你跑腿費,反正你是我的房客,不是手下。」

  葛雷屁股底下的辦公椅轉了一圈,臉上則露出聽天由命的表情。

  「你別看我這樣,以前我也是正派人,做的是那種正經的移植。有一次手術出意外,最後決定讓我進鐵格子吃牢飯。我待了幾個星期,不知怎麼地被哈汀家的人打聽到,他們派人來探監,問我要不要來城外幫他們工作,說能減刑,我一聽好啊,總比蹲監獄舒服吧?還有菸抽。」說到這裡,葛雷搖動食指,嘖嘖幾聲。「出來以後才知道,這裡是有菸抽,但除了菸也沒有其他美事。」

  「你平常也幫人看病?」薩卡對葛雷感嘆人生的部分不予置評,只問自己感興趣的部分。

  「我說了,出得起小錢的儘管來找我,跌打損傷我全包。我每個月跟哈汀那邊叫器材、叫藥,你要是想幫人看病,我也幫你叫貨,但錢你要自己出。好了,我沒其他要問的事情,你想的話就繼續跟老婆親熱去吧,我今天不上樓,給你們一點私人空間。不謝。」

  薩卡沒有立刻給葛雷答覆,而是先回房,跟正在布置房間的瑟琳娜商量。她似乎不排斥葛雷的提案,表情看不出任何苦惱或猶豫,反而是發現新機會的期待。薩卡本以為她很高興他介紹別人捐贈器官就能賺錢,內心還有些失落,誰知道她說:「太好了,薩卡。這樣你也可以幫人看病了,你也是醫生。」

  知道瑟琳娜關心的原來是這點,薩卡的心情好了起來,但嘴上說:「我沒有器材跟藥。」

  「你可以跟葛雷買呀。」

  「但我們還得付房租、水電跟吃飯。」

  「那你像葛雷說的一樣幫他跑腿好了?」瑟琳娜語帶保留。「我看得出來你不喜歡,可是有的人真的缺錢,我想你這樣做也不完全是件壞事。而且,你賺了錢以後,可以幫人看病,你可以只收一點點錢,這樣就好壞相抵了。」

  薩卡沉默。這個主意遠比用手頭的現金為基礎開業要更實際,在生活穩定下來之前,或許他必須先接受這樣的工作。瑟琳娜似乎把他的沉默當作是反對,因此低下頭,不敢看他。

  「……如果這是個壞主意,你當我沒說過就好。」

  「不,這是個可行的辦法。我會試試看。」沉吟一陣,薩卡同意道:「那妳就先待在家裡吧。如果葛雷有什麼奇怪的舉動,妳就跟我說,我們馬上搬出去。」

  能仰賴的只有葛雷的人品,希望那個人不正經的部分只在嘴巴。

  瑟琳娜似乎對薩卡的安排有些意見,她搖頭說:「我去附近轉轉,或許有人會需要幫手。這樣我也能幫忙補貼家用。」

  「我怕妳被抓走。」薩卡搖頭,他不想冒著失去她的風險讓她出門。「葛雷叫妳小美女不完全是因為他貧嘴,而且妳有看到外面有人是金髮嗎?等我們熟悉環境妳再過去,沒有什麼比妳的安全更重要。」

  他都說到這份上了,瑟琳娜也不好再堅持。「那我就先乖乖待在家。」
  「抱歉,都到這裡了還是要讓妳窩在家裡。妳害怕跟葛雷獨處嗎?」
  「不會,他沒有給我那種討厭的感覺。」

  「那就好。如果他讓妳有什麼困擾,就讓我知道,我會處理。」

  瑟琳娜微笑表示答應,接著又繼續去研究應該怎麼擺那本《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還有傑克鑰匙圈,最後她把兩樣東西都擺在枕頭後面。旁邊地上的陽陽已經睡著了,飼料老早吃得乾乾淨淨,看著牠睡覺的模樣,薩卡真心期盼自己不用再累牠跟著跋山涉水,希望這裡就是他們的終點。

  依照葛雷的請託,薩卡開始幫他跑腿。他借穿葛雷的白大褂,因為葛雷說這邊的人認得這種打扮,大多數人看到醫生,態度都會比較客氣。這番話說的沒錯,有的人在街上碰見薩卡會主動打招呼,問他是不是葛雷那裡的新醫生。大概是看他比較有禮貌,大多數被搭話的人都表現出正面的興趣;就算有人已經賣過了,也會誇他幾句,說會介紹有需要的朋友去捧場。

  「原來醫生也有像你這麼帥的。」有個男人脖子上掛著一條黃毛巾,跟他打招呼時,用看著摩天大樓的眼神仰望他。「葛雷跟你比真是差遠囉,醫生。他真該把鬍子刮一刮。」

  面對這樣的評價,他不知道怎麼回應比較適合,就微笑道謝。跟在白楊區不同,沒有人搶著為他介紹自己的女兒或鄰居的女兒,或任何親戚或朋友的女兒,女性更是只敢遠遠偷看他,看到他接近就會逃之夭夭。不過,這並不會讓他懷疑自己是否欠缺魅力,反正要婉拒別人的介紹也很累人。

  葛雷的診所共兩層樓,一樓是廁所兼淋浴間,還有一間手術室跟兩間病房。葛雷雖然會抽菸,又滿臉鬍渣,但他對手術室跟病房的衛生條件有嚴格要求,即使白楊區最難應付的稽核機構明天就要上門,薩卡也有把握稍做整理就能讓它們統統過關。一樓剩下的開放式空間是診所櫃檯跟患者等候區。診所二樓有兩個房間,一間租給他們,一間倉庫,裡面堆滿器材跟藥品,包括都城提供給物質區居民的「鹽」,葛雷看薩卡盯著那一大箱鹽,又看向他,就聳肩說:「別瞪我,你不知道鹽有多管用。要是我哪天說我再也不給鹽了,你信不信這裡的人會從街頭哭到街尾?」二樓剩下的開放式空間是廚房,瑟琳娜問過為什麼廚房在二樓,葛雷回答:「妳可別忘了,之前這裡就我一個,開完刀還能站著都是天賦異稟,哪裡有力氣把患者搬到樓上?」不過,葛雷自承他已經很久不開火,廚房久未使用,已經快變成第二間倉庫。

  「你睡哪裡?」聽完這番介紹,薩卡第一件想問的是這件事。

  葛雷似乎對這種可說是關心的疑問大為感動,笑笑回答:「我睡病房,起來上廁所不怕摔下樓梯。」

  薩卡第一天工作結束後回家,看瑟琳娜不在一樓,還以為她在睡覺。但葛雷才看到他就指著樓上說:「你老婆說要借廚房的時候我嚇到,想說見鬼了,她看起來哪裡會做飯?結果,嘿,開起火還挺有模有樣的。」上樓一看,只見瑟琳娜正用這裡少得可憐的器皿以及調味料在煮晚餐,看到她的背影,薩卡心中的第一個想法是「得想辦法弄件圍裙跟髮夾才行」。物質區悶熱潮濕,瑟琳娜的頭髮再長長一點,就得用髮夾保持清爽,他把這件事記下來。

  瑟琳娜煮了三人份的葉包罐頭雞肉,加上馬鈴薯泥配罐頭豬肉。葛雷可能太久沒吃過家常菜,吃沒幾口就舉起湯匙,說他明天就去雜貨店,買齊所有瑟琳娜講得出來的調味料。

  「我吃這東西沒那麼多手續,就是打開一罐。倒進盤子,再打開一罐,再倒進盤子,拌好吃掉。」

  「罐頭是冷的耶。」

  「妳不懂打開爐子對一個單身漢來說有多難,我寧可把時間花在切腎臟——嗯,我兩年沒吃到熱菜了。」

  「我以為你會吃不習慣,他有時都覺得我煮得太淡。」瑟琳娜大概是沒想到會被誇獎,耳朵變紅了。

  葛雷用一種「你在開玩笑吧」的眼神盯著他,他則舉手表示投降。「我最近認為吃得淡也很好。」

  吃飯時,瑟琳娜問起薩卡第一天工作的感想,他照實說了,葛雷大翻白眼。

  「看臉法則真是堪比牛頓第一運動定律。你才來幾天,我就達到本季業績目標了。唉,現在你倒是幫我想想辦法,哈汀家的對口要是問我怎麼一下招到這麼多人的,我要怎麼解釋?」

  瑟琳娜沒隨他一起說笑,而是打岔道:「那你要按照說好的讓他拿到該拿的份。」

  「那是一定。」

  工作還算順利,要不是他的相貌談吐真的很對這裡人的胃口,就是葛雷以前根本沒在認真工作。不過,薩卡同時也注意到,這個區域的人知道葛雷這號人物,也知道診所在哪裡,需要時卻不一定會就醫。他已經看到過好幾個躺在家裡、骨瘦如柴的患者,或是受了傷只隨便包紮就繼續過日子的人。葛雷聽到這番觀察,對他搖搖頭說:「我盡量取到這裡收入的最大公約數在收看診費——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哈汀可不會想看到我拿他們的錢做慈善——但有的人就是連這種錢也出不起。有的人生的是慢性病,他可以久久看一次醫生,可是沒辦法定期看一次醫生。還有那麼一些人,不管受什麼傷生什麼病,就是不會想看醫生,就算你把他打死,他還是不會主動去看醫生,除非醫生免費看診。」

  薩卡能理解這種心態,繁華區居民對醫生的態度也差不多。不管是受傷還是生病,靠的就是一個「忍」字,還有大把大把的止痛藥。診所有可能今天還在明天就關門,讓他們大多不敢依靠醫生治病救傷,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這種觀念已經跟基因序列一樣寫在他們的體內,很難改掉。物質區則有點不同,葛雷說他在這裡開業兩年有,理論上不可能突然歇業,但物質區居民還是很不習慣來找他看診,一方面是他們不會特別為醫療目的儲蓄,有需要時往往都是阮囊羞澀;一方面是這裡的人壽命太短,發病後來不及治療就會過世,讓他們寧願把錢花在更能滿足當下需求的事物上,例如單身工人買酒或嫖妓;例如父母為孩子添購衣服食物,或購買急需的生活用品。

  「那我跟你買器材還有藥,我出診。」薩卡做了一個最簡單的結論。

  「出什麼疹?蕁麻疹?」

  「出診啦。」瑟琳娜不可置信地瞪著葛雷,大概以為他是真的沒聽懂。

  「我知道出診的意思。但你真的打算一個一個去拜訪,一個一個治?而且你是不是不會收錢?」

  「我會看情況收一點。」看到葛雷的眼神,他補充。「我會叫他們不要聲張,不然我很快就會沒有錢出診。」

  「放心,他們不會聲張,只會跟親朋好友偷偷推薦,親朋好友再偷偷跟親朋好友推薦。你的行李裡面難不成有迷你印鈔機?」

  「我如果缺錢了,我會繼續幫你跑腿,但我現在開始要出診。」

  做出這番宣言後,薩卡看到瑟琳娜露出非常特別的眼神,因此有些飄飄然。他本來並不是為了得到她的崇拜或讚賞才做出這種決定,但此刻他認為這個決定真是做得太對了。

  那晚,瑟琳娜依偎在他身邊,口吻就像長久以來的心願終於得到實現。

  「太好了,薩卡,你可以按照你喜歡的那樣去幫助別人。我真以你為榮。」

  「或許一下我就會把錢花光。」他語帶保留。

  「反正我們也沒有其他地方要用錢。」瑟琳娜啄了他的臉頰一下。「按你喜歡的去做吧,薩卡,人生那麼短,我們要自由地過活。我會好好做飯,葛雷喜歡我的手藝,即使我們繳不起房租,他也不會馬上趕我們走。而且我跟你說,我要幫他整理樓上,他發現自己少不了我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輩子待在這裡。」

  瑟琳娜的聲音幾乎就像在唱歌。一輩子,一輩子。

  薩卡開始出診後,葛雷說的話當即應驗,儘管他已經耳提面命,請患者不要過度宣傳他出診的事情,但就跟他以前秘密為繁華區的居民看診一樣,每天都有他從沒見過的人叫住他,詢問是不是能請他幫忙看看自己或臥病在床的家人。他幫過一個用棉繩拔完牙後流血不止的男孩、一個吃壞肚子而腹瀉到脫水的中年婦女、一個腳背上指甲大的傷口惡化成蜂窩性組織炎的老人……如果一一記下,記錄很快就會累積成厚厚一疊。有的問題當下就能處理,有的必須回診所問葛雷有沒有藥或器材可用。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患者都願意支付費用,當下付不出的,也會跟他要一張借條,說以後賺了錢一定還他,搞得他每週都會多出好幾個債務人。剩下三分之二的患者,態度各有千秋,有的人雙手一攤說:「沒錢就是沒錢,大不了下次不找你幫忙。」也有人會狐疑地說:「醫生不是都很有錢?免費幫我看病會有什麼損失嗎?」

  原本葛雷對他免費出診的行為就很有意見,知道患者的反應後,更是嚴正警告他審慎挑選自己義診的對象。

  「你搞清楚,如果他們習慣了你免費治療,但突然有一天你再也不能免費了,必須收錢,他們會完全不能習慣。再怎麼樣你都必須要收錢,哪怕是收一塊錢,這是心態問題。醫生不比市場的菜販更高尚,但你必須讓對方意識到你的服務是有價的,這樣才能博得他們的尊重。」

  薩卡並不百分之百同意這種論調,但也同意稍微調整出診方針,儘管偶爾還是不免淪為無償勞動,但總算不再是一直把錢扔進水裡。

  某天,他結束看診,低頭走出某間窄窄的屋舍——他幾乎已經習慣物質區低到極點的天花板,以及進出時必須低頭甚至彎腰以免撞到門楣——有個男孩拿著一個罐子走到他面前。

  「怎麼了嗎?」他彎下腰,盡量平視對方的眼睛。

  「醫生,你可以幫我媽媽看看她的頭嗎?她最近一直頭痛。」男孩的髮色是這裡最常見的黑色,大眼睛也是烏溜溜的,模樣很無辜。「我沒有很多錢,所以醫生你只要看一眼就好,可以嗎?」

  薩卡接過男孩手上的鐵罐,裡面有幾塊錢硬幣,照葛雷的話說,連針筒都買不起,但他立刻點頭接受這個價碼。他跟著男孩走到好幾條街外,途中得知男孩叫做「小派」,已經跟蹤他好幾天。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請他幫忙。小派囁嚅著說:「我好怕醫生你說『對不起,你的錢不夠』,所以一直不敢找你。」聽到這句話,薩卡覺得喉頭像是被什麼堵著。

  「不會,這個金額已經足夠。我會看看你媽媽。」

  小派的母親比薩卡還年輕,不過二十出頭,這裡的女性早婚早生,像瑟琳娜這樣快三十歲都還沒有生育的類型,簡直是瀕危動物。不過瑟琳娜本來就是世上獨一無二,或許說她瀕危也不算錯。

  「謝謝你過來,醫生。」小派的母親自稱「莎莎」,她用一片葉子按著後腦,說這樣會比較舒服。「我一直跟小派說不用找醫生,我會沒事,但這孩子就是愛操心。」

  「孩子重視父母的健康是好事。」他由衷說著彷彿是抄自公民課本的話,一邊請莎莎放開那片葉子。

  嚴重的撕裂傷,明顯是因為毆打而產生。現在是下午三點多,這家的丈夫應該還在工作,如果對方在,薩卡一定會問問怎麼回事。先前他也治療過家暴的受害者,剛好遇到施暴者在的話,薩卡都會說個幾句,他能視而不見的事物很多,但毆打家人的行為並不在內。很少數人會看在他的份上答應不再犯,大多數人會充耳不聞,還有很少數人會警告:「在咱們這裡,事情不是這樣幹的,醫生,勸你不要多管閒事,遇到脾氣壞的,你會死得很難看。」為此,薩卡深自反省,但還是會在觀察到情況異常嚴重的時候出言告誡。這件事他暫且沒告訴葛雷,那個人一定又會哇哇大叫,說他根本就應該免費幫街坊鄰居上公民課,而不是當醫生。

  這次他的判斷也沒錯,莎莎的丈夫人稱「阿當」,喝了酒就會揍老婆小孩。這裡的人習慣用一種叫做「鹽」的藥物,它的效果出奇繁多,副作用卻少得嚇人,成癮性也不如毒品。大多數有用鹽習慣的人,要是用完了鹽癮頭還沒解,就會去喝酒——據說這是因為酒精作用起來的感覺跟鹽十分相似——因此,這裡的男人大多有酒癮,薩卡很清楚這點,他爸進了繁華區以後沒有鹽可用,就改喝酒,喝到老婆都跑了,自己最後也因酒而死。阿當三天兩頭賭博不去工作,手頭的鹽常常不夠用,就拿莎莎買飯的錢去買酒喝。她前陣子多說了一句「都要餓死了還買酒」,就被打得頭破血流。

  薩卡站在莎莎家門外,直到傍晚,第一盞燈亮起,他終於看到一個手插在口袋,不時抽抽鼻子的男人晃了過來,這人想必就是阿當。阿當手腳粗壯,汗衫下的腹部可說是凸圓,加上視線渙散,活脫脫是個酒鬼。阿當瞄了薩卡一眼,見薩卡也回望他,就抬起下巴。

  「你看什麼看?」

  「你叫阿當,對嗎?」

  「怎樣?」阿當吊起眼睛瞪他。「你誰啊?」

  「我是醫生。我今天下午幫你太太包紮,她說是被你打的。莎莎還跟我說,你會打你兒子小派。」

  「當然是老子打的,老子的婆娘跟崽子難道還可以有別人來打?你想怎樣?」

  「我想跟你說,不要再打他們,即使你有自認為正當的理由,暴力都不應該用來解決家庭中的問題。」

  「在咱們這裡,事情就是這樣幹的。」阿當哼了聲氣,鼻涕噴得老遠。「莎莎那臭婆娘惹毛老子,她就活該挨揍。我不過是跟她要錢買點酒,她就唧唧哇哇嘮叨個沒完。吃飯有什麼要緊?吃鹽也管飽,有酒更好,只有豬才整天要飯吃。」

  「你太太是對的,只用鹽跟喝酒,長期下來會營養不足。我可以幫忙你戒酒,那東西少碰為妙。」

  阿當往他的鞋子上吐了口口水,薩卡沒有挪開腳,打算回去再清理。

  「你算哪根蔥?老子待會有事要辦所以不跟你廢話,就只警告你一句:少管你他媽的閒事。你要把屁股往別人家的椅子上蹭,就別怪人拿藤條把它抽個稀巴爛——」阿當把頭探進家門,衝裡頭吼道:「莎莎!我早上跟妳說我要五塊,妳到底搞到沒有!」

  「我去跟琉莉借了,我們下星期要還她。」莎莎的聲音細如蚊蠅,只見阿當伸手進去,把要來的錢收進口袋。

  「要是我贏了,不要說下星期,我半夜就拿去還她。」

  阿當又走出家門,臨去前他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薩卡。薩卡轉過身,只見面前的莎莎滿臉陰霾。

  「醫生,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別那樣跟阿當說話。他很愛面子,被那樣教訓會不開心。」

  「他不應該打妳跟小派。」

  莎莎搖頭。「是我們不好,我手腳不利索,小派又常常想幫我出頭。如果我們很乖,阿當拿錢就走,也不會多說什麼。我已經知道他討厭香蕉飯,我不做香蕉飯,他就不會那麼愛生氣。醫生,我們能照顧自己。」

  「我們可以收集證據去報警,我知道警察會關心兒童受虐問——」

  「在這裡,事情不是這樣辦的。警察不管這些。」莎莎低下頭,肩膀輕輕抖動。小派不知何時走出來,抓著母親的衣服下襬,烏黑的大眼睛在夜色中沒有光彩。「醫生,我不知道怎麼說好聽話,可是我希望你懂,我跟小派活到現在,沒有人這麼關心我們。這樣已經很夠了,你不用再多做什麼。你沒有欠我們。」

  「我會再過來。」薩卡離開前,從口袋拿出一張五塊鈔票。「如果阿當沒贏,這讓妳還給琉莉。」

  小派想接,可是莎莎撥開兒子的手,搖搖頭。「醫生,我不能平白收你的錢。」

  「嗯……」他懂她的意思,於是苦思了一會。「妳幫人剪頭髮。我看到妳們屋外那塊板子,上面畫了個剪刀,還有一顆頭。」

  「我剪頭髮。」莎莎點頭表示肯定。

  「那妳也幫我剪個頭髮,剪這裡。」薩卡比劃自己的瀏海。「我太久沒有剪了。」

  莎莎還是沒有接過錢。「醫生,我要幫十個女孩剪頭髮,或幫二十個男孩剪頭髮,才能有五塊錢。」

  「瀏海太長對我的工作會有致命的影響,所以妳幫我剪頭髮,同時也是幫助我的患者。妳可以說這是『一人剪髮,多人受惠』。五塊錢是合理的酬勞。」

  「……好吧,我去拿剪刀。」

  莎莎多剪了一刀,小派舉著圓鏡讓他在燈泡下觀察自己的模樣時,他發現自己的瀏海像是給剪壞了,不禁笑出來。葛雷跟瑟琳娜肯定會取笑他,但他並不討厭這件事。莎莎似乎看出他很滿意自己的新髮型,於是露出小小的微笑。

  「我給你多剪了一點,這樣你就不用太早回來讓我再剪頭髮。謝謝你,醫生。」

  回去的路上,認得他的人全都笑得流眼淚,他怕影響莎莎的生意,就沒說自己去哪裡剪的頭髮,只說:「是我想換髮型,但不小心比得太高。」

  他走進診所時,在櫃檯後伸懶腰的葛雷才瞄了他一眼,就差點整張椅子往後翻倒。

  「你頭髮怎麼回事?」穩住椅子以後,葛雷比著自己的額頭。「天氣預報沒說今天會有瘋狂理髮師出沒。」

  「沒那麼嚴重。我是去讓人幫我剪了頭髮。」
  「剪成那樣,希望他沒跟你收錢。」
  「我給她五塊。」
  「哇喔。」葛雷的眼珠瞪得跟非洲牛蛙一樣大。「你出來有帶金條你要先講,早知道我房租就收貴一點。我上次去找最好的幫我剪,他也才收我一塊。」
  「我是讓莎莎幫我剪。」
  「喔,你說她啊。」
  「你認識?」
  「不認識,有聽說。我想你聽過她那個人見人愛的好老公了吧?」
  「我有遇到他。」
  「拜託你告訴我你沒有多嘴,叫他不要對妻小動手動腳。」
  「我有跟他說,我能幫忙他戒酒,條件是他不可以再打他太太跟兒子。」

  葛雷用手做了個洗臉的動作。「你有毛病啊?他要是真的會乖乖照辦,你覺得今天還輪得到你出面?我聽說那人渣早在小派三歲的時候就開始酗酒,小派現在都九歲了他還是沒醉死,也沒警察抓他,你就該知道這裡的人拿他沒皮條。」

  薩卡不得不承認葛雷說的很有道理,但他的良心不斷說著「就算是這樣」,讓他無法克制出言糾正的衝動。

  葛雷繼續道:「要是莎莎真有心,她早帶著小派跑了。但話又說回來,這裡的人沒有離婚觀念,莎莎要是跑了,阿當有權利扯著她的頭髮把她一路拖回家,就連警察都會當作沒看到。唯一的解方就是她某天抓狂把那狗娘養的刺死,不然單憑任何個人的力量,都救不了她跟她兒子。」

  「難道就不能所有人集合起來讓阿當安分點嗎?」

  「這裡人不管這種家務事,而且他們覺得老公打老婆叫做『適當的管教』。不過我同意,要是哪天他們的腦電波忽然驚人地達到了短暫的一致,他們或許會齊心協力把阿當打到在地上爬。但我很懷疑那天什麼時候會到。」

  葛雷在這邊待了數年,對很多事情似乎都已經麻木,跟他溝通有時挺吃力。

  「總之,我的良心建議是,不要管。」

  「但是、」

  薩卡還想辯駁,葛雷卻豎起一根手指制止他。

  「我問你,貓有九條命,人有幾條?」

  「我不想玩你問我答。」

  「那我就預設你知道答案好了。既然你知道人只有一條命,那幹嘛賭在這種破事上?你以為我們在演電影?阿當悔改,然後大家從此幸福快樂?阿當他老婆說得真他媽對,你只會害他們母子倆被打得更慘。你有良心,可你的良心開車不會轉彎。為了不要發生車禍,我建議你吊銷它的駕照。」

  他沒法跟葛雷一搭一唱,於是繼續直逼核心。「難道我們就放任阿當繼續打他老婆小孩?」

  「不然怎樣,難道要提議讓他打你?物質區就是這種地方。你聽過那甩海星的故事沒有?海灘上滿滿的海星,全都正在乾死,這時一個該去做牧師的小鬼跑到海灘,開始把海星一個個甩回海裡。但你猜怎麼著?他力氣小得可憐,海星才碰到海水一會就又被浪花打上岸。我說,讓牠們早點乾死才是明智的選擇。」

  「葛雷,阿當是人,應該聽得懂人話,況且我們可——」

  「我不喜歡講難聽話。所以我只講一次:不要逞英雄,你會後悔。」

  葛雷像指揮交通那樣伸出整隻手掌,五指並攏,表示不想再談。

  「你不是一個人,別忘了你還有你老婆。換作我站在你那個位置,我才不會管別人閒事。」

  薩卡沒有忘。他比誰都要清楚記得,瑟琳娜之所以開始攀爬、之所以看到母親被開槍打死、之所以碰上那一切的事情,都是因為她有個不稱職的父親。他自己的父親沒有那麼可惡,但他也認為,如果那個人可以堅定地拒絕酒精,就不會死得那麼淒涼。他不想置身事外,對莎莎跟小派的遭遇充耳不聞,但葛雷說的也沒錯。

  思及此,薩卡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引起葛雷的注意。「你這裡有沒有麻醉劑?」

  「別跟我說你要搞什麼行動手術室。」葛雷上下打量他,一副摸不著頭緒的樣子。

  「不是,我要拿來防身。」薩卡回答:「以前在繁華區,我出門時一定帶三管短效麻醉劑。」

  「你應該知道手術刀比較好用吧?我這裡很多。」

  「可以的話我不想下殺手。」

  「好吧,反正你要是沒習慣用那個,被搶走的機率比較大,到時就該你叫苦了。」葛雷搖頭,表示不敢想像薩卡真的落到那種下場。「我去叫貨,但哈汀的人一個月才來一次。東西送來前,自己罩子放亮點。」

  值得慶幸的是,瑟琳娜很喜歡他的新髮型,特別是在他說了莎莎與小派的事情以後,她緊抱住他說:「你真勇敢,但是注意安全,好嗎?我每天都好怕你受傷回來。」因為瑟琳娜的請求,他把莎莎跟小派的事情放在心裡,暫時不去想,但決不打算淡忘。

  「我可以出門了嗎?」

  「可以,我會帶妳去那裡轉一圈,介紹妳給那裡的人認識,他們認得我,就會幫忙照看妳。」

  「謝謝你,薩卡,你最好了。」瑟琳娜按慣例親了他的臉頰。

  之後,瑟琳娜時常去走路大概要半小時左右的垃圾場尋寶,每次都帶上陽陽,就當作遛狗。其實垃圾場不遠,一般人走十來分鐘就能到,但是到了城外,瑟琳娜的體力變得更差,走沒多遠就需要蹲在路邊休息。薩卡跟她約定,她只能在下午兩點以後出門,他六點結束出診就會順路接她回去。他一到時間就會去垃圾場接瑟琳娜,然後回家休息,因為如果他累倒,這些患者就沒有其他人可以求助。瑟琳娜告訴他,物質區有許多垃圾掩埋場,編號是 ML 開頭,例如他們這邊這座叫 ML04。可能是因為年輕時就有翻垃圾的經驗,瑟琳娜很快就習慣了 ML04 的一切,薩卡自己倒是還得做好心理準備才能踏進去,但好在人類會嗅覺疲勞,因此他也慢慢能夠忽視臭味。起初,在垃圾場活動的人遇上他時都很驚訝,聽他說是去接瑟琳娜,就紛紛回以「感情真好」或是「你們什麼時候要生」之類的感想,瑟琳娜要是聽到這些話,都會紅著臉推他的背,急忙逃離現場。

  有次薩卡去得早,瑟琳娜一見他就像迎來救星,跳上跳下招呼他過去。他以為有人受傷需要幫忙,連忙小跑上前,這才知道瑟琳娜需要的是說故事的幫手。

  「我想跟大家說我們以前讀的繪本,可是我忘記劇情了,幫幫我!」

  「可以是可以——」

  「大家!這個大哥哥說什麼故事他都可以講哦!」

  這似乎跟說好的不一樣。

  面前有二十來個或坐或站的小孩,年紀從三歲到十二歲都有,甚至還有母親或祖父母站在後面,用溫暖的眼神看著自家的孩子。薩卡曾經在醫學院入學典禮上代表新生致詞,所以不至於怯場,但眼前群眾的熱切眼神讓他有點不習慣。

  「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只能說一個故事,這樣可以嗎?」

  一個綁著麻花辮的小女孩舉起短短的手臂,表示有意見。「那剩下的可以明天講嗎?」

  「明天可能也只講得完一個。」

  「那明天的明天可以嗎?」這個問題一出現,接下來就是滿坑滿谷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還認真地思考明天之後再接五十六個明天的話,會是幾個月又幾天以後。瑟琳娜抱著其中一個特別年幼的孩子,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模樣,笑到簡直要岔氣。最後,她代表發言,請薩卡每隔一天就來給大家講一個故事,並且立刻和所有人解釋「每隔一天」的意思,她似乎有跟孩子溝通的超能力,所有人都聽懂了。

  「那就這樣決定。」薩卡看向坐在前排中央的瑟琳娜。「今天想聽什麼故事?」

  薩卡以為瑟琳娜一定會要他先講她最喜歡的《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但她卻說:「講那個小鱷魚的故事,就是《小鱷魚尤薩》,講水獺怎麼幫尤薩刷牙。」

  薩卡記得那個故事,那其實是教孩子怎麼刷牙的繪本,所以他大部分的時間說的都是「刷得很乾淨,接下來刷這顆」,孩子之所以不會覺得無聊,是因為水獺邊幫尤薩刷牙邊聊天,講到了牠們曾幫大象、獅子、長頸鹿和野牛刷過牙,是使命必達的刷牙好手。中間,薩卡還得抽空描述各種動物,因為物質區的孩子對牠們全都很陌生。聽到長頸鹿的脖子超過一層樓高,他們全都叫著說「不可能」或是「騙人」,薩卡試圖解釋長脖子在生物學上的合理性,但後來發現似乎沒什麼意義,就說:「總之,故事裡面就是這樣寫的。」這種不負責任的說法博得一片倒彩,使他充分理解到,才智畢竟有其界限。

  薩卡自認講得不差,但瑟琳娜聽著聽著就舉起手打岔。「要加點手勢啦,像這樣——尤薩的嘴巴好——大好大,有這——麼大。」

  聽到瑟琳娜的話,所有小孩學著張開手臂,起鬨道:「好——大好大,有這——麼大——」

  情非得已,薩卡只好像個稱職的幼稚園老師,張開手臂說道:「尤薩的嘴巴好大,好大……有這麼大。」他的動作死板僵硬,活像數學科實習老師張開教具圓規。看到他滿臉尷尬地用手臂模仿鱷魚的大嘴,包括瑟琳娜在內的人全都笑翻了,這陣爆笑甚至讓更多原本沒在聽故事的路人也因為好奇而加入,可說是他人生中引起最多笑聲的時刻,但奇妙的是他完全不感到難堪。

  最後,尤薩的牙齒刷得乾乾淨淨,牠也如願和心儀的鱷魚瑪塔麗去賞月,度過愉快的夜晚。瑟琳娜帶頭鼓掌,暴增到超過五十位的聽眾,也全部學她的動作用力鼓掌。儘管是意外開始的活動,卻帶給薩卡不小的成就感。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是為了這樣的笑容而活著的。

  出乎薩卡的預料,瑟琳娜記得每一本他們讀過的繪本,包括《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我一定行》、《好慢好慢的情書》、《小鱷魚尤薩》、《哈塔瑪的全家福》等等。雖然並不像他一樣清楚記得書上的每句話,卻至少記得標題跟故事大綱。她常常打斷他,然後模仿故事角色的動作或是表情,他曾試著學習生動的敘述方法,不過只是讓聽眾們笑得更東倒西歪。之後,這反而成了他的招牌。垃圾場的孩子們很快就認得他們倆,叫他「醫生」,叫瑟琳娜「大姊姊」。瑟琳娜沒有弟妹,又總是被當成小孩子,被更小的孩子視為大人似乎使她相當開心。她很快就把所有孩子的名字都記起來,回家路上常跟他說,誰最近在試著自己綁麻花辮,而誰又偷偷告訴她自己昨晚尿了床。

  有一晚,他們睡前坐在床邊聊天,說起明天又要去給孩子們講故事。瑟琳娜靠在他的手臂上,憐愛地看著縮在鵝黃毯子上睡覺的陽陽,將汗濕的髮綹撥到耳朵後面,白皙的頸子覆著一層晶瑩的薄汗。

  「好奇怪啊,薩卡,明明在這裡沒有甜點、沒有公園、沒有我的繪本、沒有山茶花擴香劑、沒有色紙,可是我還是每天都好開心,這究竟是為什麼,你知道嗎?」

  他將瑟琳娜擁入懷中,低下頭,用長長的吻回答了這個可愛的問題。




  


朝日が昇るまで語り合ったね 夕陽が沈むまでつないだ手
こうやって明日も明後日も共に歩もう光と影

曾經互訴衷腸直至朝陽升起 曾經兩手相牽直至夕陽落山
明天後天也這樣共同走過吧 像那光與影

-from Lil’B〈つないだ手〉(歌詞翻譯:POPGO&伊達流星)








這章卡超久,發現自己似乎就要寫出來的時候,我都快哭了。這章很難寫是因為換場景,加上我要帶新場景的設定,這是我寫作時最最苦手的部分 支撐我寫出這章的,除了有讀者說過有在默默追連載以外,還有因為我極度想看薩卡跟瑟琳娜這樣那樣甜甜蜜蜜。這章順利帶出新場景以後,之後就沒有其他新場景了,所以應該會寫得更快一點,想到這裡我又想哭了,月升真的完結有望(啜泣

仔細想了一下我到底都在寫些什麼,把文章搞得這麼長,然後我發現我好像就是用超短鏡頭在拍薩卡跟瑟琳娜的戀愛始末(跟蹤狂是你)。各種我想得到我想不到的細節我都寫進去,明明我寫其他情侶的時候不會這樣……只能說他們真的可愛死了

有個情節被我挪到下一章,現在看起來這個抉擇讓我散發出智慧的光輝(講人話

這章出現了新配角葛雷,我非常喜歡他,嘴超欠。只要有他那對話我都不用愁要怎麼寫,簡直對白王。因為某些原因他單身,最喜歡跟薩卡講的就是「如果我有你那種老婆」,只能說他對「老婆」這個詞抱著超級深的執念,但偷偷說一下,他其實有結過婚。好消息是他會陪我們一路陪到結局,耶。話說他問薩卡那句「你該不會是因為綁架未成年少女才逃出來的吧」,薩卡聽了嗤之以鼻,覺得這理由很荒謬,但事實是你的第一世(第一版薩卡)就真的是因為這樣才逃亡的啊(笑到並軌)

薩卡跟瑟琳娜測試床的大小(跟堅固程度)的時候遇到葛雷上樓,這段情節是臨時想到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段超有日本漫畫的感覺 一想到那尷尬得要死的畫面,我就覺得這段不寫出來對不起我自己。寫他們的日常寫到自己笑出來,真是太值得了。然後,我也覺得最後說故事那邊的劇情很有趣,薩卡太正經了,不太會應付小孩子,如果他跟瑟琳娜有生小孩,應該會每天被瑟琳娜還有小孩玩弄 (?) 吧 喔,想看自己寫就好(提筆

薩卡本章遜泡力全開,怕蟑螂加上說故事能力殘廢(根本讀稿機),但我覺得這樣很棒,跟羅恩或 J4 比起來,薩卡的遜泡大概就是小蛋糕程度。話說沒意外的話,我會試試看把有提到名字的繪本的內容都實際寫出來(對,那些是我可能寫得出實際故事的標題),但還是先把本傳寫完再說……

下一章也會有一些歡樂的部分,我會抱著期待繼續寫下去。希望很快就可以跟大家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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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9 篇留言

玥音
每一個在c姊筆下的男角都要有複數缺點#

12-20 14:04

Cecil
我家男角的配備都太高規格了所以我都要手動降形象值(不過有的人可以倖免於難,例如斐隆跟安吉亞
通常有日常橋段的我都會手動降形象值 (O12-20 14:11
白煌羽
喔喔

12-20 15:10

Cecil
嗯嗯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6/9fa11912566e513c958c2eb8bc61395e.GIF12-20 21:41
槭葉楓紅
閃光滿滿的一章啊w

12-20 15:32

Cecil
就是因為要塞閃光情節所以字數才會爆炸https://emos.plurk.com/5cc0bea7d92ecfcf0f0774216777e0bf_w48_h48.gif12-20 21:41
我不是外星人
當初一看到就追到底了
現在等更新每天都心癢癢的
期待之後的發展

12-21 23:55

Cecil
我發自內心覺得,喜歡月升的讀者都有著非常神奇的品味https://emos.plurk.com/92e0c5939db28fba52fa1786386bcfe6_w48_h48.gif(這是誇獎
好消息是我過了那個卡很久的坎,現在劇情已經脫離中段,來到中後段了!通常在這情況下我的進度會推得比較順,希望可以在明年上半年寫完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202/f2a967bdfdba04f893e80c3e3694bab1.JPG?w=300
謝謝你讓我知道期待月升更新的讀者比我想的要多!我會繼續努力寫的~12-22 00:12
阿卡西亞
看到開頭又是鋼鍊的歌,差點以為我記錯進度了,原來是連續兩篇都用一樣的曲子
第一次看到葛雷,就在心想這個小王八蛋看起來就會偷摸瑟琳娜屁股,後來不知道為什麼越看越順眼,可能就如薩卡說的,有時候這種人反而比較能信任,單論在這裡的存活方法,他也比薩卡聰明得多,雖然知道薩卡幫忙的動機和他的性格,但還是希望能多少聽進去葛雷的話,自己的處境已經夠危險了就別再多幾個敵人出來了吧,哪怕那些人只是些雜魚,真的好擔心https://emos.plurk.com/fc2acba6affb1d846500c27b0c8a6b53_w48_h48.gif
一個叫莎莎一個叫阿當,這取名怎麼那麼台的感覺,差點以為在看戲說台灣https://emos.plurk.com/23841facb022a5147e20195a30966328_w48_h48.gif
最後薩卡為大家說書的橋段真的好甜,再加上瑟琳娜大姊姊的生動演出,活生生為那裡多添了一項休閒娛樂,病可以免費看,但瑟琳娜大姊姊的演出一定是要收費的吧(X
好想看薩卡說《好慢好慢的情書》,用烏龜寄情書真的好可愛,但《我一定行》講出來真的不會帶壞小孩嗎,那我印象中不是教小孩怎麼威脅人的故事嗎,黑暗血統覺醒,威脅別人我一定行(X

在結尾塞糖真是太過份,又讓我明確地知道我又少一篇糖可以吃[e3]

04-20 15:23

Cecil

嗨!你快要看到最新進度了,這使我燃起了必須繼續寫更新的危機感(要被追上了,塊陶啊!!!

本來這首好像是要連用三篇(因為〈滿月〉原本要拆上下),不過最後只用了兩篇。話說你居然有在注意 BGM 是什麼,果然是名作的曲子比較有辨識度。這首很好聽,我第一次聽到時連續聽了三個多小時才換歌https://emos.plurk.com/caa90f01b7eff98403d56128dad0da18_w48_h14.gif

偷摸屁股笑死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b133f73e56b88d3997626b2e10c41f04.GIF
葛雷:她那種身材,給我錢我還不摸咧https://emos.plurk.com/5ab82e620830f38db132af945d3b688a_w48_h48.png
(瑟琳娜:我聽到了!!!
葛雷在後半段的戲份很多,所以如果你不討厭他的話那是最好的https://emos.plurk.com/6ba9fa93b2e6f97facd2f7222762e85a_w20_h20.gif
葛雷在這邊已經待了好一段時間,對這裡的生態也遠比薩卡了解,不過以薩卡的性格,即使把兩人的物質區年資交換,薩卡也未必能表現得那麼老練,果然個性還是會有影響呢。為了讓薩卡在這個章節的行動顯得合理,我在改寫第四版的時候也在前面幾個章節增加不少劇情,雖然當時很辛苦,不過現在我覺得非常值得!然後你認真為他擔心的樣子很可愛https://emos.plurk.com/dfb73dffb0e5160ce10ee310d337d26a_w48_h48.gif04-20 21:45
Cecil
根據我取材的結果,中下階層的人名似乎常常起得很隨意,也不乏聽來像綽號的,所以物質區的人的名字都感覺很鄉土https://emos.plurk.com/2f0a33f8608c5c9b6b7e3a332acc27b3_w48_h48.jpeg
那段我也好喜歡好喜歡!!!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161453b21dafa293a804854026a79d22.GIF
瑟琳娜不管到哪裡都能跟人打成一片,垃圾場的大家都很喜歡她https://emos.plurk.com/51028f16ca33933cdaa891d3056531b4_w19_h19.gif 八卦是瑟琳娜自己也在偷當觀眾,但是常常從觀眾群中對薩卡指手畫腳(叫他多加手勢之類的),例如在講《好慢好慢的情書》的時候,叫他一定要模仿主角盧波先生蹲在轉角偷看烏龜信差有沒有順利送信的樣子https://emos.plurk.com/21b4c9eba56db3abb3afd8182c7aeb7e_w20_h20.gif
我也覺得用烏龜送情書是很可愛的行為(烏龜:龜權呢?),兩個人以前念這本書的時候,瑟琳娜還會要薩卡尖著嗓子模仿盧波先生喜歡的妙歐小姐說話,然後他終於突破萬難說了第一句,瑟琳娜就笑成智障(薩卡:https://emos.plurk.com/264977362ae330d0df1c8851f1affdbd_w48_h48.gif
如果讓瑟琳娜講《我一定行》,大概會變成黑暗組織的少主覺醒了邪惡血統、由白轉黑的故事(作者:https://emos.plurk.com/9519d0eb3dd94e1fe06618978b117ea3_w48_h48.jpeg

下篇還有糖!後面的話,嗯……苦糖?(被拖走
04-20 21:56
六等星
看到他們逃離到城外的過程,不禁讓我想起以前讀過的《被天堂遺忘的孩子》這本書。這本書是關於非法移民的報導,講述一個十多歲青少年從宏都拉斯橫跨數千公里路程,以非法偷渡方式穿越美墨邊境,只為到美國尋母的故事。

這樣聽來荒蕩離奇的故事,宛如現代版《奧德賽》,卻不單只是個例。中南美洲每年有數千位像這樣的孩童、很多甚至不到十歲,嘗試著偷渡到載貨火車上,踏上和這男孩一樣的冒險(這背後有很深的社會問題)。這樣的冒險並不激勵人心,絕大部分以失敗告終,好一點遭到遣回,卻有很大一部分人在車廂間跳躍時失足慘死、或落入人販手裡、或遭黑幫或警察性侵甚至毆打致死。

當遠離文明,不法的身分意味難以得到任何庇護、面對的將是未知與危險,那一刻應該沒有人不感到害怕,但如果那樣天真的心願都能夠驅使孩子行動,對安寧的追求對薩卡和瑟琳娜來說或許也足夠,所以才決定逃的如此徹底。

11-08 01:09

Cecil
越過美墨邊境真的是危機重重,即使知道眼前的路是這麼艱難,也要為了實現那小小的心願毅然出發,希望這本書的主角最後有順利和母親重逢https://emos.plurk.com/52eb7db1d103eaf99046852d430a9a16_w48_h48.png

有時我在故事中使用比較沉重的設定時,都不免會感到汗顏,因為現實世界中此刻發生的情況遠比我描寫的要慘烈許多。一想到有許多比薩卡他們更年輕、處境更艱難的人正在努力奔向理想的生活,但有許多都不能如願,我就覺得現實真的比任何虛構都要來得鮮血淋漓。我的生活條件比他們優越,所以我不能夠更確實地塑造那種絕望,但我反而應該珍惜這樣的生活。嗯,總覺得講到這類主題時我都有點言不及義的,如果太難懂的話真不好意思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404/d3dba8c9384659545911d547e8647f41.GIF

在知道自己曝光的情況下,薩卡相信留在都城決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所以就算前路有未知的險阻艱難,他也要帶著瑟琳娜逃跑,能夠逃跑成功真是太好了(拍胸11-08 16:24
六等星
長期處在緊繃的狀態,心終究會崩潰。斯密特那種亟欲挖掘別人秘密的舉動,多少讓人聯想到像狗仔。那種長期被監視、跟蹤的狀況,哪怕沒有惡意都會對人造成莫大的壓力與折磨。以著名的小賈斯汀和布蘭妮為例,他們出名後的脫序整個社會其實都承擔著一部分責任。在他們最火紅那段期間幾乎二十四小時遭到跟蹤,只要有一點破綻就會被大肆渲染,接著就是面對莫須的負面報導,與網路上鋪天蓋地的責罵。

一定程度以上的隱私,通常能被接受窺探的只有親密的家人、伴侶、或極少數人。如果是涉嫌案件當然該被調查,反之就算是公眾人物也該有隱私。如果自己的生活、行蹤、秘密,都能隨意被不那麼親密甚至不認識的對像觸碰,我想誰都會感到不舒服,卻少有人有此意識、給予尊重,最終還是將自己的好奇心放在他人感受之上。

其實稍微有點好奇為什麼瑟琳娜會被懷疑和薩卡有關係,逃亡的時候應該表現的像是死了,就算被懷疑沒死,但感覺應該也不太會直接懷疑到薩卡身上(畢竟當初放他離開應該代表沒懷疑他和此有關,但斯密特好像一開始就很注意他),也許只是上面放出消息要醫院的人注意,而他們剛好查覺到薩卡的不對靜,或是後面會提到。

目前還蠻猜不到後面會怎麼安排,有一種雖然現在很平靜,但下一章就會出事的感覺!?,又感覺可能會在帶一點東西,才推進劇情。

總之看下去就知道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806/ac05486b15137ea03151fca8907e8d5f.JPG?w=300

終於把寫了一陣子的網頁寫完,只要再加上一些設定讓它不要太容易掛掉就大功告成,所以這次比較快過來讀。等下個還在構思的東西寫到一半或寫完也會再過來讀下一篇~~

11-08 01:42

Cecil
本來對於「施密特究竟知道薩卡的情況到什麼程度」是會有更多描寫的,但因為這會牽涉到「賽維斯究竟是怎樣掌握組織內的情報」這樣的設定,我覺得很容易暴露設定上的短處,所以就決定捨棄了,因此施密特的戲份比原案中要少。

小甜甜布蘭妮的事情我之前也有看人拍的整理影片去了解,看了以後才知道她經歷過這麼多辛酸的事情,但是當年這些事情在媒體上並不是這樣被渲染的,只能說新聞從業者的道德操守和普羅大眾的媒體識讀能力真的都非常重要……「明星」和「偶像」一直都是人類文化中非常弔詭的存在,人們可以同等地去熱愛和憎惡同一個人,上一秒還在追捧他下一秒就將他推落神壇,群眾反應的變化有時的確讓我感到驚恐。

施密特對薩卡的打探一部分是組織的要求,不過這部分並沒有在劇情中寫到。瑟琳娜的離開和薩卡的離開幾乎是同一個時期,所以就算羅娜多已經盡量消除瑟琳娜離開的足跡,但這充其量只能夠拖慢賽維斯得知真相的腳步而已,最終他們還是會發現,瑟琳娜離開前曾多次且長時間和薩卡接觸,而薩卡離開的時候瑟琳娜也剛好消失了。再者,賽維斯對薩卡的人際往來有一定掌握,他離開繁華區的時候帶上一個同伴,但賽維斯此前卻從不知道他有如此親密的同伴,因此對這個同伴的身分展開調查,同時讓施密特去打探薩卡的事情,雙管齊下,最後終於確定瑟琳娜的失蹤和薩卡脫不了關係。從薩卡的立場來說他無從得知這些,所以這部分在劇情中也就沒有揭露,你也能看出來這整個推論的過程中免不了有些小漏洞或是邏輯比較牽強的地方,而我決定把重點放在「總之賽維斯就是知道了」(黑幫情報靈通是定番!),讓你產生一些疑惑真不好意思。我覺得看讀者就目前故事中的資訊來進行推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不過,如果我的解釋讓你感到尚有不足,還請收下我最深的歉意(土下座

薩卡和瑟琳娜的人生當然不會從這裡開始變成彩色的啦(咦),請安心信賴地期待出事的那一刻https://emos.plurk.com/b9821978fadf73b648cfb27b53c18c55_w48_h48.gif
辛苦了!我對寫網頁這件事一竅不通,但想必充滿了不少瑣碎的細節吧,終於快要完工真是太棒了,也祝你之後的工作能進行得一樣順利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2/4b7b8e13ff51f335d50d53af332154ec.GIF11-08 16:40
倉旂瀞
感謝這篇裡面的所有突發奇想XD我每個都好愛,尤其葛雷真的讚到不行欸XD
「你的良心開車不會轉彎。為了不要發生車禍,我建議你吊銷它的駕照。」這句勸導簡直本集精華,夠中肯又不失嘴砲風格,太優秀了(#
不過真要我說的話我最喜歡的細節還是「好慢好慢的情書」,居然最後是烏龜幫忙送出去,那可真是要很慢才會收到了XD
這章明明前面不少緊張揪心的內容跟對話但全部都被物質區的生活蓋過了,真有趣(誰的問題

01-31 14:33

Cecil
我還記得寫這篇的時候是冬天,然後我買了一杯大杯珍奶在床上一邊喝一邊打字──
當初卡這篇開頭實在卡很久,但是能得到你作為讀者的良好評價,這份努力也就值得了https://emos.plurk.com/f9707e432fbca092b984e5ebb7ba571d_w48_h48.gif
我也很喜歡葛雷這種嘴欠但人又很 Nice 而且好像什麼都會的角色XDDDDDDD
至今我還沒聽說有誰討厭葛雷的,如果辦人氣投票的話他可能會比薩卡還高票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4/36a3b0e59dfc38db55cdd4fae6020b11.GIF
這句我也超喜歡的!!雖然不知道當初的我怎麼想到的,但我不管看幾次都覺得這句很有葛雷的風格,是我的得意之作https://emos.plurk.com/4469877609a9055e19bcc572586b2bf2_w48_h48.gif
不過說來很奇妙,葛雷的台詞我幾乎都不用想太久,總覺得我跟這種角色的相容度似乎很高呢,之後有機會再創造出這樣的角色的話就好了https://emos.plurk.com/7e5f90a66102c40bcae48aa77b643185_w30_h20.gif01-31 22:36
Cecil
《好慢好慢的情書》是我自己覺得很有機會和《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一樣實寫化 (?) 的虛構作品,不過因為很多因素目前擱置了這個計畫,之後要是有機會寫出來的話一定會很有意思。順帶一提,這部作品的靈感是羅爾德達爾的《喂咕嗚愛情咒》https://emos.plurk.com/1848e95bdd8e6cca574600e8689ac651_w20_h20.gif
《好慢好慢的情書》裡面的盧波先生要事先花很長時間演練怎樣應對妙歐小姐收到信以後的情況,所以才派了這麼慢的信差去送信,不過他同時又對烏龜有種「太慢了,你太慢了!!」的心情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7/179ab7ea819325578aa5a358eb124114.GIF
其實物質區的衛生環境不是很好,所以怕蟑螂又愛乾淨的薩卡應該過著頗為艱難的日常生活……不過我們就善意地遺忘這點吧,畢竟這類情節太多的話大家讀起來也會不太愉快(最重要是身為作者的我也會不太愉快 :3),還是聚焦在有趣的部分吧https://emos.plurk.com/e59b6af1038f0b2c61eaccb5af6d7201_w48_h48.gif01-31 22:36
倉旂瀞
聽起來撰寫的過程很是愉快W這也是為什麼會讓人看得也很愉快的原因嗎XD
人氣投票有兩票的話感覺我會給葛雷跟羅娜多(薩卡:......
我也喜歡這種有點像是搗蛋鬼的角色XD真的很活靈活現

好期待這兩部的完成品!(拉板凳
剛剛去查了一下,喂咕嗚也是個好俏皮的作品,而且插畫好可愛XD
自己的閱讀環境沒有變成那樣的話基本上我是不太介意這方面的,不過還是不要為難C大跟薩卡了(#

02-01 11:27

Cecil
其實當初很擔心自己又要卡文了,所以才買珍奶慰藉一下自己的大腦https://emos.plurk.com/ccd26137eb4245fb1cfddcc33da02b3b_w30_h20.gif
之後順利解決就好,可喜可賀,可口可樂!!
有兩票的話我應該也是一票給葛雷,另一票要給誰我要思考一下(作者的苦惱
八卦是第一版的葛雷戲份很少,但到了第四版他已經變成瑞士刀一樣的萬能存在 (X

《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有完成品https://emos.plurk.com/88415b393e794e06e64660af65ef4fae_w48_h19.gif
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4304522
以繪本來說字數可能偏多,不過我很喜歡這個故事。這個故事也從一種比較抽象的層面映照了《月升月落之街》這個故事的宗旨,所以它對這個故事來說很重要!故事中出現的句子也都能在裡面找到,如果能讓讀者對這部虛構世界的虛構作品更有連結感的話,我會很高興https://emos.plurk.com/b3b50f5ce587eb0d3c0099d614d80573_w48_h48.png
我也覺得插畫很可愛,羅爾德達爾的故事好像都是這個風格的插畫https://emos.plurk.com/459485691dc84babf044034e350d95a1_w48_h48.gif
能有你這樣不介意各種描寫的讀者真是非常幸運!有時我的確會因為某些內容不太適合廣為散布所以就在草稿階段刪掉(現在進行式),不過要是我的讀者不在乎的話我就會想寫好寫滿。不過,這種情況也不多就是了,因為我不是以硬派寫實著稱的那種作者,為了顧及整體畫風一致,我還是會在某些地方稍加粉飾,以免帶給人過大的衝擊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2/07ffd70f5be0f5b600fc8bbc05c3bf7f.GIF02-01 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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