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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外篇 III、她的委託(上)

作者:Cecil│2021-03-21 18:17:01│巴幣:20│人氣:296
我的估字數能力又回到菜雞等級,原本我覺得這章應該 15K 最多,然後現在的字數是不含標點 25K(靈感之神:

這次的 BGM 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首歌,充滿悲哀跟無奈的感覺(等等),本來是想用在最後一章(等等*2),但我後來發現它更適合當作這篇的 BGM,所以葛雷受死吧(葛雷:幹又我

文章縮圖是對應主線的時間軸而選擇的,這篇的時間點差不多是在瑟琳娜還在研究所、薩卡則還在當黑幫醫生時,也就是大概在第二章到第一章之前,這裡選擇第二章的縮圖。


I know this feeling from long ago
I wondered was it gone, but now I know
So when she calls, don't send her my way
When it hurts, you'll know it's the right thing

-from The Milk Carton Kids〈Michigan〉




  


  身為土生土長的白楊區人,葛雷曾經以為自己和其他人一樣,終生不會離開那個和諧宜居的地方,頂多為出遊或出差目的探訪其他區域,例如到玫瑰區登山、去梧桐區參加外科病理座談會,或是跟妻小參觀紫杉區的博物館。

  「……熱死人了。」

  ——然而,他此刻站在物質區唯一一座車站門口,被熙來攘往的人流擠得幾乎窒息。

  昏沉的腦袋告訴葛雷,自己似乎不幸碰上載運的尖峰時段,出入車站的人多到極點,他才原地不動幾秒鐘,就給人硬生生撞上後背,對方越過他走開之前還大聲咒罵:「杵在這幹嘛,白痴!」那人肌肉虯結,葛雷也不敢回嘴招惹,只得灰溜溜地逃到人流稀疏處,這才繼續看地圖。

  物質區位於妥善管理的白楊區外,甚至也不在都城內部——這他理解,沒人會把畜欄、加工車床或垃圾箱放在家裡——因此當然不具備都城標準的天氣調節系統,天氣是熱是冷都只能咬牙忍耐。此行前,葛雷拿到一份資料,上面說明物質區年均溫不到三十度,但濕度高,體感溫度往往會超過這個數字。現在已是傍晚,隨時間顯得愈加橙紅的天空彷彿在悲觀地感嘆,即使太陽下山,這裡也不會涼快到哪裡去。

  白楊區的中小學義務教育對物質區常是一筆帶過,高中的人文地理課程對其也無太多著墨,大學就更別提了。設計教材的人根本不把兩個區域放在同一層次看待,或許是不認為行正坐直的白楊區人會有前往該處的必要,所以壓根沒打算為此浪費篇幅。因此,包括以前的葛雷在內,白楊區居民對物質區通常不具備正確的認知,常見的觀念大致分成兩種:一種認為物質區只是用來放垃圾和生產基礎原料;一種則將物質區視作化外之地,重罪犯或浪費食物的人都應該被流放過去。

  思及此,葛雷低頭看看自己身穿的舊運動夾克,發現以他此刻的狀態來說,後者其實更準確,他的確算得上是遭到流放的罪犯。他之所以入獄,並不是緣於殺人打劫等惡性犯罪,而是醫療疏失:擔任移植外科醫生的他在肝移植手術中發生失誤,術後又未第一時間察覺異狀,等到情況惡化才緊急手術,患者的肝臟也不幸失能,必須再次等候移植。失職的他被家屬一狀告上法庭。民事部分有責任險幫忙理賠,刑事部分卻不能免,因為患者家屬來頭不小,堅持把他送進監獄,因此他最後被判超過五年的有期徒刑。在獄中待沒幾週,他碰上自稱屬於哈汀家族的某位黑幫成員來探監,問他有沒有興趣到物質區工作,稱之為「技術減刑」。他選擇接受這項提案,所以才會離開都城,來到物質區。

  想到這裡,葛雷不禁再次氣悶,就站在物質區邊緣的這座車站旁,面對站外茫茫無盡的荒野,掏出菸點上,深吸一口,把菸吸到比肺更深的地方,再從齒縫慢慢吐出來,熟悉的尼古丁味道浸透口腔。幾個經過他面前的人投來視線——起初他還不解,難不成這裡的大街也禁菸,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些視線包含強烈的渴望,看來菸在這裡算得上奢侈品——他原先已經戒菸兩年多,本身又是醫生,其實不該重拾癮頭,但少了菸的味道引導,他就是沒辦法放空。此刻,他最需要的就是什麼都不想,這也是為什麼他答應來物質區工作。在這裡,光是活著就可以耗掉人大半精力。連好好吃飯睡覺都是奢求的話,他應該就不會煩惱更高層次的東西來折磨自己。

  至少他是這樣期望的。

  分配給葛雷的診所距離車站不遠,單趟腳程不到二十分鐘,路上他留心觀察,注意到這裡的小巷多得嚇人,三不五時就能看到有女人頂著水桶不知從哪鑽出來,或是玩躲貓貓的孩子趿著拖鞋竄進屋舍間的縫隙。如果他懂得怎樣抄捷徑,就能更快來往車站和診所。只剛才那根菸的時間,他就喜歡上在車站旁眺望荒野的感覺,就好像他把自己的一切煩惱跟過往都從肺裡吐出來,看著它隨風遠去,消失在經過的火車揚起的滾滾煙塵中。

  到了鐵門緊閉的診所門口,葛雷掏出一串鑰匙,發現沒半把有貼標籤,這意味著他必須一把一把試出正確的鑰匙。他一邊咕噥著發牢騷一邊試,想著早知道剛才離開車站前先去上個廁所。

  「你在幹嘛?」

  說話的人離他很近,但葛雷在這裡誰也不認識,只當身邊有人正在朝其他人搭話。直到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發現那個問題是在問自己。

  「不要試了,之前有人想闖進去,結果後來莫名其妙給打個半死。別自找麻煩。」

  對方邊說邊抓住葛雷的手臂,他看了眼,發現是個陌生的黑髮男人,濃眉大眼,模樣還挺親切。對方身後幾步距離外,還有一個牽著小男孩的紅髮女人,頻頻朝這裡張望。

  「我是這裡的新醫生。」最好的做法就是立刻證明自己的正當性,於是葛雷向男人搖搖手上的鑰匙。「給我鑰匙的人至少該跟我說大門鑰匙是哪把,省得我跟個驢蛋似地在這裡試錯。」

  「喔!我剛才以為你是賊,抱歉。」男人一聽到這番話就瞪圓眼睛,抓抓後腦杓,不過看不出什麼歉意。「我看這裡的主不好惹,所以才想提醒你,就算要闖空門也別挑這間,不然會倒大楣。」

  「我就跟你說他看起來不像賊。」聽到葛雷的回答,紅髮女人立刻走過來,對他點頭致意。「真抱歉,納坦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但他沒有惡意。」

  「別放在心上,如果我是小偷,我會感謝妳老公——你們是夫妻吧?」

  「是,然後這是我們的兒子。」

  女人還來不及說完,她牽著的小男孩就挺起胸膛,大聲說:「嗨!」

  葛雷把鑰匙收進口袋,彎下膝蓋平視那孩子。他跟父親同樣濃眉大眼,一隻眼睛掛了彩,模樣卻是精神抖擻。

  「你好啊,小傢伙,你眼睛沒事吧?」

  「給其他小孩打的。」

  單手插腰的納坦嘆了口大氣,不過他兒子似乎不怎麼消沉,露出缺牙的笑容說:「我也打回去了!爸爸剛才還說我勇敢。」

  「不錯啊,這樣你也沒虧。多來幾遍打出經驗,下次就換你送別人黑眼圈了。你叫什麼名字?」

  「丹尼!」

  「很高興認識你,丹尼,我叫葛雷。你運氣不錯,我是個醫生,待會我開了門就幫你上藥,讓你好得快點,要不要?」

  「這樣多不好意思。」納坦的妻子連忙婉拒。「這不是什麼大事,休息幾天就好。」

  「告訴你們,我是這裡新來的醫生,按理說你們是我的第一組病人,給第一組病人一點好康是天經地義。上個藥而已,我不跟你們收錢。」

  「那我們就不客氣啦,葛雷。」納坦笑嘻嘻地接受葛雷的好意,還順便改了對他的稱呼,態度大方,令人油然而生強烈的好感。

  開門進屋後,葛雷在藥櫃內東翻西找——好在基本藥品一樣不缺——必需品都拿出來後,便俐落地幫丹尼的眼周上藥,邊叮嚀他回家別馬上洗頭洗臉,不然就得特別小心,別把藥洗掉。上藥期間,葛雷和納坦閒聊,得知他的妻子名叫娜塔莎,聽到丈夫炫耀似地說「這個名字可時髦了,是過渡區的護士給取的」,娜塔莎羞紅臉,不斷搖頭道:「醫生,不要聽納坦亂說,這才不是什麼時髦的名字。他什麼都好,就是說話愛誇張。」

  「不會,這在白楊區也是個流行的名字。」葛雷給了個誠實的評論。「你們住這附近?」

  「我們住那邊,再走幾條街,穿過喝水巷,走到最底就是。」納坦比了個方向。「我們每天回家都會經過這裡,本來這裡鐵門一直拉得死死的,今天忽然有人在門前鬼鬼祟祟,我才過來看看。葛雷,你要在這住下來?」

  「沒錯,明天起,如果有人要賣腎賣血,找我就對了。」

  「賣什麼?」丹尼還年幼,所以沒聽懂剛才那句話。

  「等你十八歲我們再跟你解釋。」憂心忡忡的神色從娜塔莎臉上一閃而過,明顯是因為知道器官販賣是怎麼一回事。這點葛雷當然沒看漏,他摸摸丹尼的頭。「像你這樣的好孩子如果來找我,就只有兩個理由,一是找我包紮傷口,二是迷路了,讓我送你回家。」

  「之後我們還可以來嗎,媽媽?」在家中,負責管教的似乎是娜塔莎,只見丹尼馬上拉著母親的衣角問道:「可以找醫生來我們家吃飯嗎?」

  「好主意,兒子!」納坦拳頭一敲掌心,對兒子的提議大為讚賞,於是立刻興致勃勃地對葛雷說:「就當歡迎你來,下次你來咱們家吃飯吧!娜塔莎做飯可好吃了,包你吃個底朝天。」

  「醫生,我看這裡有些灰塵,過幾天我帶丹尼過來幫你掃掃,算是答謝你的幫忙,行嗎?」娜塔莎不若納坦父子倆興奮,而是這裡瞧瞧、那裡看看,似乎還在找機會要還他恩情。

  「可以啊,幫大忙了。」葛雷原本還在發愁,想著這裡雖然不缺藥品和器材,但前一個屋主不怎麼打理環境,到處都是灰塵跟汙垢,不知道得掃幾天才能完事。「有人幫忙的話,我應該一天就能把這裡掃乾淨。還有,跟納坦一樣叫我葛雷就好,別見外。」

  這次經驗讓葛雷印象深刻,他之後又遇到更多物質區居民,但沒有一個像納坦家那樣,使他立刻產生與對方成為朋友的念頭。他原本還懷疑,納坦之所以這麼熱情,是想藉此攀關係,好要他免除小病小痛的醫藥費,或是來借用診所內的自來水——物質區並不是家家戶戶都有自來水,大多是幾間屋子共用數個水龍頭——然而,納坦或丹尼來包紮的時候都會付錢,也沒有問他借過浴室。娜塔莎只帶丹尼來借過一次廁所,還順手幫他清理了淋浴間,算作答謝。

  得知葛雷除了器官移植的業務,還兼做義診後,納坦也介紹一些患者給葛雷,令他很快就忙了起來。納坦介紹來的人大多懂分寸,只拜託他處理真的有病痛的地方,不會嚷嚷著要求順便做個全身檢查。其他患者介紹來的就沒這麼安分了,有的人說起話來毫不客氣,面對他的囑咐還會嗤之以鼻;再不然就是嫌他給的藥份量太少,藉口沒空常往診所跑,一開口就是三倍的份量,衛教知識低落不說,水準也差勁透頂。起初葛雷還會因受到冒犯而不悅,但仔細想想,這裡人沒日沒夜打拚,只為餬口飯吃,當然沒那閒工夫培養待人接物的習慣,況且被無禮對待也不會少塊肉。思及此他便釋懷,大不了別人頂他他也頂回去,嘴上沒吃虧就好。

  很快地,葛雷就習慣物質區的生活,連納坦都說,他講起話來跟這裡人愈來愈像。他的生活變得單純,早上在診所外抽根菸,然後開門營業,沒有患者的話就出去開發客源,有患者的話就幫忙診治,下午在診所外抽根菸,沒有新患者上門的話,抽完菸就拉上鐵門休息,晚上早早睡覺。他跟患者講得很清楚,從跌打損傷到頭痛流鼻水,只要程度不誇張他都能治,但太嚴重的他幫不上忙,因此在這裡的工作跟以前比起來輕鬆許多。

  規律、簡單的生活讓葛雷的心趨於平靜,這是他來物質區最大的目的。儘管回憶起那個人時,胸口依舊會抽痛,但漸漸地,疼痛的時間縮短了。他清楚意識到,自己彷彿是死了又重生,如今已經和對方身處迥異的兩個世界,不僅呼吸的空氣不一樣,看到的天空也不相同。兩人於彼此再無輕重,唯一能做的就是過好眼前的日子。現在,他的快樂已經沒以前那麼複雜,就是早晚各抽一根菸,如果納坦一家有來拜訪那就更好了。他們在的時候,他總是能聽到更多笑聲——雖然他自己很少跟著開懷大笑。

  納坦沒有食言,和葛雷認識沒多久,就邀請他到自己家吃飯,還特別過來接人。納坦自承本來是要在家裡等葛雷造訪,但妻子提醒他,說他們家附近的巷弄錯綜複雜,就算葛雷方向感不錯,也知道大致位置,還是很可能迷失方向,他才來幫葛雷帶路。

  「你老婆還真是設想周到。」葛雷換掉診所內必穿的白大褂,改穿最破舊的一件夾克,在街上比較不顯眼。他把手插在口袋,對走在前面的納坦調侃道:「我強烈懷疑你的一部分大腦是長在她身上。」

  「可不是嗎,我老是記了這個忘了那個,要不是娜塔莎幫我顧前顧後,日子就難過囉。好在丹尼的腦袋沒像到我,不然我得現在就開始幫他找個聰明姑娘。」

  「挺合理的,兒子的智商通常是遺傳自母親。」還不等納坦開口,葛雷又說:「不用問,遺傳差不多就跟你說的『像到誰誰誰』一樣意思。遺傳你就像你,遺傳你老婆就像你老婆。」

  葛雷時常像這樣,在納坦出言詢問前就提出答案,而且每次都十分準確。說不上有箇中奧妙,只是葛雷大致能猜到哪些詞彙對物質區人很陌生,所以預先解釋罷了。不過,每次他露這麼一手,都還是讓納坦嘖嘖稱奇。

  「又被你猜中了!」納坦哈哈大笑,帶他走進暱稱為「喝水巷」的取水區,這裡的水比較乾淨,喝了不容易腹瀉,故有此名。「我有時候在想啊,葛雷,是不是只有跟你一樣腦子轉得這麼快,才能當城裡人?」

  「你搞錯先後順序了,是不是城裡人是出生前那瞬間決定的,腦子轉得快不快還要等長到兩三歲才知道。」

  「喔,你看,難怪我當不了城裡人。」

  葛雷跟納坦的對話往往充斥著這些要素:納坦對都城的錯誤認知或憧憬,葛雷平心靜氣但直接地指出他說錯的地方,並說明正確的觀念。大概是自認不夠聰明,納坦並不會因為受到指正而惱羞成怒,反而都會虛心接受,雖然往往要經過好幾次說明才能把正確的知識記下來。東方有句格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葛雷認為納坦充分體現了這種精神,因此其實打心底欽佩他。

  丹尼站在門口,伸長了脖子等爸爸帶客人回家,納坦遠遠看到兒子就抬手嚷嚷:「葛雷來啦!」

  「葛雷叔叔!媽媽要我到門口歡迎你!」等葛雷走到門前,丹尼露出大大的笑容。「歡迎你!歡迎你!」

  「歡迎你來,葛雷。」

  娜塔莎的聲音隨著燒菜的油煙味傳到門口。她的聲音不大,但在門口就能聽得清晰,這是因為物質區的屋舍佔地狹小,廚房充當餐廳,臥室充當客廳。

  難得有葛雷這樣的客人來訪,丹尼興高采烈地趁開飯前為他介紹家裡,雖然也僅是「這是床」和「這是我的車子」之類簡陋的說明,有時還會重複說明同一項物品,但葛雷不以為忤。他本來就喜歡活力充沛又愛笑的孩子,光是看著丹尼挺著小小的胸膛滿屋子跑,他就覺得體內有顆溫暖的氣球正在慢慢吹漲。

  在這期間,納坦忙著拆解母子倆白天從垃圾掩埋場撿回來的雜物,分揀出可能換到比較多錢的,以及不怎麼值錢所以只能自用的。葛雷聽他說過,娜塔莎到上個月為止都還在魚皮街那邊的小吃攤工作,丹尼則和其他孩子一樣在附近的掩埋場撿垃圾和玩耍。不過,前陣子丹尼常常帶傷回來,一問才知道,那裡有幾個小惡霸,會找個子小的孩子麻煩,具體說是看他們撿到好東西的話就出言索討,對方不給就打人。本來丹尼聽話也就沒事,但他總不輕易屈服,所以挨過幾次揍。那孩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垃圾場撿到過漫畫殘頁,聽人說上面畫的是超級英雄「超人」,之後就嚷嚷著想當超人,偏偏納坦性格正直,對此志向大加讚賞,讓兒子更堅定了不向惡霸屈服的決心,所以挨揍的情況就更是屢見不鮮。為了保護兒子的安全,娜塔莎決定辭掉小吃攤的工作,陪他去垃圾場。雖然不能保證丹尼不再挨打,但至少可以及時發現,讓他少受點傷。

  「我就跟娜塔莎說,哎呀,被打有什麼,我小時候也常常跟人打架,男人不打架像什麼樣子。只是我們不能欺負弱小,也不能打跟我們沒冤沒仇的人。」

  「我沒有欺負弱小!我很棒!」丹尼揮舞著缺手的人形玩偶,他告訴葛雷,自己將玩偶取名為「超人」。

  「傻瓜,因為你就是那個弱小。」娜塔莎單手插腰,一邊料理一邊轉過頭,對葛雷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葛雷,你也說說他們,父子倆都這樣,我操一百個心都不夠。」葛雷忍俊不禁,結果似乎被當成無意助陣,只見她嘆氣嘆得更大聲。「老天爺,真是,要是哪天我怎麼樣了,你們幾個男人要怎麼辦哪。」

  「好了,別窮緊張。我看丹尼頂多就是眼睛瘀青或怎麼著,那幫小王八蛋——抱歉,我是說小壞蛋——他們下手也知道輕重,況且妳現在都跟前跟後的,丹尼頂多被捏個兩三下就得救啦。等他年紀大一點,叫納坦教他幾招,以後換他教那些小鬼做人。」

  「我就是操心他長得慢,一樣是快六歲,為什麼他就是比其他人矮那麼一截?我還特地去弄了帶肉骨頭呢,他都有好好吃完,可是半點肉都沒長。」

  葛雷回想了一下自己青春期時的經驗,發現他是落在平均值,因此只好用小兒科常見的說法安慰道:「男孩的發育期挺怪的,有的人小時候很矮,但十二三歲的時候會跟橡皮糖一樣瞬間拉長,等到他真的開始長的時候,妳可別又開始操心他長太快,把天花板給頂穿了。」

  「放心吧,他會跟我一樣又高又壯。」正在徒手卸螺栓的納坦一邊發出使勁的聲音一邊打包票。「我老媽以前也說過,我五六歲那陣子也是個小不點,跟片指甲蓋似的,跟我堂哥打架老是吃泥巴。突然有天睡一覺起來,嘿,老天有眼,我突然長高好多,一下就比堂哥還高,他嫉妒得要死。妳忘啦?」

  「我是記得……」

  閒聊間,晚餐已經備妥,娜塔莎小心地把食物盛到盤子裡。葛雷不明白的是,每個盤子上都罩著明顯跟盤子不成套、甚至彼此間也不成套的不透明塑膠蓋,似乎是想模仿高級餐廳的上菜方式。真不知道這種知識是從哪裡學的,更讓人擔心的是這些蓋子本來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不過,納坦跟丹尼顯然壓根不擔心這些,他們盤腿坐在葛雷的左右兩側,一手拿著湯匙,一手拿著叉子,像是跳戰舞一樣揮著餐具,不斷說著:「吃飯囉!喔喔喔!」

  「我去過渡區的時候經過一家餐廳,從窗戶看到裡面的人會這樣給菜盤蓋蓋子,要吃的時候才打開。」娜塔莎見葛雷死盯著蓋子,會意地為他解釋。「你說,城裡人是不是都這樣吃飯?」

  「嗯,算是。」葛雷自己也沒去過幾次高檔餐廳,決定不要對此多加著墨。「這些蓋子是撿來的嗎?」

  「對,但是我洗了十幾次,很乾淨的。」娜塔莎張羅好飯菜,對他露出有信心的笑容。

  「待會掀蓋子的時候要專心看喔,葛雷!我老婆的手藝是全物質區最讚的,不蓋你!」

  「最讚的喔!」小丹尼立刻也學爸爸撞了他的另一邊手臂。

  為了友情。葛雷在心中安慰自己,然後讓娜塔莎為他揭開蓋子。

  「怎麼樣?棒吧?我愛死肉丸子了!」

  「噁,我不喜歡韭菜,媽媽,為什麼要在肉丸子裡放韭菜?」

  「不像話。爸爸講過多少次,超人不會挑食,就是因為吃了韭菜,他才那麼強壯。」

  「好……」

  菜色是幾顆拇指大小的韭菜肉丸,一團汆燙過的芝麻葉,還有佔據半個盤子的玉米炸麵糊。考慮到口味較重的人,角落還放了洋蔥拌辣椒和碎魚乾做的沾醬。

  葛雷沾了點辣醬放進嘴裡,嚴肅地點點頭。「這大概是我在這裡到目前為止吃過最好的一餐,我相信至少一個月內不會有東西能超越它。」這個形容太複雜,納坦跟丹尼都聽得似懂非懂,但關鍵的「好」字似乎就已讓他們滿意。納坦用力拍拍葛雷的肩膀,露齒而笑的樣子就像在說「識貨喔」,丹尼也學爸爸的樣子拍拍他,但他太矮拍不到葛雷的肩膀,改拍上臂。

  娜塔莎是這裡唯一了解葛雷有多無奈的人,但她也只是對大孩子似的丈夫露出寵溺的笑容,說:「希望你喜歡吃辣,納坦好喜歡那個醬,每天都叫我要做。」

  「下次還來打擾的話,我也還想再吃到這個醬。」葛雷的這句話倒是發自內心。

  儘管外觀平凡無奇,菜餚卻十分可口,納坦對自家料理的高評價似乎不是空穴來風。仔細想想,娜塔莎曾在小吃攤工作,手藝好也在情理之中。晚餐份量不大,所以葛雷細嚼慢嚥,增加飽足感。納坦跟丹尼就沒這麼深思熟慮,三兩下就風捲殘雲地掃光自己的盤子,然後開始對他還沒吃完的部分虎視眈眈,害他不得不把殘羹剩飯趕快藏進肚子裡。

  「葛雷啊,你如果覺得太辣,辣醬可以給我吃,我直接吃都行。」

  「我可以吃一個你的肉丸子嗎,葛雷叔叔?我想要韭菜少一點的那顆。」

  「你們太沒禮貌了,人家是客人。」娜塔莎一邊收拾家人的空盤一邊輕聲責備,她收走葛雷的空盤時笑著提議:「葛雷,要是你認識這裡的哪個姑娘,處得不錯,下次也能帶來一起吃飯,介紹給我們認識。」

  「對啦!我一直在想我忘了什麼,就是姑娘的事情!」納坦原本斜臥在地剔牙,一聽見妻子的話就彈起來,對葛雷說:「葛雷,你有沒有老婆?沒有吧?要不要我幫忙介紹?你是醫生,又有錢又聰明,還是城裡人,你要是放消息說自己想討老婆,這裡的姑娘肯定從你那邊排到車站門口。」

  「討老婆是什麼?」

  「你別插嘴,去幫你媽媽擦盤子。」納坦急著跟葛雷討論徵婚的事情,把兒子打發到外頭幫忙娜塔莎洗碗碟。「怎麼樣?你喜歡幾歲的?最小的十二,最大的十六,我都幫你打聽打聽。」

  這下可好,兒童罪案部門不足的業績原來都藏在這裡。葛雷暗自咋舌,連忙擺擺手道:「不要,我都超過三十歲了,娶個只有自己一半年紀的孩子像什麼話。你們這裡難道就沒有成熟點的待嫁姑娘?」

  納坦皺眉,好像是發自內心地覺得這個要求很不正常。「成熟點,二十歲成不成?媽呀,那都是腦子有問題被關在家,才會二十歲都還沒結婚。你認真?」

  「我本來想問的是至少二十五歲。」

  「別鬧了,二十五歲還沒結婚的都在妓院啦!」納坦一拍自己的額頭。「那些都是沒辦法生的,沒人要,也不去垃圾場撿東西換錢,所以才去妓院工作。你找那種的幹嘛,娶回來當擺設?」

  「怎麼,你們這邊很講究能不能生?」

  「當然啊,不生的話幹嘛結婚?小孩多一個配給就多一份,娜塔莎身體不好我們家才沒多生,不然你看一般人都是至少生三個,多的還生到七個,光領配給就飽了。」

  之前葛雷沒聽納坦詳細講過憑身分證領物資的事情,今天總算是有了通盤瞭解。原來,物質區居民的日常食物至少有一半是來自都城發放的配給,配給一個月發一次,緊縮點吃的話能吃大半個月。要領配給就需要身分證,每張身分證能領到的配給都是等量的,憑嬰兒的身分證和成人的身分證,領到的配給都是一樣重。因此,家中有許多小孩的父母,就能領回大量配給,而因為孩子吃得不多,配給就能吃得更久,有些人整天遊手好閒不工作,光靠自家孩子的配給就吃得肥滋滋的。葛雷猜想,這個制度變相鼓勵生育,應該是為了維持物質區的人力供給,雖然有著明顯的漏洞,但都城光靠這樣就能把這個區域不生事地管理到現在,大約他們也不會想做什麼改良。除非這裡發生十分嚴重的動亂,否則這種配給制度恐怕將毫無變化地延續下去。不過,這個制度長久下來衍生的問題是,物質區的夫妻膝下兒女眾多,但他們又忙著工作謀生,孩子幾乎都是放養,欠缺管教,容易誤入歧途。像納坦跟娜塔莎這樣僅有獨子的家庭,才比較有餘力呵護和教養子女。

  「那我可難辦了。」聽完納坦的說明,葛雷聳肩。

  「為啥?」

  「我沒有健康的小蝌蚪。」葛雷很清楚納坦聽不懂精子的這一暱稱,像平常那樣直接解釋,但這次他並未完全吐實。「我之前跟你說過遺傳,就是孩子像誰誰誰之類的事,我像到我媽,而我媽的媽媽有病,因為某些原因,這表示我如果生孩子,孩子可能一出生就有病。所以我不打算冒險。」

  「真的假的?太慘了吧。可我看不出你有病啊?」

  葛雷心說你的眼睛又不是 X 光,不過還是耐著性子,用更白話的方式說明所謂的遺傳疾病。「我運氣不錯,身體健康,總之你就想像我身體裡有個炸彈,我生孩子就往下傳,我孩子生了孩子又往下傳,這傳到某一代總有可能會爆炸,只是我不知道它會在我孩子、我孫子,還是我曾孫手上爆炸。爆炸以後事情還沒完,只要生孩子,就會又出現炸彈,繼續往下傳。」

  「喔,好吧。我看你跟丹尼玩得那麼好,還想說你要是生幾個小孩來,肯定日子會開心很多。」納坦垂頭喪氣,葛雷還是第一次見他那麼失落,不禁心頭一暖。「你不打算生孩子的話,我就沒法幫你介紹姑娘。這裡沒有姑娘不想生孩子,就連娜塔莎都老是跟我說,我們該再多要一兩個孩子——可你知道,她上次一生就是大半天,生完躺了兩天都沒法說話,我看了直發怵。生孩子那麼難,我實在好怕她下次生完孩子人就沒有了。配給不夠沒關係,大不了我努力多賺點,可是我不能沒有娜塔莎。」

  「不要緊,我把你們當朋友,我把丹尼當自己兒子,把娜塔莎當自己妹妹。」

  可能是這話聽著十分受用,納坦咧嘴而笑,指著他說:「你這話我記住了,那你一定要常常來我們家吃飯,別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吃罐頭。我聽娜塔莎說過,你每天都吃罐頭,那可不成。你得多吃點熱菜,不然肚子裡冷冰冰的遲早生病。」

  回程路上,葛雷沒讓納坦送自己。他手插口袋,踱步穿越安靜的喝水巷,回到診所,並難得地在夜裡的診所門口抽了根菸。

  沒法生育的男人到哪都一樣可悲。他以為在白楊區碰上那些事已經夠慘,誰知道來了這裡還得再受一次教訓:在物質區,有辦法播種的工人,竟然會比沒能力傳宗接代的醫生更受歡迎。







  「現在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

  兩位新人深情相擁,賓客也接連起立鼓掌。身為觀禮賓客之一,葛雷由衷懷著祝賀與雀躍的心情用力拍手,直到掌心發紅才停止。

  典禮結束後按慣例是餐會,露天的舞池周圍布置著雪白的蝴蝶蘭與百合,色彩粉嫩的紫色與粉紅色繡球花點綴其中,調皮的小花童手提作為典禮道具的竹籃,不時從裡面撈出過紅毯時沒撒完的花瓣,往空中一拋,花瓣迎風翻飛,沾得人滿頭滿身。攜伴參加的賓客在舞池中挽著手,隨著民謠歌手慵懶的歌聲翩翩起舞。新娘與新郎忙著與自己的朋友與親戚跳舞。身穿白西裝的新郎一連跳了五六支舞,才從服務生盤中拿了杯香檳,走到葛雷所在的圓桌邊坐下。

  「呼,勒娜姑媽不管跳什麼都像在跳迪斯可,累死我了。」

  「我有看到你們轉圈的速度是其他人的兩倍。」

  新郎是他的大學同學,名叫李察,此刻正把手指伸到領口裡,試圖在不鬆開扣子的情況下讓自己涼快些。他和新婚妻子都是金髮,不過李察的頭髮色調比較暗,接近金棕色。葛雷自己是黑髮,在白楊區並不算是受歡迎的一種髮色,因為這表示他祖上可能是繁華區甚至城外居民。不過,這並不影響葛雷追求異性,即使對象起初有意無意地表示自己不愛黑髮,他也有信心讓對方在短短一段談話中改變主意。

  「你不跳?」喘了大概兩三分鐘,李察才問道:「就算沒找到順眼的舞伴,至少幫我分擔一下勒娜姑媽的份。她光是跳舞就能放倒一票人,晚點我們去酒吧,她又會擺平剩下的倒楣鬼。我跟你賭一張球場季票,她的前兩任老公都是死在舞池或吧台旁邊……」

  「我忙著跟鮭魚捲黃瓜搏鬥,晚點吧。」葛雷不打算蹚渾水,又向服務生拿了一杯香檳。

  就在那瞬間,一陣大風吹來,淘氣的花童撒出的花瓣隨著流水般的風飛過他眼前,不知何故,他轉頭注視那花瓣的去向,正好看見它們全都沾在了一個高挑女人的腰際和裙擺。她沒有立刻將花瓣拂開,而是站在原地,微微抬起頭,似乎在沉思。在她頰邊隨風揚起的髮絲間,下頷線條宛如大理石雕像般流暢優美。

  「那是誰?」

  「誰?哪邊的誰?」李察剛乾掉香檳,後知後覺地問道。

  「那個高高的女人,金色短髮,穿深藍色禮服。」

  「喔,你在說雪倫吧。這裡就她是高個子。」

  雪倫。葛雷默唸了一次這個名字,不由得微笑。「你認不認識?」

  「認識啊,她比絲嘉麗小兩屆,現在也是在做設計師。之前我們書房重新裝修就是請她弄的。你如果看過《Interior》或是《Deco Belle》,應該會對她有印象——那兩本都是設計雜誌,我老婆有訂。」

  李察的妻子大學念的是平面設計,現在也是在相關產業工作。比起她,雪倫更符合葛雷對設計產業先入為主的印象。他總覺得,走這行的都是一副飄然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之後他才了解到,室內設計師也會到裝修工程現場進行其他工作,時常弄得渾身髒兮兮,那種整天在工作室畫鉛筆稿的形象,完全就是外行人的誤會。

  「幫我介紹,我對她有點興趣。」

  「別吧,你膽子真大。」

  「怎樣,她老公一米九而且是臥推紀錄保持人?」

  「她現在單身,但問題不在那裡。」李察跟他算熟,知道他看準了就會馬上出手,一點也不猶豫。以往聽到這種要求,李察也不會多問什麼,依言幫忙介紹。但這次李察顯得有點猶豫。「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企鵝嗎?」

  葛雷挑起眉毛。「這是什麼,腦筋急轉彎?」

  「少廢話,是不是?」

  「不是。那又怎樣?」

  「那我不會把你推薦給她。她是南極高原。」

  在這你來我往的當下,雪倫把空香檳杯放在服務生的盤子上,幽影般轉身,似乎打算離開,葛雷連忙揪住李察的手臂,力道沒控制好,害他連連呼痛。

  「總之看在我送的雙門冰箱份上,你幫我牽線,剩下的我自己搞定。快點,她要走了!」

  好在李察跑得快。看見新郎喘著粗氣跑到自己面前,雪倫似乎是費了好大勁才沒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知道他是為了葛雷才急忙叫住自己,她稍微垂下視線,打量比自己矮了幾公分的葛雷。雖然是因為穿著高跟鞋才高過他,但雪倫原先確實比白楊區女性平均高出不少。幸虧葛雷在外表遭嫌棄這方面算是經驗老到,才沒有因為被俯視而覺得自尊受傷。

  「嗨,我是葛雷。葛雷.科利。」

  「雪倫.希拉。」

  雪倫聲音不大,但咬字非常清晰,教人聽著很舒服。她同樣伸出手,這個動作在空氣中帶出淡雅的木質香味——後來他知道那是白麝香和雪松調——讓葛雷意外的是,她的握手力道適中,時長也恰當,應是很習慣跟陌生人打交道。不過,她的友好僅止於此。對於明顯有意搭訕的葛雷,她沒做任何表示,而是面向李察說:「我跟絲嘉麗說過,儀式結束後我就要走了。」

  「今天還有安排?」李察熟練地配合幫忙葛雷挽留對方,不愧是大學時混酒吧的好夥伴。

  「沒有,但我本來就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來打過招呼之後,我就要回去繼續工作。」

  「打過招呼以後有沒有覺得嘴巴乾乾的?」葛雷揚手喚來服務生,對雪倫舉杯微笑。「餐會結束後我們要去穆特街續攤,那家酒吧有整個北區最正點的調酒跟 DJ。要是妳之前沒去過,誠摯推薦妳點杯調酒,坐個五分鐘,然後五分鐘會變成十五分鐘,又變成五十分鐘。真心不騙。」

  雪倫沒笑,還是那副上下打量人的樣子。她的眼珠是淺藍色,視線宛如乾冰,他卻覺得自己感到一絲火熱。

  「如果要自己喝調酒,我已經有常去的店。」

  「誰說妳要自己喝了?我剛好還沒找到酒伴,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推薦那家店的招牌調酒給妳?」

  「既然你是讓李察介紹,你該先問他怎麼形容我。」

  雖然李察一聽到這個問題就不停擠眉弄眼,但葛雷瞬間決定出賣他。「南極高原,還是負五十七度的那區。」

  「我可沒說什麼負幾度。」

  葛雷不理會老同學的抱怨,而是繼續道:「不過,非常幸運的是,我的代表動物是企鵝,南極高原對我來說剛剛好。而且說實在的,妳比南極高原美太多了。」

  「你靠恭維別人吃飯?」雪倫雙手抱胸,腕部突出的骨頭和修長的手指形成一道絕佳風景線。

  「要是恭維對我的工作有用,我現在肯定是年薪千萬。可惜死神不吃我這套,時間到了祂老兄就出場,該收誰收誰。」

  「你是醫生。」雪倫搖搖頭,及肩的短髮俐落地前後晃動。「醫生不該像你一樣油嘴滑舌。」

  「沒辦法,在美女面前,男人難免會像嗑藥一樣,話說個沒完。而且李察說妳是個出色的設計師,如果說有什麼比外表更有價值,那就是才華。既然妳兩者都具備,那我也只能放棄抵抗,舉手投降。」葛雷話鋒一轉。「妳記得畢業前學校要我們填問卷,問我們對大學生活有什麼感想嗎?」

  雪倫哼了聲,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我記得我那個時候填說,學校什麼都好,就是我喜歡的型太少了,學校裡到處都是啦啦隊隊長、意志堅定的運動員、愛笑愛玩的資優生,像妳這樣的冰山美人到底都藏在哪裡的水面下?要是我在那之前就認識妳,我一定會說,希爾紀念大學是全都城最完美的大學。」

  雪倫終於揚起嘴角,葛雷在心中比了個勝利手勢。「我先說,你每企圖討好我一次,就得請我一杯調酒。」

  「那有什麼問題。」

  那就是他們的相遇。至今,葛雷都忘不了她在風中抬起頭沉思的神情,那是他終其一生無法觸及的事物。

  





  比起南極高原,雪倫更像一顆蚌殼,平常總是緊閉,即使偶然打開一條縫,也僅是為了把膽敢探進殼內的生物活活夾死。她只參與自己有興趣的話題,其他時候不是任葛雷唱獨角戲,就是在他提及設計行業時出言糾正。他馬上了解為什麼李察當初會那樣形容她。

  在餐會後的續攤中,雪倫告訴他,通常男人會在喝完第一杯調酒之前就被她嚇跑,所以她喝完葛雷推薦的 Laila 之後就開始自顧自點酒,完全把身邊的他當成空氣。葛雷堅持不懈找她攀談,加上李察偶爾過來幫腔,她才終於把酒杯從自己的右手邊挪到左手邊,也就是葛雷坐的那一側。那天接下來的時間,他並未取得更多成果,但絲毫不氣餒,因為他非常清楚,要追求雪倫這樣的女性,本來就得做好長期甚至終生抗戰的準備。

  從李察處他進一步得知,雪倫去年剛離婚,或許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更加投入工作,跟個陀螺似地忙得團團轉,連朋友介紹的新對象都沒興趣見。為此,李察的妻子發過牢騷,說雪倫不過是被一棵樹的樹根絆倒,就索性繞過整座森林。

  「所以我完全搞不懂,為什麼她會願意跟你出去約會。」和葛雷通電話,聽他報告戰況時,李察總是用一種百思不得其解的口吻說:「總不可能是其他先烈都不如你堅強吧?」

  「你懂什麼,我就是不屈不撓大賽的冠軍,獎牌沒給你看過而已。」

  嘴上這樣說,其實葛雷覺得自己能搭上雪倫,還是幸運居多。要不是她婚禮那天沒有工作預定,照她平常的行程表來看,能有幸跟她喝上一杯咖啡的,除了客戶就只剩她的助理。好在老天有眼,他任職的醫院和她的工作室都在白楊區北部,只隔了兩個車站的距離,他下班時正好能順路過去。他想方設法猜到她喜歡的餐廳,偶爾他值午班,下班時會繞去帶份外賣請助理轉交,那個綁著馬尾的新鮮人很快就認得他,而且總是對他做出加油的手勢。

  送了大概三個月,那個助理偷偷向他通風報信說:「雪倫每次看到你又給她送飯,就會大翻白眼,說我不應該收,還叫我記得照價付錢給你,這樣就頂多算是你幫她買飯。但重點是她都有吃,而且最近還會把電腦螢幕關掉來吃。」葛雷如今知道,設計師忙起來不輸醫生,助理說雪倫常一邊改圖一邊吃飯,改著改著食物就冷了,開始願意專心吃他送的東西可說是大好趨勢,令他信心倍增。

  除此之外,在這三個月間,雪倫答應過四次葛雷的邀約,在見客戶後順路到他們相遇當天一起喝酒的那家酒吧,她不排斥伏特加等烈酒,所以每次都會點他推薦的 Laila,一邊眺望酒保身後的酒櫃一邊喝。有必要的話,葛雷可以滔滔不絕連說三個小時的話,但只要雪倫一語不發,露出沉思的表情,他就識相地什麼都不說,兩人就這樣並肩坐著。

  第五次約會時,雪倫喝乾杯中剩餘的酒,視線依然固定在有著漸層色調的紅玻璃酒架,問他:「你什麼都不說,就這樣坐在那裡也高興?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對妳有興趣。」

  「那方面的?」

  「我可沒那麼容易知足,我有興趣的是全部。」

  葛雷發誓,聽見這句話,雪倫的眼中閃過一抹難以名狀的光芒。

  「一個人不可能對另一個人的全部感興趣。構成我們的事物有好有壞,沒人喜歡那些壞的部分。」

  雪倫對自己的事情諱莫如深,她很少提到自己的事:家庭、學校、社交,他都無從得知,也不能問。

  「我也不是聖人。沒有東西是完美的,但它的優點可以讓我包容它的缺點,時間久了,缺點也會顯得可愛。」

  「那為什麼是我?比我好的人多的是。」

  「看到妳的時候,這裡在告訴我,妳是最好的。」

  葛雷沒辦法解釋,為什麼在看到她的側臉時,自己的胸口會有那種抽痛的感覺。明明他該逃避那感覺,因為那預示著悲傷與危險,但他辦不到,就像身中劇毒後只能用毒藥本身續命。雪倫沒有再說什麼,而是以杯就口,薄薄的嘴唇貼著已經乾燥的杯緣,就這樣舉著杯子不放。良久,她才放下酒杯,要了點水,喝完後就回去了。

  她自己開車過來,所以葛雷也沒逞能說要載她回去,兩人認識至今,他得知她的私領域意識很強,如果他過於躁進,只會讓她退得更遠。面對她,應該像欣賞一朵野玫瑰一樣,頂多幫忙拔掉雜草,或是偶爾澆澆水,但不能企圖去採摘。

  那天之後,雪倫開始在見客戶前後的時間,到葛雷醫院附近的咖啡廳休息,這教他欣喜若狂。他們見面的頻率增加了些,雪倫進入咖啡廳坐定後,就會發一張店內的照片跟店名給他,也沒說「我等你」,但他看到訊息時只要不是在值班,就會看地圖確認交通所需時間,然後回一句「我很快就到」。

  他趕到時,不管是早是晚,都會說:「抱歉,我遲到了。」

  「沒關係,我本來不覺得你有空過來。你自己應該也很忙。」她沒看他,似乎並不在乎他到或不到。

  「我會想辦法擠出時間,只要能跟妳喝杯咖啡,再讓我繼續值夜班我都願意。」

  「在這裡也一樣,企圖討好我的話就得請喝咖啡。」

  誰也沒有多做表示,但葛雷覺得他們的約會已經進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如果待會雪倫是要去見客戶,那她就會專心研讀解說需要的資料;而如果她是已經見過客戶,則會打開軟體改圖,或是翻看設計與建材雜誌。儘管葛雷暗自覺得他們在約會,但兩人不常聊天,更沒談情說愛,她就只是專心地看著電腦螢幕或雜誌,偶爾啜飲咖啡。如果那天她主動開口說話,就算對話很快就結束,對葛雷來說都已經是賺到了。

  他終於摸清雪倫喝咖啡的習慣,並在咖啡中先加好奶精時,雪倫眉毛微抬,第一次對他露出毫無防備的意外眼神。

  那個眼神在他心中點起小小的火苗,葛雷微笑。「喝看看怎麼樣。」

  雪倫喝了一口。「跟平常一樣。」葛雷清楚看到,她回答時看著自己在杯中的倒影,明顯揚起嘴角。

  一天,葛雷開完特別多台手術才得以下班,累得兩隻手都舉不起來,實在頂不住,只好先抽根菸提神。這是他頭一次在見雪倫之前抽菸,之前他避免這樣做,因為這樣會讓他聞不到雪倫身上的香味,但今天不得已必須破例。他原以為她不排斥酒,對菸應該也不會表示意見,況且他從沒聽她表示過強烈的好惡。她似乎對很多事情都抱持無所謂的態度。

  誰知道他一進店裡,在雪倫對面坐下時,她立刻蓋上筆電,作勢收拾。

  「妳要走了?」葛雷百思不解,他抽菸沒花多久,看時間也不算晚到啊。

  「我討厭別人抽菸。之前我沒說話是因為不明顯,但你應該剛剛才抽過。」雪倫收妥筆電充電線跟最新一期的《Material》雜誌。「我不要坐在抽過菸的人旁邊。以後我如果聞到你身上有菸味,我就走人。」

  葛雷回公寓前,在超商買了他最喜歡的九星牌淡菸,在自家陽台把整包菸抽光,每一根都抽到快燒著手指才扔。即使如此,到他晚上洗完澡,肺裡面也沒剩下多少可供緬懷的尼古丁氣味。他必須說,菸實在是人類文明的一項重要資產,但如果要繼續追求雪倫,他就不得不跟這好東西說再見。

  聽說菸齡十年的葛雷忽然戒菸,他的堂弟兼同事約瑟夫驚訝得簡直跳起來,移植外科的其他同事也都嘖嘖稱奇。看見周圍的人反應這麼大,他不由在內心苦笑,想著自己應該是一輩子都不會看到雪倫作此反應。果不其然,聽說他戒菸,她頭也不抬道:「至少得撐過半年,才有資格說自己成功戒菸。到時再來邀功吧。」

  不過,這個舉動實際上應該成功博得了不少好感,因為雪倫終於答應和他進行喝飲料以外的活動。

  葛雷某次陪雪倫去立體停車場取車時,在公車站看到新換上的廣告牌,上面寫著,同樣位於白楊區北部的皮諾里海生館最近正在舉辦特展,配圖是一隻半透明的水母。葛雷對海中生物並無特別愛好,僅是瞄了眼就繼續走,走開幾步才發現雪倫還在原地——只見她目不轉睛看著那幅廣告,像是第一次看見霓虹燈的小女孩,這意外的姿態讓他也不禁看得痴了。

  最後,還是雪倫先回過神,朝他走來。「怎麼了?」

  「我才要問妳,妳剛才站在那邊,呆呆的在看什麼?」

  「沒什麼。」

  「難道妳想去看那個特展?」

  「不是,我只是覺得照片裡面的水母很漂亮。」

  「那要去看嗎?」兩人走進電梯,按完樓層後他問:「去看水母。」

  「我只想看水母,不想看其他的。跟我去看的話,你會無聊。」

  「不會,我想和妳去看,到時妳能跟我講講水母的事情。我從沒想過它們可以被形容為漂亮。」

  他們約定在隔週的週五去海生館半天,葛雷整天都有空,但雪倫說那天下午有一個月前就排定的訪談,她不能推掉。那天,他在海生館門口等了一個小時,原本雪倫傳訊息說自己會晚十五分鐘到,後來又改成會晚半小時,第三次傳的訊息則是她臨時有事,沒辦法赴約。他知道她很忙,而且在第二次收到訊息時就有心理準備,因此沒有生氣。不過,他擔心她忙到忘記吃飯,就一樣帶外賣到她的工作室。她的助理說:「糟糕,你們肯定搭了不同的電梯,她剛才說現場有點事情,拎著工具包就出去了。」換作平常,他會把外賣留給助理就離開,但那天,他異常想見她一面,於是拿著熱騰騰的炒麵和青椒肉絲,直到盒子都冷了,才看見雪倫踱進工作室門口。

  看到坐在候客沙發上的葛雷,雪倫明顯嚇了一跳,立刻把頭髮撥得更整齊。她的視線在助理和他身上來回跳動,最後嘆了口氣。「抱歉,我沒想到你會在這裡等我回來。其實你跟之前一樣讓莎賓娜轉交就好。」

  沒等他回答,雪倫就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也沒趕人,葛雷把這當作允許同行的信號,提著外賣盒子跟進去。她的辦公桌收拾得很整齊——他曾搜尋過跟室內設計師相關的討論文章,發現被他認為辦公桌有點凌亂的雪倫,其實已經是同業中的優等生——她用下巴示意他把食物放在桌上的空位,然後單手插腰。

  「抱歉我爽約。」

  「不要緊,我知道妳很忙。」

  「我還沒說完。抱歉我爽約,謝謝你送外賣來,但下次不要在外面等我,我不喜歡熟人待在我的工作室。」

  「抱歉。」葛雷抓抓後腦勺,有些侷促。認識雪倫更久以後,他開始習慣那種侷促,就像是教人不適卻無法逃避的搔癢,每次被雪倫嫌東嫌西時,他都難免會萌生這種心情。

  再次約定的海生館之旅總算在三週後順利成行。比第一次更棒的是,那天雪倫排了一整天的空檔,而且特地打扮,穿了跟春季無比相稱的印花連身裙配針織長外套,有種與平常不同的柔美氣質。這讓只穿了普通便服的葛雷自慚形穢,但同時又因為看到她意外的一面而陶醉不已,甚至忘了要出言恭維。

  雪倫當初所言不假,她真的對熱帶魚、企鵝、鯨鯊等熱門展區的生物不感興趣,一入館就直奔二樓的水母展區,站在距玻璃一步的距離外看著,唯一顯示出熱切情緒的是眼神,從她眼中的光芒來看,她恨不得把臉貼在玻璃上。葛雷試著欣賞水母,但實在不知道這種跟透明塑膠袋一樣輕飄飄的東西漂亮在哪,只好開口討教欣賞的訣竅。

  「妳看得好專心。」他往她靠近了些。「我不知道妳這麼喜歡水母。我很少認識有人喜歡這種生物。」

  「水母漂浮的樣子,就像絲綢帶著細流蘇。」有時,雪倫會用同樣著迷的口吻形容自己喜歡的設計師的作品,他的願望之一,是聽見她用相同的語調形容他們的家。「牠們不會游泳,只能順著水流走,那種無助的樣子很可愛。這缸養的叫作海月水母,科學家稱它為『水中的月亮』,我最喜歡這個品種,它的頭頂有個像是四瓣花朵的圖案,好可愛。」

  葛雷用手擋住嘴巴,免得被發現在偷笑。要問他的話,認為水母很可愛、而且竟然短時間說了兩次「可愛」的雪倫,反倒比水母更加可愛。這是他頭一次聽見她使用這種具備強烈個人意識的詞彙。他本來以為,雪倫的世界中沒有任何人事物是可愛的,一切只分成美麗或不美麗、有用或無用、討厭或不討厭。她的側臉令他心跳加速,他發現自己由衷想獨佔這入神的表情。看著這樣的她,天與地、風與海洋,似乎全部都凝固,不再需要任何聲音。

  忽地,雪倫轉過頭,兩人身高相仿,所以她忽然將嘴唇貼上來的時候,葛雷毫無抵抗。之後有好幾次,他試圖思考她主動吻他的原因,但總是得不出答案。好在他認識她到現在,也已經習慣那種得不到答案的心情,或許跟她在一起,他不需要答案——她就是謎題,也是解答。

  接下來幾個月,他們每個月都去一次海生館。每次葛雷都滿足地聆聽跟水母有關的種種。最後一次,他們在那裡的附設飯店過夜。

  在海生館的水床上,赤著肩頭的雪倫就像剛出海面的人魚,鹹水順著眼角流下臉頰。葛雷不知道為什麼她在這種時刻反而要落淚,但他知道去探究是沒有意義的。他吻掉那些水,暗暗發誓,要盡自己餘生的所有力量,讓這個女人不再哭泣。

  「嫁給我。」

  雪倫微微睜大眼睛,沒有回答。葛雷在心裡咒罵自己的衝動。可惡,就算不搞車站或酒吧求婚之類的場面,至少也得在一家體面的餐廳,單膝跪下,打開絨布盒子才能開口啊!大白痴!

  「抱歉,」他一面暗自悔恨,一面試圖補救。「我本來想在我頭髮比較整齊的時候求婚,但實在忍不住。」 

  雪倫的嘴角微微揚起,自嘲似地說:「我有不孕症。我們沒必要結婚。」

  他只愣了半秒就回應道:「結婚不是為了生孩子。」

  「但你會想要孩子。不要說你不會想要,為了把女人追到手,男人什麼話都說得出來。」雪倫撐起身子,往遠離他的方向挪了挪,他會意地沒有靠近。「我前夫也斬釘截鐵說過不要孩子。他甚至說得比你更決絕,說只要有我,其他什麼他都不在乎——但他離婚前還是跟我說,他沒辦法跟一個不要孩子的女人過日子。」

  不等他有任何表示,雪倫就和他說了自己前一段婚姻的事情。她和前夫大衛結婚三年,膝下無子。原本她在婚前就跟大衛說過,婦科醫生說過她的體質不好,她的工作型態也不適合養兒育女,所以她沒辦法給他孩子。最初大衛並無異議,滿口說只要有她就夠了,但時間一長,或許是想法有所改變,大衛開始敦促她求孕,兩人曾為此多次爭執。不過,兩人之所以離婚,是因為雪倫從別人口中聽說大衛和自己的瑜珈教練有染,她出於衝動而提了離婚。

  「我前妻也差不多。」葛雷也離過婚,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本來她說麻醉科工作很忙,生了也沒空照顧,就任我去結紮,誰知道之後她又改變主意,整天要我把輸精管接回去。該死,她自己就是讀醫的,怎麼會不知道那東西跟接水管根本是兩碼子事。」

  「你不想要孩子?」

  「我結紮最主要是因為,我媽那邊有遺傳病史。我是健康,但我沒法保證我的孩子也一樣健康,我不想冒險讓他們受苦。我堂弟很有本事,生了兩個,我如果真的無聊,去拜訪他們家的時候玩玩也就是了,犯不著自己生。所以,如果妳喜歡,我們可以一輩子兩人世界。」

  可惜雪倫的態度沒有軟化,她屈起腳,將下巴靠在膝蓋上,把鬢髮撥到耳後。「我不像一般女人,婚後甘願做個家庭主婦,我還是會去工作,而且我可能跟你一樣幾天都不回家。」

  「那我最好先準備一份外賣清單,不然就是去學做菜,免得把自己給餓死。」葛雷試圖打趣,但雪倫已經恢復成平常冷靜的姿態,對他的玩笑一點反應都沒有。可惡,剛才兩人邊脫衣服邊調情的時候,她明明還有笑。「——去他的,誰在乎那些,妳不在乎我忙,我就一樣不在乎。這很公平。」

  「我們不需要結婚。」雪倫講不贏他,索性挑明底線。「我就是覺得沒必要。」

  「要。因為這樣我才有資格挽著妳的手,在派對上跟所有人說,這是我老婆,她叫雪倫。而且再這樣磨磨蹭蹭的,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過金婚紀念日?」

  雪倫裸露的肌膚又開始泛紅。「你只認識我一年,就這樣決定要結婚未免太草率。」

  「信不信由妳,我第一次見到妳就知道,假如妳身邊沒有人,那個位置我就要定了。」

  就像葛雷曾經宣稱過的,如果真有所謂的不屈不撓比賽,那冠軍肯定非他莫屬。只見雪倫別開頭,嘆了幾口氣,彷彿天人交戰。好一段時間後,她說:「……讓我考慮幾天。」

  一週後,雪倫主動打來。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撥電話給他。

  「我答應你。」她的聲音像是凍結的湖面,他能穩穩地踏在上頭而不怕掉入水中。「找一天去公證吧。」






  婚後,葛雷原本打算買間新房,這樣雪倫就能在家工作。然而她婉拒他的好意,說自己還是習慣原本的工作室,買房的計畫因此暫緩。不過,葛雷依舊在兩人工作的地方附近、鄰近市中心處買了間套房,讓他們下班後可以在那裡見面,共度難得的相處時間。

  雪倫沒有因為結婚就把注意力從工作上移開,依然勤奮賣力,有時甚至比身為外科醫生的葛雷還要忙碌。但是,他樂於看到妻子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發光發熱的樣子,如果她接受雜誌或網路文章的專訪,他會把相關內容加入剪報冊。每當葛雷獻寶似地秀出那本剪報冊,雪倫就會搓著自己的耳垂,說:「別一直拿給我看,我又不上相,看起來好驢。」剪剪貼貼時他發現,接受訪談時,妻子並不像她埋怨的那麼不適合留影,相機把她拍得很美,洋溢著快樂與自豪,那是他在她身邊很少看見的笑容。雪倫在工作與面對外人時表現得更有活力,不免令他有些傷感,但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支持這樣的她,他又稍微能夠釋懷。

  和雪倫結婚後,他對她的私生活也有更深入而充分的瞭解,發現她有時會連續幾天都在客廳通宵畫圖。他早上起床走進客廳,會發現咖啡的味道濃得不得了,好像剛才有載著咖啡粉的卡車不小心撞進屋裡。他也好幾次見她因為工作不順利而喝酒或情緒低落,把畫到一半的設計圖或還沒改完的試算表丟在一旁,在沙發上喝得醉醺醺的,模樣操勞又憔悴,教人看在眼裡備感心疼。

  「睡一下吧,妳太累了。」

  「我想睡會去睡,現在我還不睏。而且我下午要去見客戶,在那之前得把草稿整理好。」

  那次的提案似乎不大成功,當晚,雪倫抱著一堆圖書館借來的建材規格書和設計雜誌,在葛雷弄晚餐時喃喃自語著「我太沒用了」之類的話。平常他會假裝沒聽到,但那天他把煎牛排端到妻子面前時,忍不住說:「妳盡力了,任誰都該承認這點。如果有誰看到你這樣還能嫌棄妳,那他肯定是魔鬼。」

  「你懂什麼,難道客戶付我錢是因為我盡力了?我們不是學生,努力不是我們的價值,那是我們的本分。我自己知道問題出在哪,不要假裝對我的工作很瞭解。」說完後,雪倫雙手掩面,聲音變得很虛弱。他彎腰環著她的肩膀,表示自己不生她的氣。這似乎使她很內疚,再次開口時的態度緩和不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脾氣。你是為我好,我知道。下次不要理我,我自己能應付,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和你說話,我只會傷到你,我討厭自己這樣。」

  葛雷明白,按照妻子的性格,對話到這裡就必須畫上句點。對雪倫來說,情緒是一種很私人的東西,即使他們已經結為夫妻,她也有很多不願意與他共享的想法。但是,他深知她的完美主義傾向,很清楚她一定比自己更加難受,他能做的就是盡量陪伴她,讓她意識到,現在她有人可以依靠了,而且這個人不會離開她。

  幸運的是,儘管忙到昏天黑地,雪倫依舊排除萬難,在婚後第一年的冬天和葛雷去約瑟夫家過節。

  約瑟夫和他是堂兄弟,自幼就很要好,現在更是在同一家醫院的同一科任職,跟真正的兄弟沒兩樣。約瑟夫結婚後,葛雷每年都固定去他家過節,看著他的兩個小孩從剛出生一路長到現在的四歲和六歲。約瑟夫傳宗接代的本領教葛雷妒羨不已:他已經有一個女兒貝拉和一個兒子約書亞,但妻子最近又懷了個男孩,打算取名為傑森。

  葛雷在約瑟夫家是個十足的孩子王,從賽車電玩、立體四子棋到模擬露營無一不精,有時比姪子姪女們還瘋。雪倫當然沒跟他們一起胡鬧,頂多和凡妮莎學做節日料理、聽約書亞朗讀故事書,陪貝拉畫圖。貝拉看到她信手拈來逼真無比的素描,立刻吵著要媽媽帶她去美術班上課,不過雪倫和貝拉說,有很多大人都希望自己能像個孩子一樣塗鴉,她應該好好享受這段時光。

  跟雪倫有關的很多事,對葛雷來說都是一生一次,比哈雷彗星還要來得更稀罕。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兩人結婚的第二年,雪倫就沒有再跟他去約瑟夫家過節,去年的佳節時光,就此成了一生一次的回憶。

  見他獨自前來,約瑟夫和妻子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但什麼都沒問,反倒是他主動解釋:「沒事,真的是太忙。有個客戶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堅持要在新年之前把辦公室整修完,也不聽雪倫說這段時間人工很貴,有錢人就是任性。」

  聽見他的聲音,兩個小傢伙立刻爭先恐後衝來玄關,緊抓他的褲管吵著要一起玩,他順勢加入孩子們的行列,不再和約瑟夫二人討論雪倫的事。

  那天回到家裡,葛雷發現妻子還在外頭,看了眼手機,才發現她凌晨一點多傳了兩則訊息,第一則是說她今天晚上才會回來,第二則是祝他聖誕快樂,很抱歉沒能陪他一起過節。

  別介意,記得吃飽飯、多喝水,買塊蛋糕吃。聖誕快樂。想妳,愛妳。

  他回傳訊息,然後將手機收進口袋。雪倫說過自己不擅長示愛,所以從不回覆他的「我愛妳」訊息。

  元旦後,他一連忙了好幾天才終於有時間回家。當時是傍晚,剛巧雪倫在客廳裡。奇怪的是,她沒開燈,獨自坐在拉上窗簾後就昏暗無比的客廳中。

  桌上空無一物,沒有電腦或雜誌,只有一瓶伏特加。雪倫如果心情不好,通常是因為改圖不順利,或是客戶的要求太刁難人,導致她必須改動部分或全部設計,而且工期更短,出錯機率會隨之暴增。不管是哪一種,她都一定是對著工作資料或電腦螢幕發愁,不會像現在這樣,對著空蕩蕩的桌面發呆。

  「怎麼了?不開燈坐在這。」

  葛雷打開客廳燈,暖色系的燈光照在雪倫的臉上,卻讓她顯得更蒼白。他坐下,伸手攬住妻子的肩膀,另一隻手自然地放在她額頭上。「妳臉色有點差,是不是不舒服?」

  「——你說你結紮了。」

  他一下子摸不著頭腦,下意識說:「嗯,怎麼了?」

  「我問過醫生,結紮有可能會意外失效。我想你得重新再去做一次。」

  他對這個話題毫無準備,到現在還沒進入狀況,隨口又問了句。「什麼意思?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我懷孕了。」

  葛雷非常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從手背開始一路涼到肩膀再涼到腳底,然後沿著背涼上頭頂。

  「……多大了?」

  「快三個月,不能吃藥,只能手術。」雪倫對他露出求救似的、確認的微笑。「你說過你不想冒險生孩子,我會去拿掉,然後裝避孕器。你也要去再做一次結紮手術,至少要再檢查一次。」

  一時之間,葛雷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強烈的耳鳴讓他頭暈反胃。

  他說有遺傳疾病的事情是騙雪倫的,當然更沒做過什麼結紮。他之所以跟前妻離婚,是因為他患有無精症。他前妻婚前只跟他說不用孩子,婚後卻突然想要孩子,等到他看了不下二十個醫生,完全確定自己根本沒辦法傳宗接代時,那女人還差點用婚姻詐欺的名義把他告上法庭——這意味著雪倫肚子裡的孩子百分之兩百不是他的。

  光是要控制自己不要打開落地窗從十三樓陽台跳下去,已經用盡他所有的精力。如果只是雪倫有不孕症,那這個消息對他們來說會是新年驚喜,但加上他自己的狀況,這件事就成了完全的驚嚇。見他什麼話都沒說,就是瞪著沒開的電視,雪倫也沒再說什麼,扔下一句「我排好手術日子會再跟你說」就回房去睡了。

  聽到帶上房門的聲音,他扭過頭瞪著那扇門,緊攥著拳頭,痛苦難當地意識到一個事實。

  ——雪倫出軌了。

  在今天之前,葛雷認為妻子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出軌的女人,不只是因為她每天行程滿檔,更是因為他相信普通男人不可能受得了她那種性格,否則她也不會被李察形容為南極高原。但事實就擺在眼前,容不得他自欺欺人,有人忍受得了雪倫的性格,而且做到他花了將近一年才做到的事情,那就是和她同枕共眠。這時,他開始感激起她不喜歡時時黏著彼此的個性,現在他整個腦袋亂成一團,根本沒辦法像平常那樣面對她。她想必也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或許她剛才選擇不等他回答就逃離客廳,正是出於強烈的心虛。

  葛雷拿出手機,恍惚間在網站搜尋列打出「私家偵探」幾個字,他在白楊區最有名的私家偵探的網站上填好免費諮詢表單,按下送出。他必須先確定對方是誰,一邊暗自祈禱,希望對方不要比他帥氣也不要比他平庸,不要比他有錢也不要比他窮——其實他最期待的是自己弄錯了,他希望自己花大錢確認到的是妻子的清白,希望即使雪倫從沒有說過愛他,也不代表她對他沒有愛。

  不幸的是,經過整整一個月日以繼夜的跟監,收費高昂的私家偵探交出確切而豐碩的成果。在一間陌生酒吧的包廂中,葛雷大惑不解地翻看一整疊解析度超高的偷拍照片,算下來一張平均要一百塊。裡面全都是雪倫,以及一個他這時才真正認識到的男人:她的前夫大衛。

  「……搞什麼鬼?」葛雷幾乎要把自己的頭頂抓禿。「為什麼是這傢伙?這他媽是怎麼回事?」

  「根據調查,她最近在做的案子是某間投顧公司的辦公室翻修,你妻子的前夫是這間公司的負責人之一。」

  葛雷顧不上私家偵探還在面前,便用力掩住自己的臉,發出瀕死野獸般的嚎叫聲。他從沒過問雪倫的客戶都是什麼樣的人,更沒有問過他們的名姓或看過他們的照片,因為他信任她,並且希望這種信任可以讓她感到安全。他頂多只會出於關心,聊她最近都做些什麼樣的設計,或是設計界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新消息。此刻,他簡直想回到過去用牛排刀把自己刺死——就在他微笑著說「妳真了不起」的時候、傳訊息說「我愛妳」的時候、向別人解釋她為何連佳節都不能跟家人度過的時候,她在其他人身邊,可能露出他從未看過的表情,發出他從未聽過的聲音,說出他從來得不到的話——該死!該死!該死!

  不知道是什麼阻止了他向雪倫攤牌,相反地,他把私家偵探交出來的照片收在抽屜的深處,好像那樣就可以逃避妻子外遇的事實。他試圖跟以前一樣對妻子微笑,目送她出門,為她做飯,但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知道自己的胸臆中依然充滿著對她的愛,可是那份強烈依舊的感情,如今再也無法使他感到滿足和平靜,反而是引起宛如岩漿般無聲翻騰的憤怒和憎惡。他無法恨雪倫,只好恨那個曾拋棄她,讓她哭過,如今卻又回來糾纏她的該死的男人。

  這時,葛雷慶幸起自己選擇的是工作時間不固定的職業,曾經他很討厭碰上雪倫休假而他卻剛好要值班的狀況,現在卻非常希望這種情況經常發生,這樣他就不用面對事實,可以把妻子外遇的事情一天拖過一天。他希望相信她是因為還想跟他在一起,還對他有感情,所以才隱瞞真相。如此期望時,他感覺自己無比地卑微。

  一天,葛雷的精神狀態特別糟糕,甚至讓他在手術中陷入約兩秒的恍惚。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在心中放聲尖叫,如果剛才沒有及時回神,手又剛好一滑,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他忍著強烈的自責引起的頭痛,在完成手術後立刻打給當天休假、正在家中整理庭院的約瑟夫,問他能不能幫自己值半天班。

  「你還好嗎,葛雷?你最近狀況好像很不好。」約瑟夫跟他是同事,當然也把他魂不守舍的樣子看在眼裡。

  「我沒事,可能是什麼前更年期之類的東西,搞得我心神不寧。」

  聽到堂哥就連這種時候都能掰出個「前更年期」之類的字眼,約瑟夫噗哧一笑。「你才三十多歲,離更年期還遠得很,別自尋煩惱。好了,我馬上出門,待會過去跟你交班。」

  順利跟約瑟夫交班後,葛雷沒回家,而是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心煩意亂的時候,他最希望的是有條沒有盡頭的小路,能讓他邊發呆邊走也不怕跌倒。很可惜這個公園面積不大,當然也沒有他想要的無盡小路,走了快十圈,他垂頭喪氣地在溜滑梯和沙坑旁的花圃圍磚上坐下,呆望著許多孩童奔跑笑鬧,他們的父母緊跟在後,不是在溜滑梯底耐心等待,就是幫忙孩子推盪鞦韆,也有人是對子女蓋得歪七扭八的沙堡連聲讚美,說裡面住的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王子或公主。

  如果他和她真的有孩子,那會是個怎樣的孩子呢?會有跟他相同的幽默感?會像她一樣對菸味避而遠之?髮色最好還是金色,不過雪倫說過他的眉毛好看,那最好是眉毛像他、下巴像她……

  回過神來,葛雷發現自己流下兩行淚。

  我只是想要有個孩子,鼻子像我、口味像我,耳朵像她,笑起來像她。

  這是很奢侈的願望嗎?

  「——球球。」

  一顆球滾到葛雷腳邊,他低頭把球撿起來,遞給反覆唸著「球球」、目測約三歲的小男孩。男孩接過球,沒有道謝也沒有離開,而是盯著他直瞧。

  「球球。」男孩伸出手,又收回來,似乎本來是想擦掉他臉上的淚水,但發現自己太矮了,沒法碰到他。

  葛雷擠出一個笑容,覺得眼前這小傢伙真夠貼心,可惜他都還沒來得及伸手摸摸男孩的頭,男孩的父親就說著「別打擾人家,回來這裡」,跟其實沒被打擾到的他道了聲歉,隨即把兒子抱走。

  男孩離開後,葛雷感覺自己精神好多了,於是把臉擦乾淨,起身回醫院,按理說他還有兩小時的班得上。很快他就回到醫院,和約瑟夫再次交班。這個時間點沒有任何手術正在進行,他打算先去巡房,看看患者的狀況,移植手術完成後,挑戰才剛剛開始,所以他們必須密切關注患者的生理數據,就算只是很微小的異常,也要懷疑可能是急性排斥、感染、術後出血,或器官未發揮作用。

  他踱步走過轉角,正要開始時,一個高大的護理師從背後叫住他,聲音在發抖。

  「科利醫生,五一九號房的史密斯目前血壓過低,請快來看看!」

  這位史密斯幾天前剛做完肝臟移植,是葛雷密切觀察的患者之一,此刻聽到他出狀況,葛雷有種「我就知道」的無奈感。不過,情況遠比他想的嚴重許多,史密斯目前有嚴重的血栓,血壓已經低過正常數值,只見他腹痛難忍,呻吟不止。

  葛雷想起剛才代班的約瑟夫,跟護理師確認道:「約瑟夫醫生剛才有來巡房嗎?」

  「有,那個時候我跟他報告史密斯的血壓偏低,但他說數值還在正常範圍,要我再觀察……」

  「去找李斯特醫生,告訴他我們十分鐘內要做開腹手術!快!」

  開腹後確認血栓原因的剎那,葛雷幾乎想用手術刀自殺。平常他是科內血管吻合術做得最完美的人,但眼前的景象無情地昭示,他為史密斯進行的血管吻合沒有達到平常的水準,他甚至回想不起來自己當初是怎麼完成手術的。如果他沒有請約瑟夫代勞,而是親自巡房,那還有可能第一時間處理好這個問題;現在已經太晚了,肝動脈栓塞的情況無法透過這次手術解決,等於這顆新肝臟最終將功能受損,這也就意味著史密斯必須重新輪候,再做移植。

  聽取完疏失相關報告,移植外科主任面色陰沉。這個戴著無框眼鏡、留著短平頭的男人看似獨善其身,其實對科裡的護理師和醫生都非常照顧,他一直跟葛雷強調,民事賠償的部分他不需要擔心,白楊區強制醫生參加的保險能處理,關鍵在於刑事部分。

  「本來這事情可以壓在醫院內部,畢竟患者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說又要再挨刀。這次的麻煩在於,這個史密斯不是普通人,他是哈汀家高級幹部的親戚——抱歉,我不知道有人不知道,哈汀是走黑的,不過我們平常跟他們是沒有瓜葛,這次純屬巧合——他們當然不在乎錢的問題,主要是不想看到負責的醫生全身而退。我收到通知說,他們堅持有人得為這件事去坐牢。」

  「我會負全責。」主任辦公室內同時響起葛雷和約瑟夫的聲音。

  主任豎起一根手指。「按理來說應該是葛雷負責。」

  「不,是我判斷錯誤,延遲處理問題的時間,應該由我負責。」

  約瑟夫神情憔悴,但聲音十分堅定。事件發生當晚,他就接到主任的電話並趕到醫院,葛雷非常後悔將他捲入這場風波,但他沒有任何怪罪,只是一再說他輕忽低血壓症狀可能代表的意義,他沒辦法原諒同為移植外科醫生的自己有這樣的疏失。

  「你們都是優秀而且資深的同仁,單單少掉任何一位都已經是移植外科巨大的損失,我只容許你們其中一個人為這件事情離開,剩下的那個,給我連對方的份一起繼續打拚。後天我要答案,兩個科利只能走一個,你們自己商量。」

  表情凝重地說完之後,主任就把他們兩人都請出辦公室。約瑟夫倚牆而立,絞著手,緊咬嘴唇說:「葛雷,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有多抱歉,我完全不敢相信我當時居然會覺得那個血壓數字沒問題。都是我的錯,我明明知道術後如果發生低血壓就很可能是——」

  後面的內容葛雷都沒聽進耳裡,此刻好像有一隻手緊抓著他的心臟,想把它徒手捏爆。約瑟夫愈是表現得自責,就愈是照映出葛雷自己的失誤是多麼不可原諒。要不是他放任自己沉溺在雪倫的事情裡,又怎麼會發生這種可笑的疏忽。

  「你說的沒有錯,約瑟夫,你的確是有判斷失誤的地方。」葛雷雙手搭住堂弟的肩膀,看進他深陷眼窩中的綠色雙眼。「可是這件事情絕對不能怪你,是我沒有把手術做好,又在手術做完後沒幾天把他丟給你自己外出。是我的錯,看著我!」

  「不,該由我負責……」

  「聽著,約瑟夫,雖然你可能聽不懂,但你等我電話,最慢明天晚上我會告訴你我的決定。」

  「什麼決定?」

  「跟這件事情無關的事情,但那件事情的結果會決定是由我還是你負責。」

  「你是要跟雪倫談嗎?」約瑟夫像是忽然想通了什麼,於是如此問道。

  「算是,但我不是要跟她談這件事。抱歉,我現在沒辦法詳細跟你說明。」

  約瑟夫頷首同意。「葛雷,凡妮莎他們能照顧好自己,只要你一句話,我絕對不會逃避。」

  這天晚上,雪倫沒有回家,而是在工作室加班。其實她最近常常待在工作室加班,像是為了要避開情緒異樣的他。兩夫妻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共進過晚餐,同樣是聚少離多,以前跟現在卻是天與地的差別。有那麼一刻葛雷想道,是不是不去查雪倫的事情就好了?這樣至少還能留著一個會回家的妻子,然後他再進一步說服自己做出更多妥協,這樣的話,今天事態可能就不會演變至此。

  葛雷按慣例在途中帶上一份外賣,他始終捨不得身子單薄的她餓著。現在是深夜時分,雪倫的助理早已下班。他沒從妻子那裡拿到工作室的鑰匙,於是伸手摁了兩下門鈴,很輕,以免嚇著她,讓她不高興。等了大概三分鐘,裡面的人來應門,只見雪倫看看他手上的外賣,又看看他長滿鬍渣的下巴,伸手接過外賣、道了聲謝就打算關門。

  「等一下。」葛雷用腳卡住門。「我能進去嗎?」

  「有什麼事嗎?」

  一瞬間他竟有種奇怪的想法,好像雪倫在害怕面對他。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他笑了,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大概就跟水滴魚一樣醜。「我以為丈夫探望熬夜工作的妻子,幫忙沖杯咖啡,是一種不需要理由的行為。」

  雪倫木然地打開門,只吩咐「關上就會自動鎖了」就走進工作室,頭也不回。跟著進去前,葛雷依照自己說的,沖了一杯咖啡,冰箱裡面的牛奶不夠泡出她喜歡的比例,他只好改用奶油球。他端著那個極簡風格的黑白馬克杯走向和妻子最後的對話,儘管尚未開始,他卻知道一切都將結束。

  「小心燙。」

  這些叮嚀都已經是他的反射動作。雪倫的舌頭跟貓一樣,有時工作得太專心,沒注意咖啡才剛泡好,拿起來就喝,因此燙到舌頭,這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除此之外,她還有非常多不為人知的粗心事蹟,只是她從不與外人道,所以他結婚後才曉得,原來她是這麼需要備加呵護,像片特別精巧的雪花。但是,他終究不是能夠擁有那片雪花的人,想到這裡,他又一陣鼻酸。

  「謝謝你幫我買飯。」雪倫的眼睛還看著螢幕,一邊吃著。「也謝謝你的咖啡。」

  也謝謝妳。

  「謝我什麼?」直到聽見她的疑問,他才知道自己不小心讓內心話脫口而出。

  「……沒什麼。」他仰起頭,深吸一口氣,拿出他從眾多照片中挑選出的一張。「妳看看這個。」

  那張照片足以說明一切,任誰看了照片,都能輕易判斷出兩個影中人的關係。雪倫也知道這點,但她只是微微扇動薄唇,似乎還在消化震驚的情緒。

  「你查我多久?」這是她的第一個問題。

  「整整一個月,二月底到三月底。」

  「你不該浪費錢請私家偵探。」這是她的第一個感想。「我知道請人不分日夜跟監要花多少錢。你當初應該直接問我。」

  「妳不打算辯解?」

  曾經葛雷跟自己約定,就算是騙他,只要雪倫能說她愛他,說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他就不追究。他知道這很蠢,可是感情跟理智常常不是同路人。

  「辯解是為了求對方原諒。我不指望你原諒我。想的話你可以跟我離婚,你不用擔心贍養費的事情——我不是說我一定是需要支付的那方,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最後算出來是我要付你贍養費,你不用擔心,我付得出來。」

  他的聲音在發抖。「我曾經相信妳。」

  「你不該相信我。」

  「妳的意思是說,如果當初我不相信妳,妳就不會爬回前夫床上?妳甚至讓那傢伙在、在——」他愈說愈激動,卻發現自己怎麼也說不出那個字眼。她是雪花,跟那種字眼毫不相配。「妳懷的是那傢伙的孩子,天底下哪有夫妻像你們一樣,離了婚才蹦出小孩的?這是什麼爛喜劇嗎?」

  「你為什麼那麼確定?」雪倫皺眉。「難道你就不相信那是我們的孩子?你明知道結紮並非萬無一失。」

  「如果那是我們的孩子,妳說出『要拿掉』的時候為什麼可以那麼平靜?況且是誰的孩子重要嗎?重點是他可能不是我的骨肉!」葛雷差點脫口說出無精症的事情,好在總算忍住,他萬萬承受不起在雪倫面前親手砸碎自己的尊嚴。「妳為什麼一句謊話都不說?我剛才一直告訴我自己,就算妳說的謊很爛,就算妳跟肥皂劇演的一樣,對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或跟我說這一切都是場誤會,我都會照單全收……」

  「那你大可當我已經說謊了。如果你覺得事實不重要,那你為什麼來問我?」

  葛雷往後靠在牆上,他恨自己對雪倫說他愛她的一切,這似乎讓她認為,她只要接受他的愛就夠了,其他什麼事情都不必做。

  「因為我要確定妳還想跟我做夫妻,我們可以去做諮商,並不是一方外遇就一定要離婚。這有時是雙方的問題。」他搞不懂自己,此刻他竟然在幫出軌的另一半開脫,說他自己也有錯。結果他還是在求她,面對她的時候,他能做的從來都只有乞求跟等待。「我們可以努力看看,有時夫妻關係會因為攜手跨越困難而更加堅——」

  雪倫的表情令他打住了剩下的話。

  「一只花瓶只要碎掉過,就算黏好以後好像新的一樣,裝水都不怕漏出來,裂痕也不會消失。那不是我要的。我沒有辦法跟你解釋什麼,我只能告訴你,你是我遇到過最善良又溫柔的人,跟你在一起讓我很自責。我覺得我好像無意義地佔用了一個原本應該屬於其他好女人的男人。我一直都想告訴你,你應該去愛一個更美好的人。」

  這段話沒有一字一句在指責,葛雷卻流下眼淚。他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對雪倫是一種逼迫,他對妻子的諒解和包容反而讓她厭惡自己,最終只能從他身邊逃走。

  「……那妳當初為什麼嫁給我?」

  「你最好不要知道,聽了你不會比較舒服。我也不想說,我不想感覺自己更糟糕。」

  聽完這話,他也能猜到個七八成,她利用他,不管是為了取暖或為了跟前夫證明自己的魅力,為了讓對方後悔拋棄她,所以才接受他。

  「妳愛我嗎?至少曾經愛過?」

  「我努力過,那是我這輩子最努力要做好的一件事情。我告訴我自己,你比我還要更愛我,我應該珍惜你的感情,我必須回報你什麼。但我沒有做到。」

  雪倫喝了一口咖啡,然後用一種感到陌生的表情注視著自己在杯中的倒影。他確信,那咖啡的滋味和以前任何一杯都沒有不同,是喝的人不一樣了。

  「你是一個太好的人,我配不上你。」

  他放任眼淚奔流,輕聲問:「我能再問妳一件事嗎?」

  「什麼事?」

  「假如我沒有跟妳提起,妳還會想跟我離婚嗎?還是我們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

  「如果你一直都表現得跟以前一樣,那我在你面前就會一直跟以前一樣。如果那就是你的幸福,那你的幸福不會改變。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程度。」

  他求婚那天,她為什麼哭,他終於明白了。

  在他懷裡,她還是想著別人,想著一個不如他的人。那就是理由。







  葛雷提早一天撥通約瑟夫的電話,另一端是等待判刑的沉默。

  「報告上填我的名字。」這句話似乎很唐突,但他實在沒力氣多說其他的。

  「你那裡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雪倫外遇。」他停頓。「三個月了。」

  「三個月前開始的?」

  「不,是她懷了對方的孩子,三個月大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件事情。」

  再次出現的沉默有著不同的性質,他可以想像約瑟夫正苦思著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他,為防對方想破頭,他馬上接著道:「這樣說的話你懂了嗎?我已經沒有理由留在外面了。」

  「你在說什麼,你還有我跟凡妮莎跟——」

  「你覺得凡妮莎會重視我勝過你嗎?如果是那樣的話,現在在哭的應該就是你。」這個笑話也是有失水準,但葛雷覺得自己不在乎了。「讓我去坐牢,算我拜託你。我不想留在能接觸到她的地方,我好怕我忍不住去搜尋她的照片、找訪談聽她的聲音看她的樣子,她在那些東西裡面都笑得好開朗,跟我實際上看到的她不一樣。每次想到這件事情,我就在想,我真的知道雪倫是什麼樣子嗎?我口口聲聲說愛她,但我真的懂她嗎?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我是不是在逼她?愈想我就搞不懂,巴不得一頭撞死算了。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你想看自己的堂哥發瘋嗎?」

  「我知道了。」

  兩頭都是沉默,唯一看似活著的只剩作用中的電話線路。出於體貼,約瑟夫將掛電話的權利交給葛雷,而他也毫不內疚地利用這點。他深呼吸了好幾次,忍著想吐的感覺問道:「你知道最爛的部分是什麼?」

  「是什麼?」

  「我還是不想失去雪倫。如果她現在立刻回到我身邊,就算她私底下還是一直在跟那人渣見面,就算她又懷了他的孩子,我也會假裝不知道。」葛雷終於痛哭失聲,像在質問著某個不屬於人世間的東西一樣,斷斷續續地哽咽道:「該死,她為什麼不求我?為什麼她完全不打算挽回我?我問她有沒有至少愛過我,她只說她努力過……她說她配不上我,為什麼她非得配得上我不可,我根本不在乎啊……」

  那天,他抱著話筒哭了好久好久,而另一邊的約瑟夫就這樣聽著,沒有掛斷。

  入監幾週後,他接到哈汀家的電話,告訴他,有一個機會到城外去。他接受技術減刑的條件被送到城外,覺得只有透過這種方法才能拋棄過去的一切,忘掉拋棄自己的人。出城前一天,有人接他離開監獄,護送他回到家裡,並在他家門外看守以免他逃跑。

  屋內少了很多東西,即使打開暖色系的大燈,仍顯得無比蒼白。雪倫早就把東西都搬走了,離婚協議書是寄到監獄給他簽名的。他站在客廳正中央,點起菸,在熟悉的氣味中試著回想妻子的聲音和表情,然後閉上眼。





  

What am I supposed to do now?
Without you, without you

-from The Milk Carton Kids〈Michigan〉








曾經我在對一個勇者的外篇說裡面那個故事的男配角謬克應該可以衛冕我家「最悲催男配」十年沒問題,但寫完這篇以後我開始很認真在想,謬克恐怕得讓賢了

葛雷跟納坦聊天的內容寫起來非常有趣,葛雷跟納坦一家的相處寫著讓我覺得好溫馨,不過寫著寫著我就想起來主線說過納坦的老婆小孩已經啪機了,哎,水火無情(

這篇的後半段是非常近似於一般現代背景的段落,這是因為背景是白楊區,在第四章之後還有機會寫到這個區域的生活讓我很開心。能再次寫到薩卡和瑟琳娜有過美好回憶的「皮諾里海生館」我也很高興,不過這對葛雷來說似乎比較像是淒美的回憶。對了,「喜歡水母」是我參考《寶石之國》的黑鑽石的設定,我覺得外表很嚴肅的人,實際上喜歡這種軟乎乎輕飄飄的東西,反差萌的威力可以直接擊沉一艘航空母艦

葛雷跟老婆的愛情故事我是參考了《對一個勇者的回憶》寫的,雪倫可以說是上位版夏洛特,所以最終葛雷就悲劇了(這樣一比我就覺得夏洛特好軟萌,果然好壞是比較出來的
話說葛雷在跟老婆的戀愛故事中是跟羅恩比較像,但之後就跟謬克這類男配比較像,我還是第一次寫到有這樣兩階段變化的男角呢,葛雷你要開心起來!(被拖走
話說回來,葛雷也是我第一次寫到真的被 NTR 的男角,不過考慮到雪倫根本沒愛過他,搞不好這也不是嚴格定義的 NTR(講人話

因為下次有空寫文應該是四月中以後,加上我突然好想看好想看葛雷刀片全餐,所以這個週末想辦法肝出了倒數第四篇,還剩三篇我們就要吃完刀片了喔,大家且吃且珍惜

再次給順利讀到這裡的讀者一張星星貼紙 我們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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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倉旂瀞
居然我有幸成為葛雷篇中第一個留言的人,但真要我說的話還真不知道講什麼好,感覺我才眨個眼就看完了葛雷來到物質區的故事,可是闔眼的那剎那卻跑出來說也不完的事情(
看到廣告牌的那瞬間我差點就大喊「海月水母!」了,雖然我這輩子也就去過那麼一次海生館,但裡頭的招牌(?)水母我大概可以記到下輩子,何況還扣著月亮的主題(儘管後須發展我也沒猜到#
我前兩回才說到瑟琳娜跟研究所是月亮與黑夜的關係,葛雷和雪倫也是,只是因果關係大不相同,葛雷是為了追求他的月亮才會深陷這片黑夜之中

02-08 15:13

Cecil
我家的專屬驚喜就是有些舊文底下都還搶得到頭香https://emos.plurk.com/d8d4953e633b77b6f8f3cf21f454916e_w48_h48.gif
能讓讀者有咻一下就讀完的感覺是我的榮幸!我自己也覺得葛雷的遭遇還滿讓人不好表示什麼意見的(總之先幫寫個慘字https://emos.plurk.com/26c163cec2a8b8332130085d48bb1ef5_w48_h48.gif
海月水母超可愛!雪倫最喜歡的也是這種水母,然而她本人並沒跟這種水母一樣輕飄飄又毫無威脅性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070981bd7aea6d0e40e314299fe4144d.GIF
不要說你沒猜到,葛雷自己都沒猜到,本來「在看女朋友最愛的海洋生物時被她主動索吻」這應該是電影主角等級的待遇,沒想到之後變那樣(葛雷:哭啊
這個說法我第一次聽到!我覺得很有趣,也很喜歡。對葛雷來說,雪倫的確也像是水中的月亮,只能遠望,不能觸碰。最後他選擇離開黑夜和其中的月亮,來到物質區https://emos.plurk.com/1e89e85a33225cc9538253892e9b42d3_w48_h48.gif02-08 21:17
倉旂瀞
專屬驚喜XD
其實C大的篇幅我往往都要咻好多下(乾
雖然不是輕飄飄,但雪倫的出現某方面來說有哪種蜻蜓點水的感覺,就在整個月升裡面點了一下(葛雷:點了一下???
真的XD那邊聽起來超浪漫所以我以為葛雷跟她可能也是變故才分開(雖然這也是種變故#
果然水中的月亮都是撈不到的(
說不定對葛雷而言從白楊區到物質區到遇見薩卡他們也像是黑夜到黎明吧(?

02-09 09:38

Cecil
想必大多數人都會以為小表符是我家唯一的專屬驚喜https://emos.plurk.com/e97fea601be7f1b1267315e3668a32dd_w20_h20.gif
我不喜歡拆章節,我覺得那樣會讓閱讀體驗受到很明顯的影響,所以只好有勞各位每次都幫我多捲幾下(Maybe 十幾下),感恩惜福https://emos.plurk.com/1524efe4f356451834ea09ae991c3aec_w48_h48.gif
雪倫的戲份很少,不過我認為她的存在對葛雷的經歷是很重要的,人的一生中有時的確會有一些人像她一樣,只出現很短一段時間,卻在我們的內心烙下深刻的印記。
我也偷偷覺得很浪漫,很高興有人跟我英雄所見略同(偷擊掌
不得不說我本來的確是想弄個意外事故之類的,但仔細一想老是這樣收掉女角實在欠缺變化,所以就選了條沒試過的路線(葛雷:我他媽謝謝你啊!!
這種解讀很美呢,我自己認為薩卡就是很多人想要卻無法活成的那種樣子,瑟琳娜也好葛雷也好,或多或少都對他有點憧憬,他們的性質都更接近黑夜,所以才更會受到薩卡這樣的性格吸引https://emos.plurk.com/8d5ba56755049b770fbed1250438c35d_w48_h48.gif02-09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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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jfl20180818大家
遇到一位女網友,真的很自以為是....看更多我要大聲說昨天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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