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墓中之墓
Quod est inferius, est sicut quod est superius. ─ Tabula Smaragdina
「我是梅西亞。」女人揪住布萊克伍德。「血族最後的神諭。」
「不……這不可能……」布萊克伍德無法置信地開口。「妳不是……已經和妳丈夫魯休斯死在……」
「維西‧奧圖隱瞞了很多事情。」她鬆開枯槁手指,班尼迪托幾乎能聽見關節彼此摩擦的刺耳喀啦聲。
「但你們不是早就……」
「維西‧奧圖把我們強行帶來這裡然後關了起來。」梅西亞抹去嘴角血跡說道,接著指向牆上的壁畫。「這地方是白樹聖會的秘密祭壇,年輕人,跟你一起進來這兒的人類知道什麼是白樹聖會嗎?」她瞥了班尼迪托一眼。
「呃……大概知道。」班尼迪托吞了口口水。
「很好。白樹聖會被維西‧奧圖剿滅後的殘兵離開了羅馬城並躲進地底。他的女兒……不,應該是說那落入摩莉甘魔掌的可憐孩子,她當時正在這大開殺戒。」
「女兒?」吸血鬼醫生瞪大眼睛。
「讓族人遺忘過去並不困難,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知道過去如何被製造。一句話被三張嘴說過就會變了樣,一個故事被傳了三代就會嚴重地扭曲,到最後,所有事情最初的樣貌都會遭到遺忘。」梅西亞努力擠出得意笑容,乾癟臉頰上繃起的皮肉讓她宛如一具能望穿靈魂的骷髏。「即便如此,遺忘並不會讓過去就此消失,過去總能留下痕跡被無心之人解讀。維西‧奧圖死了,我還活著,被他埋葬的過去終究會重見天日,被他扭曲的真相終究會真相大白。」
「妳能……告訴我們來龍去脈嗎?」他感到頭暈目眩。
「我求之不得。」
~*~
「我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腓德列克尷尬地笑著。
「多美好的大團圓……」亞瑟只能白眼以對。
「你?!」崔斯坦立即抽出長劍。
「等等!別動手!」腓德列克連忙擋在亞瑟與眾親友之間。「聽我解釋!」
「看來隊長那時撒了個大謊啊,珀爾伯爵,你根本沒死透。」芙烈達不屑地瞪著他。
「我已經死透了!冷靜下來聽我解釋!」
「抓住那兩個叛徒!」阿德蕾德厲聲命令,但一道水幕讓她驚駭地倒退。
「小心那些水!他現在能施咒!」蘭斯洛特閃過水幕警告道。
「可惡!」
「我不想害你們受傷!」腓德列克哀號著閃躲騎士們的攻擊。「放下武器!該死!我命令你們放下武器!我和亞瑟現在有任務在身……噢!別砍我!幹!」
「我可不記得你生前有這麼愛罵髒話。」亞瑟幸災樂禍地評論,在蘭斯洛特一劍劈來時俐落制伏對方。「破綻太多囉,蒙佛特家的小鬼。」
「去你的!」蘭斯洛特奮力掙扎,仍無法阻止亞瑟奪過劍將他插在牆上。
「蘭斯洛特──」芙烈達失聲尖叫。
「妳也是。」亞瑟瞬間出現在她面前,她來不及反擊便被撂倒,幾根藤蔓突然從金髮吸血鬼袖口噴出,纏住準備施咒的莫里斯讓褐髮青年爆出慘叫。「嘖嘖,看來安卓亞斯沒把你們給教好啊。」他高傲地掃視後生小輩們。
「你這混蛋!」崔斯坦砍向他。
「管好你的嘴巴,兒子。」他抄起芙烈達與莫里斯的劍擋下迎面而來的刀鋒。
「嘖!」
「這樣很不禮貌喔。」他甩開崔斯坦。
「你跟隊長一樣討厭!」崔斯坦對那兩把劍啐道。
「相信我,我比那傢伙更能讓你頭痛!」亞瑟砍飛崔斯坦的武器時露出獰笑,下一秒便掐住他的脖子將他高高舉起。
「亞瑟!」妮姬塔對他怒吼。
「我連熱身都還沒開始呢,親愛的老婆。」他愉快地問候水幕外的妻子,妮姬塔聽見藤蔓扭開關節的劈啪聲時忍不住摀嘴乾嘔起來。
「夠了亞瑟,不需要這樣。」腓德列克制止他。
「只是想幫後生小輩上堂課而已,順便測試一下借來的力量。」亞瑟瞟了四肢脫臼的莫里斯一眼便把崔斯坦扔回地上狠狠踩住。
「亞瑟……你這是在做什麼?」不斷蔓延的藤蔓讓腓德列克感到不妙。「難道你……」
崔斯坦害怕地緊閉雙眼。
「這確實是個美好的大團圓。」
血紅雙眼已被猛禽般的金黃佔據。
「羅特巴特!!」腓德列克恍然大悟地咆哮。
「你不該奪走我力量的,菜鳥,這下你幫我製造了一個通道!」羅特巴特的聲音從亞瑟口中冒出,舉起劍準備刺穿崔斯坦。
「不──」腓德列克撲向他但馬上被藤蔓打飛。
崔斯坦絕望地呻吟,頸側傳來金屬的冰冷觸感。
然而立刻被手指取代。
「別在害怕時閉眼,吾兒。」
金黃色雙眼褪回血紅之下。
「你到底是誰!!」崔斯坦掙扎著踹走亞瑟。
「你的父親。」亞瑟攤手說,所有藤蔓噗一聲消失無蹤。「嗯……我承認用吾兒這字眼有點古老過頭,不喜歡就說吧。」
「這比任何惡夢都糟糕百倍……」這下崔斯坦連白眼都懶得翻了。
「蘭斯洛特!」胖婦人尖叫著衝向被插在牆上的八字鬍騎士。
「我沒事我沒事……」蘭斯洛特痛苦萬分地把劍抽出來然後趴回地板。「別再叫了,老媽。」
「混帳王八蛋……」芙烈達頭下腳上地睜開眼死瞪著亞瑟。
「剛才把你們痛毆一頓真是不好意思。」跟阿德蕾德還真像,果然是母女。亞瑟不禁莞爾。
「你確實該不好意思!」腓德列克扶起莫里斯時大聲咒罵。「該死!我是指羅特巴特!」
「那噁心東西已經被我趕回去了。」亞瑟語帶歉意地答腔,但馬上就被直衝而來的妮姬塔賞了一巴掌。「喔嗨,好久不見,妮姬塔。」
「看看你做了什麼好事!」淚水從妮姬塔的眼角滾落。
「多到數不清。」亞瑟抱住妻子苦笑。「我很抱歉。」
「你確實該為很多事情道歉,你這混帳,但你即使有丁點歉意也無濟於事。」阿德蕾德不信任地緊盯他們。「所以現在到底是怎樣?你們為何會變成這副鬼樣子冒出來?」
「看來大家終於能冷靜下來了。」腓德列克聳了聳肩。
~*~
「他有個女兒。」梅西亞緩緩開口。「維西‧奧圖曾經轉化一個白樹聖會的女祭司,和她生了個孩子。白樹聖會……可能比羅馬帝國更古老,他們曾是人類唯一能與血族抗衡的存在,即使仍有誤解,也沒有人類比白樹聖會更了解我們。」
「這真是……不可思議。」布萊克伍德垂下肩膀。
「多蜜緹雅。我記得那女人的名字。她生下一個女孩。」
「那女孩就是……」班尼迪托不安地瞄著壁畫,一些模糊影像逐漸自記憶深處浮現,但他想不起那些影像來自何時何處。
為何他見過這棵樹?
為何他記得?
「卡蜜拉。那女孩被取名為卡蜜拉,那是我和魯休斯親眼見到的,我們在卡蜜拉出生那天為她舉行祝福儀式。」她閉上眼呢喃。「但多蜜緹雅背叛了血族,讓白樹聖會找到機會刺殺維西‧奧圖,這同時導致了多蜜緹雅的死亡,而卡蜜拉則是親眼目睹母親在陽光下化為灰燼。」
「所以這就是維西‧奧圖獲得魔法的真相?」吸血鬼醫生搖了搖頭。「我從不知道他擁有過妻小。」
「時間能讓許多記憶被埋沒,年輕人,有時則是刻意為之,就像我現在的處境一樣。」
「所以妳和妳死去的丈夫之所以會出現在這是因為……」
「維西‧奧圖第一次死亡時用卡蜜拉的靈魂交換了魔法。」乾癟眼皮幾乎無法覆蓋梅西亞的血紅雙眸,即使閉上眼仍顯隱約可見。「一個神諭不可能不會預見這樣的事情發生,但仍無法阻止。神諭只能從虛無飄渺之中窺見可能的未來,但終究只是血肉之軀而非神祇,我們從來沒有能力干涉,只能任其發生。維西‧奧圖誤入幽冥女王的陷阱,使卡蜜拉成為摩莉甘進入人間的通道。卡蜜拉在摩莉甘的影響下失去理智,恨成為開啟通道的力量來源,驅使她從最憎恨的對象開始下手,也就是殺死她母親的白樹聖會。」
「血王……」布萊克伍德惱怒地嘆氣。「那傢伙不小心把女兒變成了血王對吧?這世界還沒毀滅真是奇蹟來著。」
「你知道不少東西,年輕人。」她回以意味深長的笑容。「但也因此隱藏了太多秘密。」
「而卡蜜拉因此……找到了這裡?」班尼迪托低語道。
「然後大開殺戒。」她指指滿地枯骨,雖然有不少是她與死去丈夫的殘羹剩菜。「維西‧奧圖親手封印自己的女兒,但他遷怒於我,或許這就是神諭在人世間的宿命也說不定,所以他叫他那忠心的女僕把我和魯休斯從議會抓來這裡囚禁,還欺瞞議會我們已經死在與白樹聖會的戰鬥中。我們的飲食全是倚賴那位僕人的施捨,但所有施捨卻在一百多年前停止,魯休斯……要我吸他的血活下去,他在不久前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的遺骸被我埋葬在我現在躺著的地方。」
「……我很遺憾聽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布萊克伍德皺起眉頭。「如果我早點發現這一切……」
「這不是你的錯,或許一切早已被安排,深鎖在秘密之中,鑰匙碎裂分散四方,而我們就是等待被重組的碎片。」她輕撫吸血鬼醫生的手背。「就在維西‧奧圖帶著女兒離開被血洗的祭壇前,他下了血門咒封住祭壇,那幅壁畫正是通往地面的出口,但他也同時對我和魯休斯下了咒,那是……最最卑劣的咒語。我不知道名稱……但知道……內容是什麼。」
「他對你們施了什麼咒語?」
淚水從梅西亞的眼眶溢出。
「除非我們血祭自己的骨肉……否則無法活著離開這地方。」
「老天……」班尼迪托倒抽口氣。
「為了逃離地底,我們彷彿鬼迷心竅,像發了瘋想用神諭幾近無法生育的身體嘗試一千多年……然而……奇蹟真的發生了。」梅西亞顫抖地說。「我們真的生下一個兒子。我的阿托留斯。但維西‧奧圖卻在阿托留斯出生時奪走了他!維西‧奧圖不會讓我們把真相說出來,他想把我們永遠關在這裡!」
「那個老渾球……」布萊克伍德不快地碎念。「得把妳帶出去讓議會知道所有事情,然後把被封印的血王找出來,殺死血王恐怕才能把所有麻煩解決。」
「不,你們不需要帶走我。」梅西亞阻止他。
「妳會撐不下去的。」
「那麼請讓我死去,我知道你擁有什麼力量,我能感覺到。」她哀求道。「但請答應我一件事。」
「我能為妳做什麼?」吸血鬼醫生嘆了口氣。
「找到阿托留斯,他被維西‧奧圖送給北方一對失去新生兒的貴族夫妻。」
「等等,阿托留斯是什麼時候出生的?被送給誰?」
「1319年1月1日。馮‧畢羅家族。我永遠記得。」血紅雙眼閃爍著與生命力不成比例的激動。「告訴我我愛他。」
布萊克伍德只能絕望地瞪著梅西亞。
「請讓我從這軀殼中解脫吧。」
「我會找到他。我保證。」布萊克伍德讓她躺回地面,在打下響指前,他狐疑地望著梅西亞突然揚起的笑容。「怎麼了?」
「我已被飢餓折磨到力量盡失,但仍能從你們身上看到些許東西,神諭有時能看見的不只未來。」
「噢……我和這位神父簽了契約,妳應該是看到這個。」他尷尬地搔頭。
「不,是你,神父。」
「……我?」班尼迪托有些膽怯地開口。
她點點頭要布萊克伍德打下響指。
「你有她的眼睛。」
她微笑著消失在火焰之中。
她似乎還隱瞞些什麼,即便死亡也無法阻止她。
布萊克伍德暗忖道。
壁畫突然爆出裂痕崩塌,一條磚砌窄路從碎石堆後頭現身。
「這遠比那樁滅門慘案還糟。」布萊克伍德看著神諭的灰燼低語。
「能解釋一下你剛才提到的血王嗎?」班尼迪托發現窄路盡頭被月光照亮。
「會把血族消滅甚至摧毀全世界的存在。」吸血鬼醫生踏上階梯。「簡單來說就是個一出現就會引發世界末日的傢伙。」
「呃……像敵基督?」
「基本上,所以得把那個被封印的血王找出來然後消滅。」
「但神諭不是說血王是維西‧奧圖的女兒嗎?你要找到她然後殺死她?」班尼迪托思索道。
「恐怕也只能這麼辦,我不知道這一切還有什麼轉圜餘地。」布萊克伍德走出地底望著眼前的磚紅空屋發楞。「看來我們還是從古市場廢墟跑出來了。」
「沒想到從那地方也能通來這裡……」班尼迪托在細碎腳步聲響起時警戒地抽出短劍。「是誰!」
「我追蹤你們的氣味,你們果然會從這裡鑽出來。」
賽拉芬娜修女從黑暗中步出。
「看在所有東西份上,妳這豹子頭能先別管閒事嗎?」布萊克伍德發出哀號。
「我確實想這麼做。」黑皮膚修女的回答讓他張大嘴巴。「我會向聖喬治廳報告你擄走了我們的神父。」
「隨便啦!」
「我相信你的選擇並非毫無意義,安卓亞斯。」賽拉芬娜再度隱沒至黑暗之中,發光豹眼掃向班尼迪托。「保重。」
「噢……妳也是。」班尼迪托支支吾吾地向她道別。「我們還是先趕到案發現場吧。」
「也只能先這樣了,畢竟我就是來處理這案子的。」布萊克伍德示意班尼迪托為他帶路。「走吧。」
他們在日出時分趕到發生滅門慘案的肉舖,羅西一家的焦屍仍插在木樁上,但一道鬼魅般的人影讓兩人警覺地握緊武器。
「……妳?」班尼迪托發現對方正是愛德華鐸的未婚妻。「卡拉?」
「誰?」布萊克伍德狐疑地盯著女孩。
「妳沒事吧,卡拉?」班尼迪托快步走向女孩,然而一股異樣氣息讓他停下腳步。
女孩驀地舉起雙手。
暗紅光暈從地面湧出,隨即化為刺眼強光。
「這是……」
布萊克伍德回神後驚訝地望著四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班尼迪托頭昏眼花地抓住他的肩膀。
「舊議會。」
~*~
(地下墓穴,羅馬,192年12月)
「你必須殺死她!」
梅西亞對維西‧奧圖尖叫。維西‧奧圖絕望地看著倒在人類屍堆中的女兒,白樹聖會的壁畫已被鮮血覆蓋,鐵鏽味近乎佔據所有感知。
但我只剩下她。
我僅存的血親。
他這麼說。
「不──」梅西亞只能眼睜睜看著卡蜜拉消失在金色光芒之中,隨後便被莎弗壓制在地。
「放開她!」魯休斯抽出匕首反抗,但不消片刻就被馬力歐敲暈。
「我會讓你們嚐到相同痛苦。」維西‧奧圖走向他們。
「不!這不是我們的錯!」梅西亞哭了出來。「我只是看到了可能的未來!」
「那就好好待在這欣賞你們夫妻倆即將面對的未來吧!」
無數畫面忽然從梅西亞眼前閃過。
森林、濃霧、營火前躍動的翠綠身影。
一頭被烈焰燃燒的橘紅色公鹿踩過維西‧奧圖的屍骸。
公鹿有著灰色眼睛。
她見到奧圖家族血脈的覆滅。
徹底的覆滅。
但一切仍有轉圜餘地。
「不!維西!別這麼做!」她抓住維西‧奧圖的腿。「卡蜜拉不能活著!這會再次殺死你!你會再度遭到至親背叛!」
維西‧奧圖踢開她。
「我不在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