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六宿，越能感受到空氣被高熱壓縮的窒息感。
「嘖……人好多。」
六宿前的道路已經被大批學生與看熱鬧的鄉民擠得水洩不通。我將機車停往路邊，改以步行鑽入人群。來到最前排，我視線越過警方隔離群眾的封鎖線，便見六宿前已經停了四輛消防車。
此刻，後棟部分區域宛如巨大篝火般，披起火焰外衣的六宿不斷冒出濃煙。濃煙彷彿無止盡般竄升，將天空原本和諧的蔚藍暈染不祥的焦黑色澤。
「第一、二班左側，三、四班右側！五班待命，隨時準備突入火場。」
在看來是隊長的矮胖男指揮下，十餘名全副武裝的消防員齊聲應答，以流暢的組織分工操作水柱滅火。待命人員則開始相互檢察裝備。
約莫兩分鐘左右，火勢較小的前棟順利受到控制。但火勢真正嚴重的是水柱難以抵達的後棟，也就是裝有指紋辨識裝置的區域。
畢竟是鄉下，只靠小型消防車的救災強度明顯不足，頂多控制不讓火勢繼續蔓延。
「開什麼玩笑？支援得等二十分鐘！我們半小時前就請求支援了！要是延誤救災看你們誰負責！」
似乎是支援進度不理想，矮胖男朝話筒怒吼幾聲後，便氣沖沖的將電話扔給部屬，並下令全員待機。從他咬牙憤恨的模樣，心中想必是萬般無奈吧。
看著這棟本校男生共同回憶的六宿，如今卻任由火海恣意摧殘，我的心情同樣不是滋味。
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最重要的是確認臭矮子行蹤。
說到行蹤……
她真的在裡面嗎？
我很不想，也不願意去相信。
倘若伯母所言屬實，眼前這場火災無疑是尹紅葉所說的……
贖罪的火焰之舞。
＊＊＊＊＊＊
「您說的……都是真的嗎？」
「我明白一時間很難相信，但這都是事實。」
「既然如此！為什麼您不立刻向她坦白，而是冷眼看著她背負罪惡感活下去呢！」
「是呀，你說的對……我果然是個不及格的母親呢。」
「那、那個！我並不是責怪伯母。不過我想即使說了，以她那臭脾氣也不會相信吧。如果尹紅葉真的還在六宿，把她救出來這事比真相什麼都來的重要。」
「對了，雨欣同學。能把你的Email給我嗎？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當然可以，伯母要給我什麼？」
「要說的話，就是解鈴還須繫鈴人吧。」
「解鈴還須繫鈴人？」
「嗯，如果見到紅葉，請將這樣東西交給她，更要請你像當初那樣再拉她一把。」
＊＊＊＊＊＊
數分鐘前，伯母在電話中向我說出那一晚她選擇隱瞞，關於火災意外的背後真相。誠如伯母所言，那是即使聽到，也很難去相信的事實。
令尹紅葉放棄夢想、放棄努力多年的自己、放棄大好前程扮演尹綠樹的決心。
一切的謎底，全在這份真相中獲得解釋。
然而，伯母的真相和尹紅葉刻意隱瞞，被她視為必須犧牲自我去贖罪的真相，當中卻存在著足以逆轉尹紅葉決心的關鍵差異。
「小欣！」
「學姊妳怎麼來了？」
「我聽說六宿失火……想說過來看看，而且－－」
學姊欲言又止，一句「我……」懸在嘴邊，遲遲無法脫口。
「怎麼了嗎？」
「我剛才收到這個……」
學姊拿出手機，打開簡訊頁面給我看。
有一則寄件者為尹紅葉的訊息。
－－學姊，關於我答應妳，不管比賽成功與否，都得向學長好好道謝的事。
－－既然答應妳了，我就一定會做到。
－－只不過，我可能無法當面向學長道謝了，希望學姊不要生氣……
－－同樣無法親口告訴學姊的這句對不起。
－－就讓這場火焰之舞，連同我往日的罪過一併洗淨吧。
沒想到連學姊也收到簡訊，加上火焰之舞……
這下子，沒辦法再欺騙自己了。
那個笨矮子果然在裡面！
我打開尹紅葉的簡訊給學姊看。
「妳看，我也收到簡訊了。還有……伯母剛才跟我說－－」
我把從伯母那得來的駭人真相全告訴學姊。雖然前幾天才被她賞了兩巴掌，現在卻都像是沒事似的交談，說來也是格外堅定的友情。
然而，學姊在得知真相後，並不如我預期中大感驚訝。換作平常，她早就扔出一卡車問題了。
「其實，那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真、真的假的？」
「是小紅葉家附近的大嬸告訴我的，我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你……」
「就是妳那天說的，可能讓我對尹紅葉改觀的事嗎？」
「嗯……」
「我總算明白，尹紅葉說自己沒資格的原因了。」
－－你曾有嫉妒到想殺了他的人嗎？
尹紅葉曾這麼問我。那時我只當她是心情不好，隨口說說的無聊話。
現在我懂了。
無論是誰經歷那種事，肯定都會質疑自己是否有資格繼續追逐夢想，甚至從迷失身為人的價值吧。
「所以說，小紅葉真的還在六宿？」
「我想是的……」
「那我們該－－小欣？」
「來了嘛！」
隨著掌心輕微的震動感，我趕緊開啟信箱確認。伯母寄來的是個音訊檔，另外附上「你可以先聽沒關係」的留言。
即使伯母允許，我還是選擇收起手機。說不好奇是騙人的，但我希望尹紅葉會是第一個，也是唯一聽到的人。
轟隆－－！！！
六宿炸開炮彈般的巨響。
伴隨玻璃碎裂灑落，現場霎時尖叫、逃竄聲四起。慌亂中我和學姊握住對方的手，與多數人一樣基於自保意識縮緊身體蹲下。
待聲響平息，驚魂未定的我們緩緩抬頭看向六宿，只見後棟四樓左側炸開數公尺寬的大洞。雖然是尹紅葉寢室的反方向，但誰都不敢保證下一次爆炸會是如何。
「隊長！水快不夠了！」
「可惡……全體待命！」
隊員們依令停止動作，表情盡是無奈。
說要救尹紅葉，但我該怎麼救……連專業人士都束手無策了。若是貿然衝入火場，只是給消防員添麻煩而已。
再說，我哪來輕易拿生命當賭注，隻身挑戰火場的勇氣與動機。
我悔恨地咬緊嘴唇，對於無能為力的自己感到生氣。難道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六宿燒得精光，什麼忙都幫不上嘛！最少也要將伯母的寄託交給尹紅葉才行！
這時，學姊輕輕扯住我的袖口。
「聽說，似乎是新安裝的系統爆炸起火……我剛才聽到舍監跟消防員反應，上個月深夜曾發生一起疑似人為的停電，導致系統出現異常。本來預計星期六進行全面維修，不料卻發生意外。」
雞哥也說看到裝置失火。像六宿這種老舊建築，本來就不該裝這種鬼東西。我想起之前恰巧聽見舍監與水電工對話的事，當時確實有說什麼星期六動工。
等等，指紋系統爆炸……
上個月深夜……人為停電……
該、該不會……
「小、小欣，你怎麼了，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呢。」
「我、我沒事……」
這一刻，周遭彷彿都暗了下來，總覺得世界正離我而去，意識宛如誤入深淵般失速墜落。一切都變得寂靜，人群擁擠的燥熱感不再難受，陷入空轉的思緒中，記憶某處的片段逐漸清晰。
如果真相是那樣的話……
那麼……這場火災的元凶不就是……
不、不行……我得去才行！
「大叔！你們還發什麼呆！就算支援還沒來，也該想辦法先救人吧！」
我一定得去！
「同、同學……」
咦？
我這是幹嗎？
在飄離的意識與身體重新同步時，我這才發現自己衝入了封鎖線，兩手正揪高消防隊長的領口。只見隊長縮緊他肥胖的脖子，張大了嘴滿臉錯愕的看著我。
「你這傢伙！給我安份點！」
對於我這個擅闖禁地的鬧事者，幾名警察隨即上前將我反手擒拿。
「好了，請放開他吧。」
隊長微笑著向架住我的警察致意，然後朝我湊近那張圓滾滾的胖臉。原以為他會狠狠臭罵我幾句，豈料他卻拍了拍我的頭。
「同學，別那麼激動呀。」
「救人！拜託快去救人啊！」
「救人？宿舍學生早就全數疏散，人數也統計無誤了。等支援抵達，我們保證會盡快撲滅火勢。別擔心，叔叔們一定－－」
「我怎能不擔心！裡面還有個騙了同學、騙了朋友、騙了所有期待她的人、最後騙了自己的白癡啊！」
尹紅葉，妳果然是最惡劣的主人啊！
如果不把妳平安還給伯母，就得換我一輩子背負罪惡感活下去啦！
說來諷刺，沒想到牽起彼此認識的契機，居然演變為這場災難的主因。雖然不是值得開心的事，但至少我們站在相同立足點了！
現在，我們都要為了內心那份罪惡感，想盡辦法去彌補過錯！
我要修改剛才說過的話。
既然妳要胡亂到底，身為寵物當然得捨命奉陪！
我發誓非要把妳救出來！
絕對！
親手葬送一名天才的罪，我才不買單！
「槭楓學姊！有句話幫我帶給金龍！」
我這一喊，使得學姊頓時成為全場焦點。
「咦？我、我我我嗎？」
學姊一臉傻呼呼地左顧右盼，接收來自四面八方的好奇眼神。
「跟他說，我會稍微遲到！」
「咦咦？為什麼會遲－－小欣，你想幹嘛！」
「喂！同學，回來啊！」
無視學姊與大叔的呼喚，我拔腿便朝六宿大門跑去。若不想辦法轉移眾人注意力，肯定會被警察逮住。
網路上不是都很愛罵什麼白目大學生嘛！
那我就認真當一次，當個貿然衝入火場的超級白目讓所有酸民罵！
當白目跟當殺人兇手，你說哪個比較好。
白癡嘛！當然都不好啊！
創作內容
兩儀誓約、連理之夏（完結）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