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三小時,我的羞恥心即將上斷頭台。
按照金龍給我的流程表,我將在三點半壓軸登場,首位勇者將在半小時後犧牲。
神呀,希望頭號犧牲者會因為羞恥心陣亡精神崩潰,導致比賽被迫中止。雖然對不起那位勇者,但打死我都不想當炮灰啊!
至於千古罪人方金龍,稍早買了號稱旗山老街最貴的一百五十元雞腿飯賠罪後,便前往學校準備主持青春吶喊。
話說,金龍「遙控器借人家!」任職系會長三年來,舉辦過的愚蠢活動真是罄竹難書「冰箱有奶茶耶!」害得我好幾次想「討厭!噴到臉上了」向他逐年攀升的腦弱「少年好色!一直盯著人家。」指數道賀一聲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以表我這位「嘻嘻,你硬了吧!」多年老友的誠摯讚賞。
不過,先處理手邊的事吧。
「嗚哇--好痛!」
忍無可忍之下,我捏住身旁某個最佳笨蛋代言人的臉頰。
放下雞腿便當,接著安置好笨蛋的柳葉魚便當,我繼續使勁擰緊為笨而生的愚蠢藝術家--艾恩。
「媽媽沒教妳,不要一邊吃飯一邊講話嘛!」
幾天相處下來,我已經懶得用教授稱呼她了,因為這笨蛋身上實在找不出一奈米所謂教授的智慧啊!每天固定更換髮型跟瞳孔顏色的她,今天是化身黃色笨蛋,帽子頂著意義不明的洗澡小鴨。
由於她租屋處沒電視,怕她無聊而跑去性騷擾學生或當地居民,我於是本著慈悲為懷的心,特許她吃飯時能來我這看電視。開黃腔不講,還時常跟我搶遙控器,連便當裡的紅蘿蔔也塞給我,妳是小學生喔!
我鬆手同時搶過遙控器,轉往配飯專用的無限重播新聞台。真是的,每台都在報大學生情殺箱屍命案。
我把便當還給艾恩。多吃點,養分要給腦子唷。
「告白失敗憤而殺人,台灣治安也不是很好呢。」
「跟妳的腦袋一樣糟透了。」
忽然,艾恩舉起湯匙(不會拿筷子)指著我。
「少年,你可千萬別衝動喔,若是紅葉不給你的話,人家其實不介意能幫你一點忙喔,像是打手ㄑ--嗚!」
我夾起艾恩的柳葉魚,狠狠塞入那張笨嘴。
「嗚嗚嗚!(圈起五指來回抽送)」
「住手!柳葉魚死不瞑目啊!」
太扯了!連被堵住嘴巴都堅持性騷擾,妳到底有多愛性騷擾啊!
「嗚嗚……嗚……」
還不死心嘛!
等等……她臉色有些不對勁。
糟糕!她真的噎住了!別用容易讓人誤會的求救信號啦!
我趕緊把罐裝綠茶交給艾恩。隨著咕嚕咕嚕的牛飲聲,一公升裝綠茶轉眼見底,接著是一連串徹底破壞英國淑女氣質的巨大打嗝聲。
「原來少年……喜歡深喉嚨嘛……」
艾恩大口補充著一度遺失的空氣,仍不忘發表從瀕死經驗得來的性騷擾梗。早知道就拿醬油給她。
「話說,人家有東西要給你看喔!」
希望是我能冷靜面對的玩意兒。
往口袋一陣摸索後,艾恩自行配上『江江江江』的效果音,對著我攤開一張揉得皺巴巴,內容全以英文書寫體印刷的A4紙,格式看來是張報名表。
好歹讀了四年大學,起碼得看懂左下角的日期與簽名欄位。報名期限是三天後。
重點是,上頭有RCA的燙金全名。
「這是神才鑑定的報名表?」
「是遠從英國寄來的唷!校長本來是想先模仿紅葉筆跡私下報名,再求她參賽,但又怕她不高興,依然決定尊重她本人的意願。」
集結全球天才藝術家的RCA,想模仿字跡簡直是小兒科。是說能讓堂堂RCA校長動此念頭,足見尹紅葉的才華是何等珍貴。見校長寄予盼望的報名表,卻被艾恩像超商收據一樣隨手塞在口袋。我實在想替校長教訓這個散漫的黃色笨蛋。
「了解,所以妳快拿去給尹紅葉簽,然後滾回英國還我清靜。」
我以責難口吻配合眼神,向鄰座的空氣腦袋下逐客令。
「別這麼說嘛,我們的肉體關係有那麼薄弱嗎?」
「沒發生過的事連薄弱也談不上。待會我還得去送羞恥心最後一程,沒空打發妳。」
「陪人家去啦!紅葉已經三天沒接人家電話,敲門也不理!」
發動撒嬌攻勢的艾恩,活像顆笨蛋口味麻糬般,無論我怎麼敲她腦袋,甚至祭出太陽穴鑽擊,她依舊死巴著我的大腿不放,企圖以肉體接觸擊潰男人的思考前線。
不行,我得頂住。
「不管啦!陪人家去!」
「快放手!我感覺血液都集中到某個很糟糕的部位去啦!」
「不陪人家去的話!人家就咬掉它的頭!喀喀喀!」
艾恩一邊模仿小狗逞兇的聲音,邊用力咬合牙齒。氣勢是不錯,但諒她不敢--靠北啊!真咬過來啦!
我拼死抵抗艾恩有如瘋狗撲食般,當真要咬斷我小老弟的嘴。雙方鏖戰數回合後,率先氣力放盡的艾恩順利被我壓制。趁她累得動彈不得時,我拿起手機撥給尹紅葉。
「您撥的電話沒有回--」
還是不接嗎?
不光是艾恩。尹紅葉從前天開始就不接我的電話,幾次去六宿也是吃閉門羹。
昨晚,我向雞哥打聽得知尹紅葉已經翹課兩天,但有見到她在宿舍餐廳吃飯。真不曉得又是哪根筋短路了,有點擔心呢。
嗯……先打電話向伯母報告吧。
得知情況後,伯母不僅不擔心,反而笑著回答:
--大概是太專心畫圖吧。雖然嘴上說別期待,但我相信她會參賽的。從小,她在備戰重大賽事前,總會閉關畫上好幾天呢。她每天都有打電話給我,聊天時也沒什麼異常,害你擔心真是抱歉,我會跟那孩子說的。
聽到伯母的話,性騷擾笨蛋拉長「嗯~~」的贊同聲。
「人家懂!廢寢忘食是藝術家的天性呢。人家也常因為靈感激增閉關,最高紀錄七天沒洗澡喔!」
「快滾回垃圾桶去!」
艾恩的勁爆自白瞬間斬斷我死守的理智線。我先是一腳把她趕下床,然後不顧她哭鬧著「人家不要一天洗兩次澡啦!」的求救硬是將她拖往浴室,並命令她沒洗超過半小時不准出來。
不洗澡就夠噁了!何況是個以收集垃圾為興趣的傢伙!怪不得她身上老飄著某種怪味道。虧我顧及台英友好關係,善意相信那是英國的獨特香水。
我居然跟一座移動垃圾場共進午餐,光想就超反胃呀!
回到房間,我第一件事就是開窗戶。由於租屋處鄰近產業道路,時常有大卡車經過。為了減輕噪音與空氣汙染,我入住至今只開窗過兩次。
嘖!卡得真死。
「嘿咻--!」
使出吃奶力氣推開窗戶後,窗外印入眼簾的景象讓我愣住了臉。
「那、那是?」
彷彿墨汁翻倒在天藍色畫布上,黑色煙霧正在不遠處的天空中快速擴散。正當我著實被眼前的景象震懾時,耳際突然響徹一長串劃破天際的尖銳笛聲。
音量強度逐秒清晰。我朝窗外探出上半身,便見兩輛閃爍警示燈的消防車正從市區方向急馳而來,轉眼呼嘯遠去。
笛聲遠去,輪到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來電者是雞哥,八成是來調侃我的吧。畢竟身為學弟妹們心目中偶像學長的我,稍後即將成為全校茶餘飯後的笑話了。一想到這,咱不禁愴然涕下。
「喂,學長嗎?」
「怎麼啦,這時間打電話給我。」
「學、學長……你現在方便說話嗎?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雞哥聲音似乎在發抖,該不會是主辦單位派來捉弄我的倒楣鬼吧?
「如果是要我在青春吶喊盡情丟臉的話,我早有視死如歸的心了。」
「不是啦,我是想問這幾天方不方便住你那,因為--」
「喂喂,你那邊好吵,講大聲點。」
我塞住左耳對話筒大喊,無奈如交談聲、機車引擎聲、以及最大元兇的刺耳笛聲等雜音不減反增。
笛聲……消防車……?
數秒前過目的畫面,在我腦內產生直覺聯想。
同時,深沉的不安竄升心頭。等待雞哥回應的幾秒內,窗外又駛過一輛消防車。
「喂喂,學長有聽到嗎?」
「有,你那邊發生什麼事了,吵成這樣。」
雖然我已心裡有數--
「六宿……失火了……」
得知情況當下,我仍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認真想想,這附近需要動用多輛消防車的建築也只有六宿。
經由追問,雞哥說出半小時前他跟室友們正在打線上遊戲時,六宿警鈴聲忽然大響。起初大家以為是故障,直到有人大喊失火了,一夥人才驚覺苗頭不對衝出房間,發現指紋辨識系統正接連炸開火花。
「那大家都沒事吧?」
「班代已經逐一打電話確認狀況了,全班都沒事。」
雞哥說的全班,有算上尹紅葉嗎?我首先想到這件事。以她在班級的微妙地位,不曉得班代會不會問她。再說,她都三天不接我跟艾恩的電話了,有可能接班代的電話嗎?
「尹紅……不對,尹綠樹呢?有確認他安全嗎?」
「他沒接手機,但有回簡訊說人在圖書館。」
呼,沒事就好。
「了解,那你晚點過來吧。」
結束通話,我不禁組起手臂思考。除了吃飯,已經閉關三天的尹紅葉,居然才外出就躲過火災,也太巧了吧!
是說,真有這麼巧嗎?
那個徹底斷絕同儕情誼的漆黑怨靈會回簡訊?實在令人有點匪夷所思。話也不能這麼說,畢竟是火警報平安的訊息,再怎樣也得回吧。
我是怎麼了,這股越想越焦躁的心情。
「少年!過來一下!」浴室傳來艾恩大喊。
「洗髮精是紅色那罐,自己拿去用。」
大概是想趁我過去時,用毛巾不小心掉下去之類的爛招嚇唬我吧。我才不會上當。
「不是啦!紅葉寄了封奇怪簡訊給人家。」
艾恩這一句話,瞬間將我心頭的不安推向高峰。我跑向浴室,從艾恩伸出門外的手接過手機。
--艾恩教授,謝謝妳和校長先生的賞識。
--能獲得兩位認同,是我此生最大榮幸。
--但像我這種人,根本不值得任何人期待。
--對不起。
--天才這詞對我來說,實在太沉重了。
--我只是個最適合葬身於火焰之舞中,無從饒恕的罪人。
火焰之舞……罪人……
她又想玩什麼文字遊戲了嘛……這樣看起來跟訣別一樣的內容……
叮鈴--
這次輪到我的手機傳來簡訊。
是尹紅葉,而且一次寄來六封
我動起變得冰冷的手指點開簡訊,持續膨脹的不安幾乎快撐破胸口。
--你果然忘記我了。
--這不能怪你,畢竟上次見面是三年前的事了。
--當時你鼓勵我的話,直到今天我依然牢牢記在心底。
--明明才相處兩天,為什麼自己會對你如此念念不忘。
--我想,大概是因為你是除了媽媽,第一個肯傾聽我內心的人吧?
--你知道嗎?
--當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開心得幾乎快喊出來了。
--但是。
--我不敢坦白當年的緣分,卻又想將你留在身邊,於是用了讓你討厭的偏激手段。
--請原諒我的自私……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我了。
--現在的我只是個醜陋的罪人。
--犯下那件錯誤後,我決定放棄夢想,終生只為贖罪。
--然而,這一個月來,每次看到你的臉,我總會想起你曾對我說過的話。
--那股我刻意埋往內心深處,對夢想的渴望又開始蠢蠢欲動。
--前幾天,意外得知你不愉快的過去後。我失眠了三天,思考了三天。
--我決定參加神才鑑定。
--我要讓你知道,我的成功是因為有你。
--這次,輪到我替你打氣了。
--但,我太得意忘形了。
--我居然忘了自己是個罪人,我根本沒資格決定自己該做什麼,更沒資格為誰做什麼。
--因此,上天立刻給了我最嚴厲、最理所當然的懲罰。
--火焰之舞。
--最後,我想說……
--對不起,也謝謝你。
--如果,你是我真正的哥哥該有多好。
尹紅葉……
妳究竟是誰……
還有,妳到底在說什麼啊!
「艾恩!麻煩妳洗完澡後立刻去學校圖書館,確認尹紅葉是否在那!我現在要去六宿一趟!」
交代完行動指令的我火速飛奔回房間,抓起車鑰匙往樓下衝去。
那個臭矮子!
平時捉弄我就算了,但今天玩得太過火啦!
發動機車前,我又撥了通電話給伯母。果不其然,伯母也收到告別簡訊,正想問我發生什麼事。在我簡單告知現況,以及我心中的最壞猜測後,伯母沉默了數秒。
「雨欣同學。」
「是,您請說。」
「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或許會讓你難以置信……但請你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