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圖片:1、4、7、9、10、11、16、18
不論是莫妮跟蒂娜,都不是第一個要關凌留下的女人。
自從他旅行開始,幾乎每一個女人都希望他留下,但關凌卻始終不曾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三個月以上。
他為了追尋天空踏上旅途,而女人終究不是天空。
隨著他去過的國家越來越多,偶爾會忘記某趟旅程。
但他永遠記得,第一站是日本,盛夏的鎌倉。
那片天空是在海岸邊看見的,所以當時天真的他盡是往海邊尋找,而鎌倉的海岸十分有名。
但是作為觀光人潮中的其中一個觀光客,頂著溽暑在人群中穿梭六個小時之後,他一點成就感都沒得到,只感到深深的疲倦。
最後,他躲進整條大街上唯一一間沒被人潮擠滿的商店。
「歡迎光臨!」
關凌向店員笑了笑,逕自往店裡處走,遮掩他只是貪圖片刻冷氣的企圖。
看見架上商品後,關凌才發現那是一間文具店,怪不得在這個暑假的時段沒什麼客人。他踏著極緩慢的步伐,穿梭在架子之間,檢視他那台花了三個月薪水買的類單眼。
不行,完全不行。
明明用上了品質相當不錯的相機、也挑了十分有名的觀光名勝,但是畫面中的天空卻遠遠不及當時的驚鴻一瞥,遠遠不及。
是相機品質不夠好?還是關凌的攝影技術不好?這兩項都還好解決,如果那片天空是花費關凌畢生運氣才碰上的奇蹟呢?如果那片天空根本就不存在呢?如果那僅僅只是關凌的幻想呢?
「對不起,店裡不能拍照。」平靜但堅決的嗓音將關凌拉回現實,那名店員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他身旁。
關凌的手指迅速將相機從檢視模式切換成拍照模式,再隨意按了下快門。
「啊,抱歉,我沒看過這種筆,想作個紀錄。」關凌笑了笑,將相機放下。
「先生是外國人?」
「對,日語很破吧。」
年輕的店員點點頭,眼裡閃過一絲狡黠。
「先生是進來吹冷氣的嗎?」
關凌的話斷了半拍,花了半秒思索怎麼否認,最後決定放棄。
「妳怎麼知道?」
她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指向牆角的攝影機,看來關凌在走道間游走得身影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這裡通常觀光客都這麼多嗎?」
關凌跟著她到櫃台邊,看著玻璃窗外的人潮。
「今天是盂蘭盆節呀,晚上有煙火。」店員詫異地說,「你不知道?那你怎麼會挑這個時間來?」
關凌聳聳肩,避重就輕:「運氣不好。」
「如果你是攝影師,一定要去看看。」她盯著關凌脖子上的類單,「這裡的煙火一向非常漂亮。」
「可惜我對煙火沒什麼興趣。」
「你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啊?」
關凌微微一笑。
「妳叫什麼名字?」
她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名牌,上頭寫著關凌很親近的漢子。
「高中生?」
「大學生。」她糾正,「一年級。」
「那麼,大學一年級的恭子小姐,妳有沒有曾經,見過美麗到讓妳說不出話的風景?」
恭子茫然地搖搖頭,盯著關凌的目光逐漸轉變成看神經病的眼神。
關凌將那片天空的事情、還有他離開家鄉的理由告訴她。
他過去從來不曾將這件事告訴其他人,親人、友人、戀人,誰都沒說。
但此時此刻,在這個初來乍到國家、面對見面不過五分鐘的陌生人,他卻侃侃而談。
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
關凌說完後,恭子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如果找不到怎麼辦?」
關凌笑出聲。這是他問過自己千百次的問題,而在他得到答案之後,他用現金買下手中那台相機。
「那我會一直找下去。」
儘管門外人群悉來攘往,這間文具店卻始終一個客人都沒有。
太陽逐漸西斜,恭子在晚班店員抵達換班後,脫下店員的圍裙,關凌則順理成章地與她一起離開。
兩人漫步在鎌倉街頭,每走幾步,關凌就會拿起相機,朝著天空按下快門。說來也奇怪,比起他走進文具店之前,現在拍下的天空更讓他滿意。
「雖然很熱,但照片的效果卻很好。」他一邊檢視一邊說。
晴空下漣漪似的薄雲、鎌倉特有的烏鴉、還有觀光區獨具特色的路燈柱,都替照片添了台灣不可能拍到的效果。
依然,與他所追求的天空相去甚遠。
但是作為初出茅廬的攝影師,成品卻足夠讓他自豪。
「你真的在拍天空耶。」走在前頭等他的恭子評論。
「這有什麼好說謊的?」
「我以為那只是你搭訕的說詞。」
關凌笑了出來,攬上恭子的肩膀。
「相信我,真要搭訕,我才不會用這麼無聊的方式。」
兩人一路從八幡宮走到鎌倉車站,關凌在站前的伴手禮店買了兩塊鳩餅,一塊遞給恭子。
「作為妳陪我聊天的謝禮。」
恭子接過,神色複雜。
「關先生……」
「怎麼?不會吧,難道恭子小妹沒收過男生送的禮物?」
「——我是鎌倉人耶,這東西我從小吃到大,你居然送女生這種禮物?」
兩人在車站前吃完鳩餅,關凌站起身,向恭子道別。
「我該走了,謝謝妳送我。」
「你不留下來看煙火嗎?」恭子抬頭問。
「恭子小妹這是在邀請我嗎?」關凌笑道。
「來都來了,這可是盂蘭盆節哦?」
關凌裝作思考,望著一群剛從車站出口走出來的女孩。她們身著浴衣,有說有笑,一副準備參加祭典的打扮。
「妳會穿浴衣嗎?」
恭子沒說謊,鎌倉沿岸的煙火確實非常壯觀,即使是關凌也拿起相機拍了好幾張照片。
煙火結束後,他從海岸堤防上站起身,向穿著小碎花浴衣的恭子伸出手,將她拉起來。
「我沒見過。」恭子沒頭沒尾地說,即使已經站起身,握著關凌的手依然沒有放開。
「見過什麼?」
「你不是問我有沒有『見過美麗到說不出話的風景』嗎?」恭子認真地說,「我沒見過。」
「這樣啊。」
「但是我『聽』過。」
恭子拿出手機,說面是一位連關凌也認識的女歌手,相當有名。
「我一直以為我很傻,」她低著頭,微微笑,「想不到有人比我更傻。」
關凌望著恭子被手機微光照亮的側臉,牽著她的手不自禁握緊了些。
「恭子小妹,」沉默良久後,關凌開口,「這個嘛……我覺得,既然來都來了,不再稍微認真找一下好像說不過去。所以我打算找個本地人作導遊,帶我再看一遍七里濱和江之島的天空,妳覺得怎麼樣?」
恭子先是一愣,笑顏逐開。
「關先生這是在邀請我嗎?」
關凌隻身一人來到日本,離開時卻多了一人在機場大廳與他擁抱。
若非遇上恭子,他恐怕會搭上返回家鄉的航班吧。
幸好遇上恭子,他買了一張飛往下一片天空的機票。
※
日子這樣過也可以、那樣過也可以,待在台灣數月有餘是關凌超乎想像得久,他發現他沒有辦法輕易判斷這裡沒有他想要的天空,不僅如此,他跟坤雨,直至現在仍舊僅止於禮。
坤雨有自己的圈子,她的社經地位高,偶爾會外出參加時尚名媛的聚會,又同時需要待在實驗室中趕工做研究,關凌之於她並不如以往的女人珍而重之,到後來連約個會,都不是昂貴的西餐廳、精緻的文創商店,而是平凡的夜市。
「趕快吃,吃完要趕下一攤。」大樹下,坤雨遞給他一隻豬血糕,「終於把數據送出去了,狂歡完要好好休息。」
「妳這幾天都沒好好睡吧?」關凌問。
「的確如此。」坤雨回得理所當然,「會這樣趕另一個原因是明天颱風要來,再不把東西做完,之後夜市因為颱風休市就太令人沮喪了。」
關凌不解地掀起眉毛,「妳似乎很喜歡這裡。」
「你不喜歡?」
他笑了笑,「當然不是,我也是台灣人,特別喜歡湊這種熱鬧。只是每間夜市大同小異,沒得來及逛,以後再逛就可以了。」
「你覺得還有以後?」坤雨拉高語調,明眸盯著他,「我所剩的時間不多。」
「怎麼了?」
她歪頭,好一會,又搖首,「等雨停後,你會知道的。」
大雨又怎麼能說來就來?
關凌前所未有的疑惑,他仰望曦藍夜蒼,大片大片的雲肆意蓋下,像極以前看過的任何一個畫面,又似乎前所未見──那日震撼人心的光景若即若離,隨時會到來,又隨時會消失。
他站出燈光下的林蔭,試著讓光線侵入眼珠。
但夜晚還是一樣黑得發藍。
然後,颱風便來了,黃土漫水淹掉夜市與道路,淹走關凌住處的出入口。
※
李寧聽完關凌的故事,笑得花枝亂顫。並不是相信的笑,而是認為關凌在說笑話的笑。
她並不是第一個不相信關凌所說的女人,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關凌只是莞爾,他從來不是那種會為了夢想與其他人爭辯的人,他根本不認為有人真的能理解他的天空。
李寧將關凌的作品集翻了一頁,嘴角仍然帶著笑意。
「聽您的話,意思是這些照片都不及您當年所看見的天空?」
「應該說,我是為了追尋那片天空而旅行,而這些算是我旅行的痕跡吧。」
「竟然說這些只是痕跡,關大哥未免太過謙虛了。」
「在妳這樣美麗的姑娘面前,當然得謙虛一點。」
李寧噗哧一笑,「關大哥真會說話,看來我的招待可不能怠慢了?」
「別擔心,我不會向你們領導告狀的。」
關凌的攝影作品隨著他拍下的天空越來越多,人氣也越來越高,作品集的海外初版甚至特地選在上海書展首賣。在主辦方的盛情邀請之下,他從馬德里飛到上海進行簽書會,而李寧就是主辦方派來的地陪。
雖然相對於過去那些旅伴,關凌對李寧並沒有多少好感,但她不愧是這座大城市派出的門面,進退得體、禮數週到,關凌毫無怨言,況且她真的長得很漂亮。
「那麼,以關大哥作為攝影師的美感來說,您認為這裡怎麼樣?」李寧收起笑容,正色問。
關凌將目光拋向前方,從二樓俯瞰一樓的展區。
這塊展區燈光昏暗,只在展出作品前擺上一盞小型聚光燈,將入場者的目光牢牢抓在作品上。
「很漂亮。」他點點頭,隨後笑了笑,「只可惜似乎不太方便閱讀?」
「就是嘛,」李寧大力贊同,「明明是書展,卻把室內燈光打得這麼暗。啊,關大哥,這句話可不可以當作我沒說過?」
「別擔心,我不會跟你們領導說。」
關凌對投懷送抱的女人一向來者不拒,而李寧又是他記憶中最積極的那個。本來她的工作應該是晚上送關凌回酒店、並在隔天早上到大廳接他,而不過才第二天而已,她就索性住進了主辦單位替關凌準備的豪華套房中。
既然來了,關凌自然也依照往昔,提出了想要在上海市內拍攝天空的要求,而這件事李寧當然一口答應。
「既然可以用公費和英俊的天才攝影師暢遊上海,又何必困在公司和展場?慢著,關大哥,這句話可不可以……」
「妳都說我是天才攝影師了,我也只好替妳隱瞞了。我們可以去港口嗎?」
「港口?」李寧一臉茫然,「您是說……上海港嗎?為什麼?」
「我習慣從海邊開始。」
就關凌看來,李寧完全沒有理解他的請求意義何在,但她還是盡心盡力地替他安排行程。
不過兩天時間,他的相機裡就多了世界第一大港的碧海青空、黃浦江畔的鋼筋鐵橋、世界有名的東方明珠,以及近兩千張的上海蒼穹。
李寧不愧是李寧,這是關凌最順利的一次拍攝。單憑如此,關凌就應該答應李寧的一切請求作為報答,何況他也幾乎不拒絕女人。
但李寧提出的要求,卻讓關凌猶豫了。
「關大哥,今晚我跟一位閨蜜有約。」李寧笑眼眉開,趴在關凌的胸膛上畫圈,「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來。」
「為什麼?」
「當然是介紹你給她認識囉。」
如果李寧這句話的意思,是介紹知名天空攝影師關凌給朋友炫耀一番,關凌絕對欣然同意。
但他知道,她的話中的意味遠遠不只如此。他是時候該抽身了。
關凌並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對女人尤其如此,但他卻也沒辦法對李寧這幾天的恩情視若無睹。
「好,」他微微一笑,「只要別把我賣掉就行。」
他下定決心。就滿足她一次,然後向她說清楚,明天離開上海。
但是當晚出現在關凌面前的人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關凌……是你嗎?」
李寧閨蜜的皮包掉在地上,眼神難以置信,如果不是極力克制,關凌的表情大概會跟對方差不多。
他花了半秒才想起她的名字。
「好久不見,孟媛。」
李寧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來回回,「你們……認識啊?」
「對不起,李小姐,」關凌站起身,將本來已經鋪在腿上的餐巾拋下,「讓我們兩人單獨談一下。」
餐廳外頭,空氣冷列,這是關凌來上海那麼多天,第一次覺得冷。
「想不到會在上海遇見妳。」
「我也想不到。」朱孟媛冷冷地說。
「妳在這裡工作?」
「留學,然後……沒錯,在這裡工作。」她甚至沒看關凌,「為什麼不告而別?」
關凌知道她指什麼事。
「我有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她轉向關凌,一字一句,烈火在她眼裡燃燒,「一句話都不說就休學、在全世界跟女人勾勾答答、然後在雜誌上把你的『女人們』貶得一文不值,這就是你想做的事?」
關凌皺眉,「妳看過——」
「對,我看過那篇訪談。」朱孟媛撕牙裂嘴,「你每一篇訪談我都看過,每一篇,因為我想知道我當初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讓男朋友一聲不響地離開我。」
「這其中有很多的誤會,孟媛,我從來不會用『一文不值』來形容——」
「哦,是嗎?誤會?關凌,這就是經過這麼多年後你想說的話嗎?」
「我想拍天空,」關凌感到疲憊,「我踏遍全世界,為的就是那片天空。」
「拍天空,順便玩女人。」
「我希望妳能理解,事情並不是那樣。如果你看過我的訪談、我的作品,妳應該會明白。」
朱孟媛只是朝一旁吐口水。
「你和李寧是什麼關係?」
「公司貴賓和地陪。」
「只有這樣?」
關凌不答。
「騙子。」朱孟媛鞋跟一轉,頭也不回,「祝你不得好死。」
——好毒的詛咒。關凌苦澀地想。
他嘆口氣,拉起衣領,慢慢走回餐廳。
當天晚上,他在李寧熟睡之後,悄悄離開酒店,搭上最早的一班飛機,離開上海。
——只要能夠再見到當時的天空,我早就準備不得好死了。
※
那天艷陽高照,關凌等在坤雨的車旁,整理攝影器材。
如同以往,或者他所能記起的更多以往,都有個女人會這樣帶他去尋找天空、追求理想。
他在這裡待得太久,不得不承認坤雨很會吊人胃口,一次次引領他自省與追逐──只是這一切都將告一段落。
「讓你久等囉。」坤雨從租屋處跑出來,手上的手機還沒放進包包,她賠罪似的彎腰跟關凌道歉,立刻被他阻止。
「不要緊,反正不趕。」
「你怎麼知道不趕?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海岸喔?先生,目前所在地點可是市中心呢。」坤雨調侃道,「上車吧。」
途經高架橋、快速道路,城市整往他們後腦勺飛越,而天空,也隨日光漸弱愈來愈藍、同時愈接近蒼色。
關凌坐在副駕駛座透過天窗看著白雲與蒼穹,不禁想著,也許,會再白費一次。
「就是這裡了?」
「嗯,就是這。」
「等下就要日落,這邊空氣很好,也許可以拍到不錯的晚霞。」關凌舉起相機,對準不再刺眼的陽光,幾秒後,慢慢放下。
坤雨停好車後又莫名地開始打電話,發現關凌瞅著她,無所謂地一笑,「這裡挺普通的。」
關凌沒有回應,心感納悶。
「相信我,雖然這裡普通得隨處都有,但偏偏有個地方不同。」坤雨收起手機,食指伸平指向遠處,「那是海平面。」
「嗯,海天一線,我很喜歡。」
「那麼上面就是天空,下面就是海。」
「是啊。」
坤雨嘴上掛著輕鬆的笑,「我要帶你看最美的天空,所以,忍耐一下好嗎?」
關凌有一瞬間的不解,當他想往前踏出一步,卻陡然開始暈眩,視線交錯混亂,黑暗與光反覆閃爍。
『碰』的一聲,視線最後的畫面只剩坤雨的笑臉。
※
這不是坤雨第一次殺人,事實上,她坐穩黑道世家當家的位置後,殺過的人已經間接地、直接地增加不少。
看著沿途跟來的手下將那個男人綁上石頭、載上小船,她拎著自己的單眼相機,很是惋惜地嘆氣,「我想我拍不到了。」
她喜歡動作、喜歡紀錄,喜歡攝下人從生至死的掙扎。
「但是為了你,我願意成就你的理想,至於我的,我會慢慢找。」
晚風拂過,她旋身離開,坐上返途的轎車。
※
那或許是最後一次,關凌移不開目光。
深藍的不是天空、堵塞呼吸的不是二氧化碳。
藍得深邃、黑得發亮,他掙扎著想觸碰相機攝下再次遇見的光景,滿腔卻已是海水。
一點又一點,浸濕他的生命,還有理想。
但他發誓,那確實是他見過最美的天空。
【END】
我ㄉ後記:
目標是「所有照片都用上」,主旨是「秀下限」,於是就有了這篇作品。
感謝會長大大包容與關愛,容許我直到最後一天才把該交的東西交出來,慚愧慚愧。
也感謝會長悉心照料和指導,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願會長千秋萬載,一統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