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李哲熙已經極力克制表情,停留在那人身上的視線怎麼也無法移開。
怎麼會是他?!
他暗自調整呼吸,免得底下記者看出什麼。
當闕之珩在李哲熙身旁坐下,輕巧的動作看在記者眼底,恍如在湖中投入一塊巨石,激起滔天波瀾。
素有「王不見王」傳聞的兩人將在大銀幕同台演出,這個消息絕對是本日娛樂版的震撼彈!
快門聲像是機關槍喀擦喀擦響個不停,傳入李哲熙耳裡,比被真的子彈打到還難受。
餘光打量,闕之珩乍似神色自若,實則清秀的眉眼隱隱抽動,纖薄的唇線微抿,顯示出此人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面的事實。
然而,面無表情並無法遮掩闕之珩與生俱來的魅力,光是對方不自在縮頸的小動作,就帶出讓人呼吸一窒的線條美感。
李哲熙不得不承認,這張臉受歡迎是有原因的。
後頭出場的是幾名受人尊重的老戲骨,因為父母的緣故,他和其中幾位關係緊密,就像尋常的長輩與晚輩。
這幾位就不如他們引起極大關注,李哲熙完全能感受到聚集在他和闕之珩之間火辣的視線,那副嗅到八卦的表情可謂鋪天蓋地,讓他欲哭無淚。
一進入自由採訪階段,記者全搶著舉手,光看激動的表情就知道想問雙王同台的感想,一時讓林導表情難掩僵硬。
幸好有專業的電影評論雜誌在場,提出幾個頗有格調的問題,沒讓林導的面子掃地,氣氛隨即趨緩。
不過,預期中的場面仍舊無法避免。
「闕先生,這是您事隔多年第二度與李先生合作,請問您有什麼感想?」
闕之珩保持一貫的冷漠,放在眼前的麥克風猶如裝飾品,饒記者怎麼殷殷期盼,依然三緘其口。
自然而然,焦點轉向笑容迎人的李哲熙。
「我很期待彼此的表現。」李哲熙微笑回答。
頗為官腔的回答聽到記者耳裡,依然能被解讀出數十種意思,各個振筆疾書,一個寫得比一個誇張。
三輪詢問後,採訪環節順利結束,媒體獲得足夠素材便一哄而散。
起初有幾名記者仍想駐留,但在林導再三吩咐下,由數名體格壯碩的工作人員負責驅趕。
經過莊重的開機儀式,工作人員兢兢業業上了崗位。
李哲熙趁這段空檔重新複習劇本,臉色不知不覺變了。
之前他就注意到男配角的戲分相當充實,但畢竟不是自己的角色,沒有細讀。
于文,作為主角的同事兼摯友,是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面癱,同時也是將主角行動洩漏給反派的告密者。
讀到第九十三場時,李哲熙難以置信地挑眉。
就他看來,這個角色甚至比主角更具挑戰性。
在面癱的設定下,既與主角保持友好,又為拯救病危的母親不得不背叛,精彩的心理矛盾正是這個角色出彩的部分,可一沒演好,就成了普通的冷血反派。
李哲熙默默窺視正與林導談話的闕之珩,心思五味雜陳。
他記得主角群都是由林導與編劇親自試鏡,但就憑那傢伙爛到掉渣的演技,怎麼可能雀屏中選……
第一齣戲,第八十五場,拍的是戲裡極其精彩的部份。
這場是主角與神秘人相約樓頂,反被推下樓的戲,也將是第一次向觀眾揭開男配早已背叛主角的重頭戲。
聽來單純,卻因為被推下樓時主角並未看到犯人,而讓接下來的劇情更加撲朔迷離:觀眾已知男配是壞人、主角不知男配是壞人、男配若無其事繼續裝好人,不知何時會再下手……
李哲熙第一次讀到這段劇情時,忍不住叫了聲好。
如此完美地玩轉觀眾的心理期待,他打從心底佩服編劇,也期待林導的呈現。
等待霧氣散去的同時,林導拉著他們講戲,走位、氣氛、燈光、道具、鏡頭樣樣都說,沒一個落下。
說起來像是對每個組分配工作,實則高下立判。
一個導演的素養,光從講戲內容就能分出等第。林導的講戲可能不是最詳細的,卻讓每個成員都對職責一清二楚,足見他的專業。
在林導的指示下,李哲熙與闕之珩上頂樓就位。
工作人員簇擁李哲熙,替他穿戴吊鋼絲的配備,數雙眼來回檢視,不敢有任何一絲鬆懈。
而闕之珩雙手環抱,倚著牆靜靜等待。
大風呼嘯,將栗褐色髮絲撩得細細碎碎,露出闔上的眼皮,以及濃密又修長的睫毛。
李哲熙面色一沉。光看到那張臉,美好的心情便蕩然無存。
「……聽說危險的戲你都不打算親自上。」
闕之珩睜開眼,直直凝視他。
像是不確定他的意思,又或者無話可說,與他交接的瞳孔清澈而平靜,無動於衷。
李哲熙不由自主打量面前略有不同的臉蛋。
作為道具的黑框眼鏡戴在挺拔的鼻樑上,將平時駭然的冷漠隔在鏡片之下,取而代之的是溫文儒雅的氣質,顯得畫龍點睛。
這就是戲裡那個男配,那個于文……
好半晌,闕之珩幾不可察點頭。
「會請替身。」充滿磁性的嗓音回答得簡潔有力。
好久沒聽闕之珩開口,李哲熙一怔,片刻才反應過來。
「你不認為多請一個替身是多一筆開銷嗎?」
「……接戲時已經和林導說好了。」
難怪這麼有恃無恐。李哲熙心想。
「你都沒想過在戲裡挑戰自我?」
「死了就什麼都沒了。」闕之珩輕輕說,視線在李哲熙身上的安全裝備來回打量,「你不怕嗎?」
「怕啊。」李哲熙雖然順著闕之珩的話,笑容隱約加深了些,「但我不想成為你口中那個不懂人間疾苦的天之驕子。」
眉頭隱隱一抽,闕之珩露出複雜的神情,「你還記得那句話。」
「只是突然想到。」
實際上,永生難忘。
那句不切實際的貶低,簡直像是烙印在腦子裡一樣清晰,李哲熙甚至記得闕之珩的臉部肌肉是怎麼嘲笑他。
「我會用行動證明給你看。」李哲熙微笑,眼底閃爍自信的光芒。
為了這齣戲,他連連上了兩個月的課程,更特地挑戰高空彈跳作為事前演練。
努力這麼久,怎麼可能臨陣脫逃?──他又不叫「闕之珩」。
「……隨便你。」
令人惴惴不安的沉默瀰漫開來,氣氛越來越不妙,工作人員唯恐被捲進暴風圈,趕緊退開。
「各小組注意,五分鐘後開拍,進行最後檢查!」林導抓起喊話筒叫道。
闕之珩轉身走向定位,闔上門前不經意的回眸,正巧與李哲熙四目相對。
明明是古井無波的眼神,李哲熙卻從中讀出一句「莽夫」。
面對那分輕視,他再也按捺不住躁動的心緒。
「我絕對會證明給你看!」
如果這場戲不能讓闕之珩體認到他有多敬業,他就把金馬影帝的獎盃砸了!──
準備就緒的各組紛紛回報,兩分鐘後,所有人就定位,準備開拍。
「第八十五場、第一次預備!」
隨一聲高昂的「Action」,場記板喀地打下,本就安靜的全場登時噤若寒蟬。
原本還聽得見一台台機器運轉的聲響,在呼嘯的風中,不知不覺沒了聲息。
李哲熙手插大衣口袋,靜靜眺望入秋後綠中帶褐的山景,眼神不時飄移,顯得五味雜陳,不知正思忖什麼。
身後大門敞開的聲音很輕,甚至被撲撲簌簌的風聲壓過,卻足以撕裂這片寧謐。
聞聲,李哲熙表情微微變色,遲疑一閃而過,瞬間收緊得堅如磐石。
在機器前的林導忍不住低叫聲好,打了個手勢讓攝影機給李哲熙繃緊的下顎線條一個特寫。
這就是他要的周牧洋,即將知道究竟是誰在背後操弄一切而感到猶豫,又立刻收緊心神面對真相。
像李哲熙這種年輕小伙子,對角色情感的揣摩以及動作細節的表達竟已臻化境,實在難能可貴。
腳步聲隱約近了,李哲熙掐準時機,準備轉身。
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道將他狠狠推出露台,瞬間的變化讓李哲熙本能性繃緊全身,剎地瞪大的眼眸,反映真真實實的恐懼。
原來那副皮包骨的力氣能這麼大。念頭稍縱即逝。
墜落感令腎上腺素直直飆高,李哲熙反射性去抓矮牆,指節冷不防撞上牆,頓時又痛又麻。
這一撞至少得扭傷了,他心忖。
然而,一個讓他瞬間出戲的身影猛然探出平台。
你是白痴嗎?!
失速下墜中,李哲熙在心底用所有能想到的惡毒字眼,對那張漂亮的臉蛋咒罵。
「李哲熙!」
骨節分明的手,幾近奮不顧身地向他伸了過來。
那一剎那,李哲熙在那雙水晶似透明的瞳孔裡,看見一簇從未看見的火花。
──純粹、真實的恐慌。
沒能攫住那隻手的他,這才意識到了不對勁。
本該在樓高三分之一就停止的墜落,失去了控制。
一片驚呼中,宛如整個世界成了巨大的慢鏡頭,劃過蒼穹的飛鳥、翩翩紛飛的落葉,以及那張心急火燎的容顏,都被放慢了。
回憶如海水漲潮般淹沒思緒,有的至今歷歷在目,有的只是過眼雲煙,在眼前一一飛掠。
視野再度清晰時,咫尺之遙的那張臉龐,難得不以淡漠示人,雙眼瞪得像銅鈴,惹他發噱。
沒想到人生最後一眼,看的竟是他最討厭的人。李哲熙在心底苦笑,這恐怕是臨死關頭了。
估計是機器出狀況,或者工作人員操作失當。
他想起與闕之珩的對話,事到如今顯得不吉利,可對方說對了。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還不想死……」李哲熙忍不住呢喃。
好不甘心。
他還年輕,有許多心願尚未完成,有許多地方未曾到達,而且……
他還沒向闕之珩證明,自己是靠勤奮和努力才獲得成功,壓根不是不懂人間疾苦的天之驕子!
他……他還有好多事情想做……
心底湧出愈強烈的不甘,越只能無力地緊閉雙眼,一次又一次憎恨自己的天真與好強。
「可惡!我還不想死啊!──」
霎時,世界靜止了──
「人類,你想活下去嗎?」
一抹甜美而誘人的嗓音忽然響起,在耳畔揮之不去,李哲熙睜開雙眼,只見一個漆黑的影子憑空顯現,由豆大凝聚成人形。
這是什麼鬼?!……
「我?我是惡魔唷!」黑影看穿李哲熙的惶恐,竊笑著回應,「人類,想活下去的話,要不要與我作個交易呢?」
交易?李哲熙蠕動唇瓣,發不出聲音。
「我會幫你恢復健康的身體,作為交換,七十七天後,你來獻給我一個愛你愛得願意付出性命的祭品──就這麼簡單。」
什麼意思?這樣就能活下去嗎?七十七天?祭品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樣才算是完成交易?
「呿!哪來這麼多問題!」惡魔發出不耐煩的咆哮。
漆黑的指尖凌空一晃,本靜止的軀體驀地下墜數尺,李哲熙驚魂未定,不敢再追問下去。
「重點在於,你想不想活下去?」
想。
尚未開口,對生存的渴望已響徹心頭。
是的、無論如何他都想活下去!──
不等李哲熙口頭應允,惡魔驀地散成一團黑霧,轉眼間銷聲匿跡。
同時,靜止的時間重新流轉起來,李哲熙只感覺身軀加速摔落,猛地撞上硬冷的地面。
一瞬間,骨頭粉碎、岔出血肉的聲響簡直要刮花耳膜。
起初是短暫的冰冷,接著一股由體內向外蔓延的溫熱,伴隨萬蟻攻心般令人昏厥的疼痛,瞬息麻痺了神經。
莫名的窒息感將李哲熙淹沒,他用力吸吐,渴望些許空氣能進入肺部,鮮血刷地湧出喉頭,染紅了視野。
難道方才的對話只是死前的幻想?
他……他就要死了?……
意識愈發模糊時,狂妄的笑聲忽然貫穿腦門。
「桀桀桀!死亡的感覺如何啊?」一張奸詐的笑臉湊在眼前,投出富有饒味的視線,「不要忘了你我的交易,否則,我會讓你死得比這還痛苦百倍。」
陷入昏迷前,一股暖意撫上臉頰,暖得讓他忘卻四肢百骸的疼痛,連懸宕半空的心也漸漸放鬆下來。
李哲熙努力睜開眼,意識卻越飄越遠。
「李哲熙,給我活下去!」
那聲斥喝反而像是搖籃曲,讓他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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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後來按照虛無給的建議去咆哮一番──準確來說、是去找我爸求助,然後中間對我老爸咆哮了一番,算是把一直以來的氣餒和不安全都用不太恰當的方式告訴了他(我知道不太恰當,但終於讓他大概了解到我的狀況跟嚴重性,以及我現在需要的幫助與鼓勵,所以結果算是非常好的),總之心裡舒服多了,不過代價是我父母最近非常關心我哈哈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