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暮陽將逝,海夫里亞才從深淵之中被喚醒,準備參加晚宴。而這讓他不得不收回對老麥格諾夫大人的評價,因為對方真的是一個該下台換年輕人上去坐那位子的老蠢蛋。
海夫里亞和「大使」們被招待至領主的私人用餐室,梅洛爵士與他的蠢兒子則是前往宴廳,由首席政務官負責接待。若非侍衛隊長作為榮譽衛隊副指揮留在了營區,海夫里亞真想親手剔光對方的毛髮,讓他代替自己穿上比全副鎧甲還更折磨這頹朽身軀的緊身禮服。
作為軍隊統帥與使節團領袖,他的位置理所應當地被安排在左席首座。以下席位依次是約基努斯、維古莫茲、厄茲布魯尼、蓋拉希姆與阿勞伊——眼下,竟有三個座位非本人親臨。約基努斯家由狹湖選侯的外甥,伊格蘭子爵愛德華‧阿勞伊暫代其位;埃爾頓‧維古莫茲爵士與艾德馬‧阿勞伊爵士分別代替自己任務在身的父兄列席。
關於今晚的宴席,他當然非常的不滿意。畢竟他的面前就坐著夏爾‧格里姆斯這個該下無數次鮮血深淵的老混蛋。若非是清楚認知到自己愚行的冰冷恥辱感,光是看見那對平靜無波的藍眼珠仍完好無缺地像在那顆頭顱上,就足以讓海夫里亞胸中的烈火燃盡整條慈父河。
夏爾‧格里姆斯不閃不避,正面迎視海夫里亞的視線。原本無波的藍色湖面上,開始浮起了陣陣漣漪,究竟是嘲弄亦或無趣,感激亦或疑惑,他無從得知。
「各位大人,讓我們預敬即將到來的和平。」沒有不必要的開場白,老麥格諾夫咂了咂嘴,待侍女斟完酒後,便高舉手中的紅寶石金杯,宣布道。以一個只剩下半根腳指還沒進棺材的老人而言,他的聲音倒還算中氣十足,只不過因缺少牙齒而嚴重漏風。
海夫里亞以為自己會站起身,掀翻桌,撲上去將夏爾‧格里姆斯那顆腦袋折下來。不過就像是那一日,在布里斯夏特拉,某個不是海夫里亞的斯唐科夫做出了決定。他舉起杯,說道:「祝和平。」
「祝和平。」夏爾‧格里姆斯凝視了他一會兒,才舉起杯,以口音「乾淨」的通用語回道。
賓客們各自舉杯回應,與城堡規模比起來並不算太大的領主用餐室中,迴盪著僵硬緊繃的話語。只有一個人沒有發出聲音,那個他從剛才開始便一直極力無視、站在老麥格諾夫身旁的女人。
很幸運地,她在海夫里亞覺得自己的手將要脫韁而去之前,伴隨著老麥格諾夫進到了於沉默中燃燒火焰的用餐室。
女人有著深金色的長長捲髮,梳理成貴族仕女間流行的時髦髮式。鵝蛋臉上掛著乾淨俏挺的鼻子與妖豔豐唇。漂亮的額頭上戴了一只白銀額箍,細緻繁複的箴言與荊棘構築出的花紋拱起中央散發淡紫光芒的蛋型水晶,為她增添了神秘高貴的氣息。
她的身上穿著深藍色禮服(他實在不想這樣稱呼),在胸前開出了幾乎深達腰際的開口,僅僅以一條看似不太牢靠的錦緞腰帶圍繫。而開衩蕾絲裙擺下的雙腿,只有膝蓋以下的部分套進了長筒襪和長統高跟靴,大腿則幾乎等於裸露於眾人視線中。
他竟敢讓這種女人出現在貴族的餐桌旁?海夫里亞不禁再一次質疑起老麥格諾夫大人的神智。
盡管對方的黑色雙眼透露出某種未可言之的深邃及冷漠,使她看起來像是充滿理智、富有教養的公侯之女,然而她的衣著卻令她像個平民富商所寵幸的低賤妓女。
不過,無論這個女人是老麥格諾夫的妓女寵兒還是新歡情婦,她的出現都暫時引開了阿拉曼與博圖‧辛薩維亞高貴大人們的眼光。當然,除了他自己與對面的狗娘養的以外。那雙眼睛又重歸死寂般的沉靜。
海夫里亞不禁產生一種異樣的期待,在他將手中的酒水潑進去,或是直接賞那漂亮鼻子一個拳頭後,那雙眼睛又會投射出甚麼樣的情緒?
「麥格諾夫大人,感謝您今晚的邀請與安排。」艾德馬爵士說道,臉色因入腹酒液顯得醺紅。「請容我向您與您身邊的美麗女士摯上謝意,大人。」說著又站起身向老麥格諾夫──向那妓女舉杯。
已故菲爾斯伯爵的次子用唐突的禮貌言詞包裝他的意圖,卻不曉得反倒讓他更像是迫不及待的發情小狗。餐桌兩旁都浮現了竊笑,愛德華‧阿勞伊甚至毫不掩飾地押入了一絲輕蔑。
「大人,請問這位女士是哪一位令媛?」這次換阿拉曼的麥拉斯將軍問道。顯然,臉上修剪精緻的棕鬍子和眼角開始出現的皺紋並沒有讓他著名的腦袋變得更加聰明。
「令媛?」老麥格諾夫彎開他的嘴,露出只殘留一根門牙和幾顆殘缺牙齒的粉色牙床。
「該死的年輕人。你不知道我親愛的妻子去世多久了嗎?我可愛的阿勒絲黛兒,我最後的愛。」老麥格諾夫笑著,「她去見偉大伊倫拿的時候,你那偉大英勇的祖父才剛剛學會自己清屁股呢,孩子。就算我有女兒,她也能當你老媽的祖母了。」
至少「無畏者」之孫還懂得什麼叫窘迫。
「恕我失禮……」
「看來在場大人都很好奇妳的身分。身為主人呢,也不該將身分不明的客人與其他尊貴賓客放到同一個餐桌上。妳就自我介紹一下吧,魔法師閣下。」老麥格諾夫如此說著。
穿著像妓女的魔法師優雅地向海夫里亞以及其他貴族大人們行了一個極為標準的屈膝禮。同時,也讓她的雙腿完全暴露在他們眼中,牢牢吸住幾位薩維安大人的目光,讓他們忘記發出驚懼辱罵或比劃神徽。
「諸位大人,我是卡蒂娜絲‧阿絲翠德,坎布拉德的阿迪勒安之女。也是貢葛龍塔首席大師狄魯波特‧真誓之徒,阿絲翠德‧真誓。」魔法師阿絲翠德‧真誓以平淡無起伏的語調說著,又行了一次屈膝禮。「如您們所見,我受邀於丹瑟‧麥格諾夫大人,擔任他的宮廷魔法師。」
不知道是不是發現幾條發情犬仍舊盯著她的乳暈和大腿不放,這次魔法師的眼中多出了一絲諷刺的笑意。
「好啦,這下子大人們知道這位『令媛』的尊姓大名啦!」麥格諾夫從容不迫的為自己再添了一杯酒,然後叉起一塊狄拉斯波酸牛肉。「如你們所知,咱們引以為傲的城牆要整修起來可得要花費很多金錢和人力吶。有了阿絲翠德女士的魔法助力,肯定能夠事半功倍。」
海夫里亞看著他吞下那片酸牛肉,不禁思索對方究竟是如何嚥的下那恐怖食物。不過比起來,得知麥格諾夫家族擁有一位魔法師這件事還是更加值得驚訝。
「不過,當然,我想沒有任何一張餐桌上會需要用到魔法師的力量。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話,麻煩請妳先離開吧,魔法師閣下。留點空間給老男人和老男孩們獨處。」老麥格諾夫說著又抓起一根雞腿努力吮咬著。
「大人,您確定不需要我在場嗎?」
「是啊,何必擔心呢,魔法師閣下。只是和老男孩們吃一頓飯是要不了我的命的。」老麥格諾夫將雞腿吸的滋滋作響,說。「更何況,假如您在場,恐怕我們尊貴的客人中會有人無法繼續享用他的餐點。是吧,將軍?」
麥拉斯含糊地回應,邊為麵包塗上奶油。
「如您所願,大人。」魔法師說著,露出了美豔的微笑。這次海夫里亞感覺到連厄茲布魯尼大人或是旁邊的愛德華子爵都停止了呼吸。「那麼,恕我告退,我的大人們。請盡情享用你們的食物。」
魔法師身上的絲綢禮服隨著她的步伐擺動,誘人的曲線完全奪走了幾隻發情豬的目光與神智。
「那麼,讓我們繼續用餐吧,大人們。」老麥格諾夫說。
海夫里亞為自己的酒杯添滿了酒。他幾乎都要忘記了自己對面坐著的是誰,而夏爾‧格里姆斯依舊甚麼話都沒說,安靜沉默的吃著食物。
於是,就這樣。海夫里亞決定接下來的時間中都要以醺醉的朦朧狀態下參與完這場該死的晚宴。
他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