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哲羅堡無疑是斯提克平生僅見，最為魁偉雄竣的巨大要塞。
他依稀記得，年幼時，認為世上沒有任何城堡能比融於山壁之間的家堡烏萊柏斯克更加雄偉壯觀。直到他不顧母命、隻身奔赴狄拉斯波的戰場，見識到了那些古遠鷹與雄雞紀元時期遺留下來的帝國瑰寶：瑪瑙堡、帛爾錫，以及於百年戰火中遭到毀棄的奧洛希亞。他本以為那些舊帝國的遺跡便是要塞與城市所能達到的巔峰。
然後，他終於來到了這裡——馬爾哲羅堡，橫跨慈父河中游的巨大要塞都市。單單是外層翼牆，就要與烏萊柏斯克的暸望臺等高，更別提內牆和衛河拱門了。也許吟遊詩人傳唱的故事隱含了真相：他想不透除了巨人之外，還有誰能建造得了這樣的巨城。他懷疑，即便舉博圖‧辛薩維亞全國之力，也難以在百年之內建造出另一座馬爾哲羅堡。
而如果史書可信，這座城塞曾是某個帝國用以鞏固東方疆界的防線中心。帝國的年代消逝後，諸國並起、列王爭霸，馬爾哲羅成為了欲問鼎狄拉斯波者的必爭之地。「誰能征服這座巨人之城，誰便能統治整個狄拉斯波。」
不知道那些爭位者今天是否還會同意這句話。斯提克調整著黑色絲質緊身衣的鈕扣，注意到胸口的徽紋有些繡歪了。
在這場長達百年的戰爭裡頭，幾乎所有狄拉斯波大貴族都已消亡。做為王位爭議者「長髮」費蘿拉臣屬的麥格諾夫一族，在戰爭前期便趁主君虛弱之際佔據了這座古老城塞，一直靜靜等待著結果。在其治下，馬爾哲羅成為狄拉斯波唯一的平和樂土。而由於其長久的中立立場，過往的談判會晤通常舉辦於此——尤其是在「血腥省悟」之後。
今日，老麥格諾夫安排了一次接風晚宴，邀請雙方的六名「大使」共進晚餐。宴會大廳則用來招待帶進城中的隨扈成員，至於駐紮在城外的榮譽衛隊也都會得到大量酒肉以及「娛樂項目」作為犒賞。斯提克只期望……哼嗯，我期望甚麼呢？
斯提克無奈地對銅鏡中的男人笑了笑。
他並非生於戰火中。阿拉曼人與薩維安人為這片土地打了上百年，卻從未讓戰火延燒至自家門口。斯提克仍然記得自己幼時的歡樂情景，與侍童一同玩耍，與兄長練習劍術與搏鬥，一同惡整女僕和表姊們。他並非生於戰火之中，卻選擇讓戰火燒身。戰爭終將結束，和平到來時，他又該——
「斯提克。」納瑟坦瑟‧亨里克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滾出來，姑娘。該見客了。」
斯提克壓抑住一聲嘆息。來吧。只不過是踏上另一個戰場，長槍與刀劍換成了舌鋒與餐叉而已。
「斯提克爵士。」打開門後，首先見到的是梅洛‧佛瑞阿斯爵士。斯唐科夫家族的代政官今天穿著白絲長禮服，從上至下滿是織金星燄花圖樣，棕金髮色梳理整齊，露出了俊逸五官與翡翠般深鬱的雙眼。
「梅洛爵士。亨里克。」如果說梅洛‧佛瑞阿斯是瑪諾琳堡學院畫家筆下的童話王子，那斯提克‧斯唐科夫無疑就是農村豬倌之子的塗鴉騎士。相較之下，炬光塔領主就比較像是市井無賴決定展現自己的藝術天賦來向紅牌娼妓求愛後的產物。
「我以為你會窩在溫柔鄉中睡大覺。」斯提克說。
「我是被這位公主喚醒的。」亨里克打了個呵欠，說：「我們的代政官閣下覺得只有兩人出席未免有些失禮。」
「哼嗯。」安達倫‧亞德安作為榮譽衛隊指揮官而留在外牆營區，西茨‧海洛華斯仍舊傷臥在鋪——他已被列為「斯唐科夫的奇蹟」之一——而艾布納‧皮迪安托情願待在城下村鎮年久失修的靜修堂裏頭，清洗女神那只黏滿灰塵與蟲屎的玉足。
「斯提克爵士。」佛瑞阿斯開口道。「我仍然認為位置的安排並不妥當，如果——」
「謝謝，不。梅洛爵士，我向來不喜歡官腔官調：比起我這爹不疼的少主，你身為斯唐科夫家族掌旗官與代政官、我父親的左右手，無疑更適合列席上座。再說，總得有人在下頭管著老睡蟲不亂事啊。」
「這……那麼，如您所願，恕我僭越。」
斯提克擺擺手。「男士們，走吧。畢竟驕傲的阿拉曼人既不喜落後，亦不喜超前啊。」
進入大廳的瞬間，斯提克誤以為自己進入了阿爾巴代倫的王家宴廳中。在帛爾錫時，他曾於金宮的晚宴廳與當地權貴共進晚餐，但那座羊毛之城畢竟幾度遭遇過戰火，為了貢金與補貼金不得不典賣許多名器御品，以至於偌大的宴廳在滿座四百人後仍顯得空蕩寥寂。
而這裡，反倒像重現了百年前「碧眼雄獅」仍然在位時的輝煌。中央鋪著運自大海彼岸的異獸毛皮地毯，四周的鑲嵌畫地磚之上陳列著蒙登堡與凱克迦琉斯的陶瓷品，空中懸掛著的符文水晶吊燈投射下柔和暖光。而在上席與兩列長桌已分別擺滿了符合客人口味的酒品與湯菜——斯提克瞧見一些阿拉曼貴族因此而皺眉、議論紛紛，顯然不適應對其而言與農民豐穫宴無異的上菜風格。
狄拉斯波的首席政務官已列於主座，此刻正歡迎賓客入座。不出所料的是，阿拉曼的六位貴客與斯提克等人同時進入宴廳，不超前也不落後。那些戰爭中的老面孔此刻都在麥格諾夫的私人餐室，所以斯提克沒能從中認出任何一人。
至於己方，他看見狹湖騎士指揮官巴維納、貞淑塔次席大師海歷‧埃勞德爵士、驍騎營將軍波爾的亞德歷安等人列席上座。他們對出現在門口的斯提克頷首致意，但在看到梅洛‧佛瑞阿斯先他而入、列席上座時，臉部表情都從疑惑慢慢轉為驚愕，只有政務官彷彿一切如常地，對梅洛握手寒暄。在上客就位後，斯提克逕直地向右座首席——原斯唐科夫掌旗官之位——而一旁阿拉曼的領頭者不甘示弱地與他並行入座，剩餘的人魚貫而入，司儀官唱名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將軍、低階貴族、莊園領主、軍團指揮官、書記官、掌旗手、雇傭騎士、自由槍騎兵隊長、年契傭兵隊長等。
「——因此，阿拉曼與薩維安的諸位公貴，在這陽光庇祐之地，光明繁耀的廳堂之中，讓我們一同以杯代角，吹響和平的前奏。」終於，待全員坐定、司儀官聲嘶力竭之後，費蘭茨‧波茨沃茲高舉鑲著綠寶石的雕銀高腳杯，發表了一段簡短的開場白，並以一句古語收尾：「圖‧阿卡‧阿西拉克瑪！」
「圖‧阿卡‧阿西拉克瑪！」阿拉曼人整齊劃一地回道，薩維安人雖然大多講得不標準，但也以同樣的聲量回應。
「機靈鬼。」亨里克咕噥著，將杯中美釀一飲而盡。
「七陽輝光下，願吾等不再刃戮彼此。」斯提克依稀記得這話出自柏克斯聖典。
亨里克揚起金色的眉毛，「我以為你的靈魂是歸屬於老薩維鈉的。」
斯提克聳肩，說道：「而我還是想娶柯露薇耶為妻。不過，你的庫爾菲曾經擁抱了我的大哥。哼，深淵啊，我不記得他的容貌，甚至連聲音其實都記不太清楚了。唯獨這句話……」他搖頭，啜飲起酒水。
「讚美庫爾菲和你老哥啊。」亨里克伸出空了的酒杯，立刻有一位頭戴花環的長髮女侍為他滿杯。「我記得他。當年在奧洛希亞，他第一個躍上了牆頭，比『深紅之狼』都還要快！」亨里克頓了頓，瞇起眼睛看向對面。「就在那天，那個渾身書香味的小姑娘手刃了狄埃里‧德‧蒙格……哼，人家稱他做『石牆』，我看這牆砌也太不紮實。不知道他有沒有哪位親戚好友現在就坐在這兒？」
「夏爾‧格里姆斯算一個，他現在應該正和我老爸面對面喝小酒呢。」
「哈——哼咳！」亨里克嗆了一下，「那場面一定很浪漫。」
「你覺得需要多久？」
「需要多久，才會有第一只脫手而出的酒杯、戳進眉心的餐刀？」亨里克咬下一塊烤雞腿肉，嚼了嚼，「我看啊，只要那個機靈鬼還坐在台上，這裡就不會有事。至於咱們的老斯唐科夫大人那兒，這個嘛，我們這麼說吧：丹瑟‧麥格諾夫能連續受邀參與好幾代國王和公爵的加冕典禮，總是有點原因的。」
「果然嗎，那就有些無趣了。」
「哈，你才不是真的那樣想。」亨里克迅速啃光了雞腿，吮吸著雞骨，「這場仗打得太久了，搞得我每次上戰場都想睡覺。」
「這麼說你準備好了？」
「準備好吃光這隻雞？你不介意吧？」
「和平。」斯提克搖搖頭：「我是指和平。塞威爾曾這麼問過我。」
「哈！」亨里克大笑，抓起整隻烤雞，肆意撕咬。「我隨時都準備好接受和平，也隨時準備好接受戰爭。」說完，炬光塔領主一手抓住全雞，一手拿起酒杯狂飲，絲毫不顧對面的阿拉曼貴族驚異的目光。倒是有幾個蓄留大鬍子的阿拉曼人抱以欣賞的目光，也放開顧忌吃喝。
「你要知道，戰爭與和平從來不曾真正開始，也不曾真正結束。它們一直都存在，直到時間的盡頭。」亨里克說道。
「也許晚一點我會知道要怎麼駁斥這句話。」斯提克放下酒杯。
「也許、也許吧。我有沒有和你說過，當年我就是當著七位大師的面，駁斥了所有的教條，才會被趕出貞淑塔的？」亨里克朝上座的海歷‧埃勞德揚了揚下巴，「那個頂著次席頭銜的小姑娘當時還嫩青著呢，只能在抄錄聖典經文的時候，把鵝毛筆幻想成劍來耍弄。」
「所以，別想太多了。你上一次嚐到這樣的肥雞和美酒是甚麼時候？」
「也沒多久。我想出去走走。」
「這麼快？這位子都還沒坐熱吶。」
「也許我需要去思考下怎麼和你繼續辯論有關於戰爭與和平，哲人亨里克。或著我只是想去找亞德安，免得他無聊了。」
「小心錯過接下來的主菜。」
「醉酒後的搏鬥？我的鼻子已經斷過太多次了，你知道吧。再說，機靈鬼不還坐在台上嘛。」
「哈！我說的是另一種搏鬥。別告訴我你的鼻子裡只聞得到酒肉香，卻聞不到真正美妙的味道。我們這位首席政務官可是很清楚，應該將兩名仇敵體內的火焰引到何處去……哎，為了安達倫‧亞德安這臭漢子錯過主菜，我看不值得。或著，傳言為真，斯提克？」
「傳言無真，亨里克。」斯提克站起身，對注意到他的政務官和梅洛點點頭，便轉身離開了宴會廳。
馬爾哲羅內城區的夜晚十分平靜，但卻並非像羊毛之城帛爾錫那般的抑鬱肅靜，而是真正平和的安寧。站在內牆的暸望台上，斯提克便能俯瞰這座千年古城泰半的夜景。城下村鎮的妓院、酒館仍然開張，醉鬼嫖客川流不息；巡迴劇團結束了莊嚴悲壯的英雄史話與綺情浪漫的宮廷詩劇，開始上演著荒誕無稽的鄉野傳奇和腥羶鹹濕的宮鬥秘辛，他彷彿還能聽見淫靡與粗鄙的音符隨著晚風飄進雙耳。四處可見人群閑散走動，不必受衛兵盤查。燈火通明，宛若墜地群星閃爍，向遠方綿延，彷似無盡。
在燈火隱沒的那頭，是慈父河畔的支流克蘿梅寧河，古老的守望者之橋矗立，連接了一條吉爾蘭斯大道的支道，昨日他們才通過了那兒。在往東推進一埃基，便會到達鐵頸子旅店所在的梅吉爾鎮，也是麥格諾夫家族桂冠號角旗所能影響的範圍的最東邊，和平樂土的邊境。再過去，歡聲笑語消散，甜酒美釀化為酸苦淚水與腥臭血液，浸染每一吋土地，生長出的並非飽穗折腰的穀物或含苞待放的花卉，而是沒土三吋的斷折箭矢與槍矛；不再有聳立的巨牆和高臺，不再有光耀如白晝的城下村鎮，只有缺損古舊的城牆所圍繞的死寂城鎮，以及被野狗、烏鴉、狼群所佔據的村莊。人母的悲嚎、孩童的淒啼是百年間從未歇止的旋律。
誰會想當個矛兵？
不自覺地，斯提克哼起了這百年戰火所催生出的新曲。
他並非生於戰火，卻選擇讓戰火燒身。當年，他的老父親在布里斯夏特拉下達了錯誤的指令，信任了錯誤的人，造就成千上萬位驕傲的薩維安女性的落淚。其中包含了他在睡夢中呢喃的那人，斯提克的母親博諾莎夫人。
他的兩位兄長相繼戰死在那場血戰。這條消息傳回之後，斯提克的母親不顧身為代議官的叔公反對，將他們從祿斯靈與獅王塔召回，將他們從「烈陽」與「瘦獅」身旁帶離，交給垂垂老矣的海歷‧佛瑞阿斯爵士教導。從嚴苛繁複的騎士七藝訓練改為單純枯燥的禮儀課程，使年輕的兄弟從一開始的喜悅迅速不滿，開始逃課、鎮日野獵遊蕩。
然後……
那一日，在那個森林中。
浴血之中的笑靨，那英勇的身姿啊。
躁動。
躁動。
「哼嗯……咳……啊……」
「大人？」
暸望台下的值班衛兵聽到了他的聲音。對方走了上來，探問他的情況。
「大人，您沒事嗎？」
他迅速抽出了藏在袖中的餐刀，往衛兵的臉上刺過去。那淡綠色的眼珠，透著疑惑，隨後化為驚懼。他空著的手迅速摀住對方的嘴，刀刃深入，直插進了腦子，他不住剜動。
「喂，麥秋依，什麼情況？」
他放開了那名衛兵，拿起戰戟，走下階梯。另一名衛兵看到他的模樣，皺起了眉頭，但仍然沒有產生警覺性。沉溺在和平中太久了，明明戰火就在不遠處燃燒。走到一半時，衛兵終於反應過來，擺出了迎戰姿態，但仍舊試探性地詢問著。而他則直接縱身躍起，在對方驚恐的目光中，將戰戟砸入那顆包著無用鐵皮的腦袋。
「大人？」衛兵彈了個響指，「彼納斯，我想你最好去把醫士——不，把牧師找來好了。這位大人看起來像被中邪了。」
「不用。」斯提克驀地喘了一口氣，跪倒在地上。「不必，我只是老毛病犯了。」
「您真的——」
「我沒事，謝謝，別讓我耽誤你們的職務。」斯提克調整好呼吸後，站起身，迅速離開了暸望台與兩位竊竊私語的盡責衛兵，離開那喧囂繁華得失了真的夜景。
斯提克‧斯唐科夫，「布里斯夏特拉的惡鬼」、「公羊剋星」……喜歡豢養小動物、對小女孩與男人充滿了別樣的「愛好」……從他被「惡魔」附身這一點來看，這解釋了一切。
斯提克自嘲地搖搖頭。傳言啊。
下次再見面時，瓊不知道又要怎麼笑他了。
我並非生於戰火，卻選擇讓戰火燒身。
我在期望甚麼？
英勇的戰死，進入深藏於繁星之中的永樂島？又或是洗淨——
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
血啊……
他在亂軍之中看見了那個人。克蘭德‧史諾特，阿拉曼將軍，公羊軍團指揮官。他戴著羊角盔，手中握持著開膛者巨劍，他的前頭倒臥著狹湖的雙胞胎，貝爾安與羅德安，以湖中騎士之名誕生的約基努斯之子。
絕佳的獵物。
他拍馬上前，一名公羊揮動大斧砍開了他坐騎的脖頸，但他在那之前便已躍身而起。他跳到了史諾特面前，不成對比的兩柄劍交錯狂舞。阿拉曼將軍大張的嘴巴不再發出笑聲，而是夾雜著懼意的怒吼，最終化為血泉滿溢的咿嗚聲。他割下了對方的腦袋，大口啜飲著那蘊藏於腐朽肉身中的美釀。
那一刻，公羊武士們終於像個真正的公羊，在降臨於此的掠食者面前驚竄。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