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勘任務第一日,十月十九日,么捌洞洞。
這房間破舊窄小,實稱不上是間雅房,斑駁牆壁蔓生青苔,僅由壁邊燭火提供微薄弱光,如同流浪者所擁有的希望,微弱易滅。
趙文武用自己假造的功勳換回妻子一夜貞潔,還特意拿著一盤豐富菜餚慶祝這得來不易的勝利,我正用手電筒盯著地圖瞧,可沒空搭理他洋溢臉上的喜悅之情。
我將高港大學座標寫在地圖右下角,摺好便塞入口袋。
「甚麼時候行動?趙仁武?」
「就在午夜零時,我們將會把補給品放在先生要求的地點,手推車以及五十個各式罐頭。」他望了腕上珍貴的鏽錶,帶著一副憂心說道「剛才老大似乎想著在午夜過後……給你們驚喜……非常抱歉!我已經勸過了……但……。」
「我已經考慮過這種風險,否則我一開始就會拒絕。」我拿出背包內的清潔用具,扳開機匣清理內部影響槍機運作的炭漬。
就算是軍規彈藥仍有燃燒不完全的殘渣,有時間就得清理乾淨,否則就是向卡彈與膛炸兩位死神挑釁。
「還有……他似乎很中意先生的伴侶……請小心。」趙仁武帶著一絲愧疚說道,游移的眼神似乎在迴避我稱不上討喜的面孔。
「不論他想甚麼,他活不久,而且格蕾是我的戰友。」
「那麼時間也不早了,我也得趕緊通知各位準備了。」
「願有一個激情的夜晚。」我將腕表調成倒數模式,等待那一百八十度後的午夜,接著續行日常保養。
在他臨走前,我抬起頭提醒他「趙仁武,記住,午夜後如果想活下來,遠離這裡,記住,遠離這裡。」
他點點頭,消瘦臉龐做了善意微笑。
「文鶇先生,流浪者要暗算我們對吧?」格蕾湊近我耳邊低語,我微微點頭示意。
「我們可是走進貧民窟的有錢人,這身裝備夠他們用命換了。」
「雖然不乏壞蛋,可是也有像是趙先生一樣擁有良善的人呢。」
「他站對邊,無關良善或罪惡,不過我認同他曾經品嚐過強者的滋味,現今卻甘以弱者姿態,委曲求全犧牲奉獻的無畏精神。」
「他還保有一絲愛國者軍人的血性,只可惜愛國者以這種精神與我們為敵。」
「我好像稍微懂文鶇先生的意思了。」她笑瞇瞇地繼續說「文鶇先生討厭與這種精神的人成為敵人嗎?」
「才怪,我還是很討厭法西斯,特別是嚷著收復南部的法西斯,他們為大我無私犧牲小我的血性體現在戰場上才麻煩,自爆的自爆,衝鋒的衝鋒,尊敬不代表不討厭,記清楚。」我彈了下她的額頭,像是嘲笑她半對半錯的認知。
「文鶇先生你這種完全沒有模糊空間的價值觀很容易被人討厭喔。」
「我說不定能成為廢土第一哲學家,被人怨的那種。」我聳肩自嘲,將槍管表面擦上薄油以擦槍布輕抹,最後塞回散熱管裡。
「雖然我知道文鶇先生的個性大多數人不會喜歡,不過朋友不是越多越好喔,哼哼。」她略帶自信地拍著胸脯,似乎在宣稱著甚麼。
「妳是想拐個彎嗆我還是安慰我,選一個。」
「為什麼不懂我的意思呢?」
「鬼才懂。」
她哼了一聲,失落地垂下頭,一邊嘟噥著把T05槍機拉出機匣,自個兒保養起來。
「不過朋友的確……有個能陪著自己的就夠了。」子彈送入槍機,拉下拉柄完成上膛,有這種擅長開洞的朋友,哪裡都能闖蕩。
「在朋友之上的夥伴,不多,也就妳一個而已,不過已經夠了。」
「文鶇先生……嘻嘻。」她笑著,索性就靠在我的身旁,像是倚在飼主身旁取暖的小動物一樣。
「怎麼了?」
「沒事。」
在火堆旁保養槍枝,閒聊著,吵鬧著,這段光景值得珍惜,廢土上的羈絆,總是稀有而美麗,帶點滄桑,流露幾分溫暖,宛如曾經消逝的沙丘,又在一處大漠上堆起。
流浪者端來的食物被我往窗外扔,他們不可信,沒有製毒的知識,仍不可信,廢土上不乏毒蟲猛獸,棄置廢墟內的過期藥品,猴子都懂得用樹枝捕蟲,遑論這些野人。
只有罐頭這類密封食品能夠信任,理論上難以腐壞,末日最佳生存食品,除了戰備局生產的噁心口糧外,罐頭是色香味與熱量兼具的優秀產物。
我倆晚餐簡單,主要是中午的大蝦肉,以及幾片難以下嚥的口糧。
任務用戰術A型口糧,蔑稱士氣毀滅者,號稱兩片抵過一餐的東西,神奇的味道像從油水分離槽撈出的噁心殘渣,為了代謝輻射還摻了碘片,嗅覺和味覺的雙重享受。
中央研究院信箱曾因為這神奇產品而被投訴信灌爆。
許多人寧願獵捕核後生物也不願三餐靠這種噁心東西過活。
我也是其中之一。
格蕾這貪睡的傢伙吃完晚餐與我換哨,便把頭靠在我肩上休息,嘴角還流出口水。
「嘖,髒死了。」我把流到人造肌肉上的口水抹掉,望著毫無光害的夜景等待午夜時分。
午夜一到,此處將成戰場,他們的五臟六腑會是機關槍上好的祭品,在此之前,我倆享受難得的平靜,雷鳴前令人難以忘懷的和平。
*
逼逼逼逼──逼逼逼逼──。
腕表發出清脆聲響,提示著戰場揭開序幕。
「醒醒。」
「文鶇先生……已經到時間了嗎?」
「提早五分鐘叫醒妳,打起精神準備撤離。」
我叫醒格蕾,示意她隱密行動。
「文鶇先生,我們要正面突破嗎?」
「沒想到妳挺暴力的,我才不想浪費子彈呢。」
「可是只有這個辦法嘛。」她不服氣地反駁,的確,流浪者實質上也是武裝組織,衛哨在領土內巡邏再平常不過,把我們安排在這也另有其目的。
一出門口便有固定的樓層巡邏哨,每一樓層部屬土製自動步槍構成的火力網,如此費力是為了絆住我們的腳步,讓支援從四面八方湧入。
但他們低估了。
低估我們倆的能力,錯估自治警的實力。
以及忽略自己多麼脆弱的事實。
「我早習慣自己找辦法了。」
我一腳跨上窗台,直從三樓躍下。
「文鶇先生--」
廢土上破碎的樓牆地勢很適合以傘兵技巧翻越,用來躲過核後生物追擊,雙腳著地瞬間扭動膝蓋,小腿肌肉觸地,大腿臀部順勢而上,最後一個翻滾減緩衝擊。
五點滾翻得練習很久,我也不指望格蕾能馬上學會。
「不要往下看,跳下來,我會接住妳。」
她猶豫了下,嚥了口唾沫說道「好的。」
縱然雙腳發抖,她仍抱著步槍從窗口躍下,這點重量對外骨骼不算甚麼負擔,她的膽識讓我更吃驚。
「還滿有種的嘛,而且妳吃太多了吧,好重。」
「因為我信任文鶇先生啊,後面那句可以不提沒有關係!」
「開個玩笑,放輕鬆點。」我應付一聲,把她放下。
「這樣射擊才會夠準。」
他們原始難以隱藏的哨站格外刺眼,從暗處死角接近,那在旁翹著兩腳椅以火堆取暖,愜意貪杯的哨兵是最好的獵物。
「嗯?你!喂……咕。」
「早安你好,平安喜樂。」我抓住脆弱的頸子,鐵皮都無法與這般握力抗衡,何況脆弱的軟組織。
「嗚──嗚──!」
啪擦。
癱坐在椅上,持續生前懶散的模樣,沒有外傷,看來就與偷懶的士兵相差無幾。
往目標地點移動,隱密迅速,不到十分鐘,我們抵達目標地點,堆放補給品的手推車在乾涸大排旁,顯得格外顯眼,走近一看,上頭有著一封信紙。
──先生,以照您吩咐將補給品準備好了,我與其他人正沿著大排往東北方移動,謝謝先生鼎力協助,我們一定會另起爐灶,改邪歸正。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我將信紙遞給格蕾,從側背包抽出地圖。
「文鶇先生,那我們要怎麼把這個地方清空?該不會還要再衝進去吧?」
「妳傻了啊?兩個步兵怎麼可能清空整棟建築。」
「等著看煙火秀吧。」
我掀開右手腕上的蓋子,露出內部控制無線電的儀表。
「這裡是長期外勘任務,狼人中隊──林文鶇上尉,識別碼W0115聽到請回答,完畢。」
「這裡是十號公路長城指揮官,完畢。」
「本人於座標22°44'04.2"N 120°17'01.6"E遇敵,本人於座標22°44'04.2"N 120°17'01.6"E遇敵,敵數量約兩連隊,應有爆裂物等反裝甲武器,請求砲擊支援,請求砲擊支援,完畢。」
「了解,長城火炮系統已標定,等待指示。」
被國家所賦予的權限,為其賣命的犒賞,調動砲兵進行區域砲擊,僅需要一句口令,單單一句話砲台就因此轉動,在長城方圓三十公里以內,我們可不允許任何一隻餘孽撒野。
「射擊任務,第一砲,白磷燃燒彈,空炸信管,么發待命放。」
「陣地準備好。」
「放。」
數秒過,奪命花朵綻放,數百繁星放射落下,亮黃色繁星如夢似幻,於漆黑地表種下奪命種子。
「初彈命中,同一座標,空炸信管二十發效力射。」
「放。」
建築,廢棄操場,道路,燃起不屬於人間的殘酷火光。
鋁熱劑與白磷在大地如同瘟疫擴散,散布毒氣,高熱,由鐵皮加固的水泥掩體瞬間化成烤箱,在火光的迸裂聲中依稀能聽見吵雜聲響,逐漸被烈焰所吞沒。
「那是……甚麼聲音。」
「慘叫吧。」我愜意回答道,俯臥在地,打開腳架準備射擊。
「這是非人道武器,對吧。」她抿著嘴唇,毫不逃避,直視著眼前的景象。
「難道妳以為戰爭像是戰前那些電影漫畫還是遊戲演得那麼可笑嗎?衝進陣地裡拚殺?」
「真正的戰爭,只是這麼回事。」
「單純的不對等,泯滅人性,有些彈藥接近儲存極限,砲兵部隊也經常委託我們把舊砲彈以正當理由消耗掉,打白不打,比起他們對路過商旅做出的事,這點程度只是小兒科。」
「榴彈A批號,同一座標,穿丁信管,十發效力射。」
「放。」
在火海中跑出點點人影,扭曲著,哀號著,嘗試撲滅侵蝕骨髓的火焰,我趴臥在地,架起機槍,逐一將他們放倒,同時榴彈落下,穿入建築,引信撞擊火藥,撕碎躲在建築裡的流浪者。
「如何?後悔了嗎?格蕾。」
「不……我們能力有限,有得必有失,在和平到來前,我們勢必得戰鬥下去。」她俯臥在地貼腮射擊,將跑出建築的敵人幹掉。
「還真耀眼啊……哼。」
她對非人道武器帶著驚愕,但不反駁我的作法,仔細思考就能了解,這是掃除敵人最簡潔有力的方式,減少我方損害,最保險實惠的作法。
懷抱理想又能務實行動,只是沒有常識,單純了點,這正是我中意她的原因。
「隨妳怎麼想吧。」
恐怕這個世代難以實現,悠久和平只能存在夢想和歷史課本裡,但我不討厭實踐理念者,他們單純又專一的想法或許更可能推動世界前進。
「文鶇先生,流浪者頭子逃出來了。」
「我看到了。」
沒有法治的廢土,唯一的真理存於覘孔與準心之間,粗曠魁梧的身形,驚惶恐懼的神情,他提著槍,帶著家眷倉皇逃生的樣子是做錯事的下場。
做錯事?
殺人?非也。
姦淫?非也。
他唯一做錯的事只是──站錯邊。
我扣下板機,夜歸於寂靜。
作者雜談:天哪我竟然快一個月沒更新了
忙著開新坑跟畫設定稿結果high過頭就變這樣了(X
嘗試空行寬一點,不知道會不會比較好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