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短篇小說】紅線

　　人與人的關係由紅線牽繫著，自古認為擁有婚姻關係的男女才存在著紅線，其實只是較為廣泛的說法。彼此之間紅線的明顯度決定了他們的緣分深度，我和父母的紅線應該是很粗的吧。

　　應該。

　　會用如此不確定的口吻說著，是因為我無法看見自己身上的紅線，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我的認知上產生了變化──

　　我看得見「除了我」自己身上的紅線，更確切地說應該是聯繫在我身上的紅線。

　　在我第一次發現我可以看見這種東西時，大約是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在班上打躲避球時，一顆球直接擊中我的臉部，整個臉部都麻痺了，一瞬間的痛襲捲而來，眼睛幾乎睜不開，視線模糊，好幾條紅光閃過，那時候我認為那是雙眼出血，心中覺得自己大概要失明一輩子了吧。不過在我昏倒後，藉由父母所傳達的話得知我並無大礙，稍微休息一下即可。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那些紅光的確消失了。

　　父母帶我離開醫院，由於身體沒有大礙，也不再對當初打到我臉部的那位同學計較，正當我瞇著眼想要看看遠方的建築物時，紅光又再次出現了。

　　與其說是光，應該說是線，父母之間連著一條很粗的紅線。

　　之後我才漸漸明瞭那是所謂的紅線，只要瞇起雙眼，我就可以看見人與人之間的紅線。偶爾會聽見一些受傷後就會擁有奇怪能力的軼聞，我實在不太懂這種能力可以幹嘛。

　　有時候想想，那顆球到底是故意擊中我的，還是偶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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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了，天氣相當炎熱，每年的最高溫不斷上升中，不知道會這樣持續多久。我一個人站在大樹下乘涼，並且看著遠方，看著他人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經過，不太喜歡和他人一起行動的我(老實說上大學至今，和我說過話的同學的數目手指頭算得出來)，在我眼中對這種情景感到不舒服，便會下意識地瞇起雙眼，看看每個人之間的紅線。

　　這些看似要好的一群人，幾乎都有很嚴重的破綻，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環繞著其中一人的團體；二、多個小團體集合而成的大團體。

　　由彼此紅線的粗細程度可以推測出這種結論，有些人害怕寂寞，有些人想要從中獲取利益關係，開始群體行動，然而幾乎都是違背良心的舉動，人真是可悲的動物。

　　或許因為看透人與人的關係，才造就我今天這樣的個性吧。

　　不只朋友間有這種關係，情侶間也會存在這種關係。

　　明明就是十指緊扣的男女，彼此的線卻細得像要斷掉般似的，為什麼兩人之間會成為貌合神離的關係，想必就是感情出了問題了吧，也或許根本沒有愛過對方。



　　「介伊哥哥，我有事想要請你幫忙。」

　　芙心，我的青梅竹馬，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女孩子，明明只小我一歲，卻總是要在我的名字之後加上哥哥兩個字，我已經提醒過不能有其他人在的時候這樣叫我，因為聽起來很奇怪，還可能會被投以異樣的眼光。

　　「怎麼了？」

　　「我覺得爸爸媽媽最近怪怪的……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情……」

　　關於我的特殊能力，我只有對她提過，除了小時候就膩在一起的關係，也了解她的個性，她會相信這種看似天馬行空的東西。

　　如果我看得見自己與芙心的紅線，那絕對是最堅韌的紅線吧。

　　她在我心中的重要性，已經超越家人了。然而彼此只停留在「青梅竹馬」的關係，不會再進一步發展為所謂的情侶關係。

　　我們倆都知道一旦越過那條線，我和她的平衡一定會崩壞，看過太多情侶的後果了，了解其背後的真實面。

　　有時候我會瞇起雙眼看著她(她也知道我注視的是她身上的紅線)，沒有其他線比連繫她父母的線還要粗。

　　她們家是由父母加一個女兒所組成的小家庭，關係十分融洽，是個美好的家庭，我從來沒有看過她們父母的紅線有變脆弱的跡象，然而現在卻令芙心感到怪怪的。

　　「可以描述一下大概發生甚麼事情了嗎？」

　　「爸爸媽媽最近對我的態度變了，時常欲言又止，好像沒有這麼關心我了。就連我考試成績進步他們也沒有像以前笑著摸著我的頭，只是低著頭應答：『是嗎？』」

　　「持續多久了？」

　　「一個禮拜……」

　　她說她最近都一個人躲在自己的被窩暗自啜泣著，即使是撕心裂肺的痛，仍不敢哭出聲音來，她不想藉由這種方式讓父母主動關心她，心中堅信著他們會這樣一定是遇到一些困境了，如果現在連女兒也要讓他們操心，實在是太不孝了。

　　本來以為是他們父母之間的關係出問題，原來是芙心與他們的關係產生了變異。

　　「妳最近有做錯甚麼事情嗎？」

　　「沒有……忽然就對我的態度如此……」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甚麼，芙心的父母對她的態度為何會忽然改變，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前也偶爾會到她家玩，伯父伯母都對我很好，他們彼此的互動也是很快樂，是個相當幸福的家庭。

　　或許是見我沉默不語，芙心忽然抱住我，聲音有些哽咽，擤著鼻涕，開始哭了起來。在棉被中流淚只是徒增傷心，也許她現在需要的只是這樣，大哭一場。

　　我的雙手懸在空中，我該像個木偶站著僅是給她抱住嗎？如果這樣，那我只是比棉被堅硬點的物體罷了。

　　於是我的手也輕輕地環住她，並且輕拍著她，像個哥哥安慰著她。她的頭埋在我的胸口中，好像又哭得更兇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停止哭泣，她用衣服擦拭著眼淚，勉強擠出個笑容，對我說著：「抱歉，失態了……」

　　「客氣甚麼。」我如此回答，接著說：「我想，我必須再去妳家一趟，最後一次光顧應該是國中時候的事情了吧。」

　　跟隨在芙心身後回她家，芙心一打開大門後便大喊：「我回來了。」

　　然而屋內卻沒有任何答應。

　　我們一起走到客廳，她的父母正看著電視，芙心再次擠出笑容，說道：「我回來了，我帶了介伊哥哥來我們家，他好久沒來了呢。」

　　她的父母猛然抬起頭來，彷彿是聽見甚麼噩耗，臉上露出相當厭惡的神情。我瞇著眼觀察他們，果然，芙心與父母所聯繫的紅線變得很細很細，細到輕輕一扯就會斷的程度。

　　「又……又來了。」

　　「怎、怎麼辦……」

　　他們倆人竊竊私語著，不知道在商量些甚麼，難不成是對我的拜訪感到不悅嗎？我自己也沒有做出甚麼讓他們討厭我的事情，更沒有欺負芙心，應該沒有理由會這樣排斥我。

　　「過去就過去了……別再留戀了。」芙心的父親如此說道後，他們便不再多說些甚麼了。


　　「伯父、伯母，打擾了。」也許是我也沒打招呼的關係吧，我如是說道，然而他們並沒有理會我，對我的態度像對自己女兒一樣冷淡。

　　芙心帶我到她的房間，小時候也有來過她的房間玩，房間的擺設其實和以前沒有差多少，代表這些年來她沒有太大的改變，一直和國中時期一樣。

　　她低著頭坐在床邊，自然垂下的長髮完全掩蓋住她的臉龐，或許是不想讓我再看見她難過的表情了吧……

　　我站在一旁，想了一會後開口說話：「妳和父母的紅線，細得就像要斷掉一樣了。」

　　眼淚開始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再說這句話前，我當然知道這樣會害她哭，但是為了要解決問題，這是必須面對的事實。

　　事實，永遠是殘酷的。

　　「但是很抱歉，我只知道的就是這樣，不知道要如何恢復妳和父母的關係……」

　　芙心沒有回答我的話，於是我走到她的書桌前，上頭放著一個相框，裡頭是我和芙心的合照。那也是國中時期的合照了，我記得是芙心的父母替我們拍的。

　　然而之後，我們好像就沒再一起照過相了呢。


　　「芙心，這張照片妳還留著啊。」

　　她抬起頭來，望了一下相框，便點點頭，啟齒：「那可是我和介伊哥哥唯一的合照啊。」

　　「那，不如現在拍一張吧。」

　　聽到我這麼說，她露出意外的表情，愣了一下後才回過神來。

　　「好……好的。」

　　我站在她的一旁，芙心拿著手機，她用力擠出笑容，伸長了右手，手機的照相鏡頭面對著我們，按下快門。



　　「來看看拍得怎樣吧。」




　　一看見手機畫面，芙心的右手開始劇烈顫抖，手機因此掉到地板上，接著她蹲了下來，雙手抱著頭，開始大叫，嘶喊，彷彿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芙心的爸媽一聽到聲音急忙地跑進房門內，看見自己女兒發狂似地大叫，伯母趕緊上前從後面抱住她。

　　「傻女兒……終於看清了嗎……妳的介伊哥哥早就不在了……」

　　站在一旁觀看的我，芙心的爸媽將我當成空氣般不理會我，甚至說我早就不在了。再怎麼過分的無視，也不該如此吧？

　　她與父母的紅線開始加深，這代表關係開始好轉了。

　　「伯父伯母……甚麼不在啊？我就在這裡呢。」

　　仍然沒理會我。

　　我走到手機摔落的地方，想看看照片內容到底是怎樣，於是蹲了下來，將手機畫面打開──


　　我大概……


　　大概能夠理解，為什麼芙心會有這種反應了。

　　相片中只有芙心一個人，理應站在一旁的我卻沒出現在畫面中，這不可能是手機故障了。伯父伯母的話迴盪在我的腦中，才漸漸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我……早就不在了啊……」我輕輕地笑了一聲。

　　芙心在母親的安慰下情緒慢慢平復，不再尖叫了，緩緩地站起來，環顧房間四周，無助的眼神彷彿正在尋找著些甚麼。

　　「介伊哥哥……」芙心叫著我的名字，「介伊哥哥……你怎麼走了？為什麼沒有說一聲就走了……介伊哥哥！」

　　原本止住的淚水再次潰堤，芙心不斷大喊著我的名字。

　　我明明就站在妳面前，妳卻看不見我，比起妳找尋不到我的痛，我的心中更是難受。

　　「芙心，不要再這樣了，我和媽媽都很擔心妳，妳從介伊過世之後就一直這樣，一直當成他還在這世上一樣，好幾年下來了，我們對妳愈來愈心痛，愈來愈無奈，不知道該如何解救妳……」芙心的爸爸開口將事實道了出來：「我們才決定冷落妳，希望可以藉由如此讓妳面對現實，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不過，妳好像終於明白介伊不在了啊。」

　　她的父母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紅線越來越深，恢復到以前的粗細程度。而芙心的眼淚從未停止過，就算與爸媽的關係恢復了，而她最想見到的人卻永遠消失了。


　　當某個東西回歸時，便會失去某個東西。

　　原來，我早就死了，在那顆球重重地擊中我的臉部後死的，說沒有大礙只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這一切都是我自己不願面對的事實，因此創造了這個假想的世界。

　　大概是因為這麼年輕就過世了，而且是這麼可笑的死法，我才會逃避的吧。

　　當然，我完全沒有國中之後的記憶，也沒有國中之後存在的證據，不願意相信我就這麼死去的芙心，好像就這樣悄悄踏入我所假想的世界中。

　　一腳站在不願面對事實的真實世界，一腳站在希望是真實的假想世界。


　　在我這個世界唯一真實的大概就是我眼中所看見的紅線吧，或許是上帝不願意我這麼悲慘的死去所賦予我的奇特能力。

　　「既然不願意我這樣死去，那當初為什麼要讓我死去呢？」我喃喃自語著，就算如此上帝也不可能將我復活。


　　我無法看見我自己身上的紅線，並不是和占卜師無法占卜自己未來相仿的可笑理由，而是因為我是不存在的，當然就沒有聯繫在我身上的紅線了。


　　這兩個世界唯一的平衡就是芙心與我的幻想，如果我們都看清事實，那麼一切將回歸原本，我也就這樣消失了吧。


　　我緩緩伸出右手來，摸摸芙心的頭，雖然她無法感受到我的溫度，但我還是必須這麼做。我希望自己消失前一刻，芙心不要再哭了；我希望自己消失前一刻，讓她知道我沒有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再見了。」


　　自己的視線漸漸模糊，一條一條的紅線飄散在眼前，當我意識結束前一刻，好像有一條紅線聯繫著我與芙心，也聽見了消失前最想聽見的聲音──


　　「再見了，介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