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請用洗臉水、還有毛巾。」
嘉文雙腳一放下床,白毛巾隨即被侍女恭敬地送來面前,溫暖鬆軟的觸感一如往常。除此之外,她捧著一盆燒熱的洗臉水,就站在兩步遠的距離外等待。他將臉埋在毛巾裡的時間與平常相比多了一兩秒,就這兩秒,他忽然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並非因為聽見或看見什麼,經驗豐富的他明白,這更該形容為某種獨屬於野獸般的直覺。
「我問妳,」他忽然開口。
「殿下請問。」侍女受過良好訓練,並未因為他不在通常程序中的突發問題而驚訝。
「現在站在外頭的是誰?」
「啟稟殿下。現在站崗的是克里斯大人。」侍女對著停下動作的他伸出纖細的左手,示意他將毛巾交給自己。「您的衣服已經備好了。」
嘉文心頭一凜。按理說希瓦娜值下半夜,此刻在外面的應該是她才對。但他很明白侍女也無法給他答案,便壓下探詢的欲望,將毛巾放回水盆中,擺手示意對方離開。
「祝殿下今日一切順心。」侍女施過一禮,很快退了出去。
嘉文起身走向衣櫃。那前面有張單人椅,深紅椅背上掛著長褲跟襯衫,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寬大、繡有光盾家徽的披風--這是跟國王會面的標準裝扮。用力閉了幾下眼睛,他才皺眉脫下睡袍、換上正式服裝。根本沒必要這麼早起的。他邊換衣服邊想。父親肯定又會讓他等上幾十分鐘,才慢悠悠地派人幫他開門。
今天早上必須跟父親重新檢視聖誕宴會的會客名單、並安排會面順序、驗對講稿;下午的行程則是梳裝、整理髮型等等,這些工作看來簡單卻意外耗時,往往他以為已經減去夠多枝微末節,也不過是給自己騰出了十幾分鐘來閉目養神而已。
離開房間,克里斯果然直挺挺地守在外頭,加在軍服外的一襲深藍大衣似乎在告訴旁人,這個男人還是會怕冷的。聽見他開門的聲音,克里斯雙肩一動,就要轉身。他搶在克里斯問候前出聲,彷彿這種程度的先發制人就足以為自己增加氣勢。
「希瓦娜呢?你不該在這時出現的。」
「啟稟殿下,」克里斯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她不在了。」
「……這什麼意思?」
嘉文別開視線,不想讓對方察覺,他的胸口跟眉頭霎時都狠狠一揪。希瓦娜怎麼可能忽然就走了?她不可能會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太大膽、也太沒有道理了。
「希瓦娜已經離開城堡,屬下也不明白她前往的確切地點為何。」克里斯語帶保留地回應。
「她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不會回來。」克里斯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注視著不自覺發起抖的他,彷彿在享受用這個回答欺凌他的快感。許久,才又說:「屬下是如此希望。但希瓦娜說新年前會回來。」
「希瓦娜跟你說她要離開,卻沒向我報告?」
「她是昨天半夜離開的。只因為有下屬要回鄉過節便敲門吵醒殿下,實屬不敬。因此屬下斗膽決定留待今天早上稟報。」克里斯伸手理平大衣領口,獵鷹形狀的徽章閃閃發亮。「殿下不需擔心護衛人手不夠的問題,現下城堡裡的衛兵數量是平日的兩倍。另外,無畏先鋒團長也已經回國,若有意外,理當能隨時前來。」
「我知道他已經回來了。」
嘉文把「還用你說」跟一口惡氣恨恨地全嚥下肚。
希瓦娜去了哪呢?方才克里斯提到「回鄉」,意思是說她回南方草原去過節了嗎?不對,他們雖然是在那裡相遇,但並不代表那裡就是她的故鄉。真該死,就算走了至少也該讓人知道她的目的地才對,現在他根本不知道希瓦娜可能會身處在何種環境,又正在做什麼。
她應該是獨自過節的吧,不過,聖龍也有過聖誕的傳統嗎?不可能,聖誕在德邦是開國元勳的生日,跟聖龍族著實扯不上關係。思索許久,嘉文只能歸納出一個結論:希瓦娜的父親是在聖誕前後過世的,她可能也跟人類一樣,希望能在忌日回去看看父親。
瘦小的她抱膝坐著,前方則是聖龍巨大枯乾的骨骸,周圍的草原荒蕪而乏味。每當想到這個畫面,他心中便有一種悶悶的感覺,宛如攀藤植物般不可遏止地蔓延。等她回來,他非得知道她去了哪、做了什麼,如果她不介意,明年他可以挪出時間跟她一塊去的。
他還記得她的父親。全世界記得那頭漆黑聖龍的人,應當只剩他倆,跟現在不知在何處過聖誕的羅森克了。
想到這點,嘉文瞅了克里斯一眼,細小的勝利感油然而生,這才越過下屬,毫不在意後頭地逕自走向餐廳。
無論晨昏早晚,送上面前的餐點永遠都是熱騰騰的,但獨自坐在長得嚇人的長桌尾端用餐所帶來的孤寂感,經常讓食物的溫度無法從舌頭傳達到心裡。父母起床的時間並不早,除了因為他們並不像當過兵的他一般習於早起,也因為他們習慣避開跟他一塊用餐--除了晚餐。自從他開始研讀公文,三世便會在晚餐時間與他討論國事,口吻尖利得像要嚇退他。
發現自己在發呆時,嘉文原先叉著的培根一晃,落回盤中。他拿開餐盤,交疊十指,將前額輕輕靠在上面。希瓦娜沒說一聲就回去了,原本就不讓人感到興致高昂的平安夜,變得更不值得盼望。
如果可以,真希望閉上眼睛再醒來時,新年就到了。
昨晚下起了大雪。才一晚過去,外頭已經積了深深一層積雪。吃完飯,前往三世的書房時,他邊走邊看著下方的花園,還有努力把腿從雪裡拔起來、在當中行走的僕從們。
時光飛逝的速度,就連颳得最劇烈的風雪都難以比擬。在上次這樣雪花飄拂的時光中,自己仍緊握那把從未背棄過他的長槍,狠狠刺進敵人的身軀,並在力戰而竭後自空中墜落。
他會死嗎?
冰白的天空當中,似乎還飄散著巨龍死前不甘的吐息。在那樣廣闊、空寂的景色裡,誰也不在--那時,他就是仰望著那種風景,以極快的速度下墜,呼嘯在耳畔的狂風,宛如死神高聲尖笑。然而,他依舊緊握染血的長槍,將它插在土中的話,或許算得上是與王族身份相稱的墓碑。
人若不揮舞刀劍,就無法在世上獲得成功。而且死的時候,就是要手握著武器而死--父王說過的話言猶在耳。
然後他笑了。
自己就那樣死在荒野裡,是父親期望見到的嗎?
然而,希瓦娜再一次使他感到意外。她飛到他底下接住他,身子還往上托了一下,減緩衝擊的力道。僅只一瞬,他有如溺水者突然獲救般失去意識。
之後,他帶著她回到國內,宛如懇求地將她拉進這個牢籠,一年旋即匆匆過去。冬天是個讓人深刻理解時光流逝之快的季節。他停下腳步,將額頭靠上清冷的玻璃,看著映於其上的倒影。
他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揮霍?
「我問你。」
「殿下請說。」
他面對窗戶,沒轉過身看克里斯。「我送給希瓦娜的盔甲,原先不包括那對手甲。鐵匠沒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嗎?」
克里斯沉默了一會。「……屬下認為那副手甲相當適合希瓦娜的特性。」
「所以?」
「屬下擅自要求鐵匠用多餘的材料製作那副手甲。」不用看都能想像,克里斯說出這句話時肯定站得直挺挺的,一副隨時都能欣然赴死的樣子。「如有僭越,願受責罰。」
「我不會為了這種事向你問罪。因為希瓦娜根本不知道那是你為她要求的東西。」環顧四周,確實今天依然寒冷,城堡內沒有太多下人活動,但嘉文依然半回過頭,用威脅的口吻低聲說:「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向我施恩嗎?」
嘉文實在不喜歡這個男人挑戰般的眼神,從看似恭敬的態度中穿透而出,教人有如芒刺在背。他注視著嘉文的模樣,就好像在說自己有把握只讓嘉文一個人知道,他實際上將口中的「殿下」當作了一個對手。
「對於擅自猜測希瓦娜的需要、並且使您感到不快這件事,屬下十分抱歉。至於施恩一事,並非屬下的本意。殿下大可不必--」克里斯彷彿悄悄揚起一個佔了上風的笑容。「將屬下當作假想敵。」
「很高興你的神經還不算太粗。」嘉文冷冷地回應:「我可沒有好戰到會對所有接近希瓦娜的人挑起爭端,只是你最近的動作似乎太大了。我原本還能認為你只是太聽我父親的話,但現在,我並不那樣想。我就當你知道希瓦娜的盔甲要花多少錢好了。你應該也明白,即使只是再打一副手甲,說來也沒那麼輕鬆。我看不出來你跟她能要好到這種程度,還是說貼身護衛的薪水太多,多到你能四處送聖誕禮物?」
「跟殿下能運用的數量相較,屬下擁有的自然不多。」儘管聽來有那麼一絲嘲諷,克里斯的態度卻謙恭依舊。「但即使富可敵國,金錢也應當使用在能夠換來回報的事物上。」
「你是什麼意思?」
「儘管您才剛送給她相當重要的物品,希瓦娜離開時依然沒有告知殿下。即使她承諾屬下會回來,也有可能在半途就此改變心意。那麼,殿下的苦心也就白費了。」
「希瓦娜不可能會離開我。」嘉文面對克里斯,信誓旦旦地說:「你不曉得我們一起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她絕不會輕易拋棄對我的忠誠。」
「放眼德邦,有誰不是對您忠誠?」克里斯抬起一邊眉毛。「您或許會存疑,但屬下對您也唯命是從。倘若只用『比誰都忠心』作為託辭,對特定的下屬投以關愛,那對我等的忠誠不啻是種侮蔑。當然,如果殿下對希瓦娜的關心是出於其他理由,那屬下自然沒有質疑的空間。」
這無非是在逼迫他表態。在嘉文能夠察覺到之前,他已經微微地咬住牙齒,視線中也多了幾分狠戾。但是,他知道克里斯的想法並不單純,這個事情能讓他據以作為武器。
「就算我對她多了點照顧吧,但那也不過是出於同情。當然,你可以向我父親報告這件事,」嘉文故作大方地擺手,披風隨著他的動作揚起一抹弧度。「但不用任何人點清這件事,你自己就再清楚不過,那種行為並不單是基於監視我的責任。要是你只剩下我父親的力量能夠借用,那未免太可憐也太卑鄙。」
「屬下不會向陛下報告還未成為事實,未來也不會成為事實的事項。」克里斯凜然地回答,口吻篤定得彷彿在說一個人盡皆知的道理。「屬下不過是希望您能多少注意其他人的觀感。除此之外並沒有更值得擔心的地方。」
語畢,克里斯用比他更俐落的動作一甩長大衣的衣擺,向前走去。嘉文沒跟上他的腳步,而是沉聲說了句:「給我站住。」
「殿下,您的會面已經遲了。」
「我知道。你不會比我更瞭解我父親。」嘉文站在原地,注視著半回過頭的克里斯。「我必須告訴你,從來只有我要不要讓它成為事實,而不會有它能不能成為事實。」
克里斯笑了。「那麼,您希望什麼能夠成為事實?」
「除非我命令她,否則希瓦娜絕不會離開我。」
「她當然不會離開您。作為您的護衛,我跟她都不會自願離開您。」克里斯的一字一句,都宛如細劍不見血地刺入他的耳膜。「但是,您總有一天必須要離開她。」
很多時候,人類都只是機械性地遵循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嘉文忘了有誰說過,人早在二三十歲的時候就死了,之後他們便成了影子,剩餘的每一天都只是在重複自己而已。他沒有辦法從記憶中找到哪個下午,能比這個乏味得讓人快發狂的下午,還要更適合這句話。
在跟克里斯的爭論結束後,他忘了自己又做了什麼,不過憑著侍從侍女的指示抬手抬腳、低頭縮下巴,或是在理髮師替他抹去刮鬍泡時閉上眼睛。在這過程之中,他什麼也沒想--或者說,除了那個男人冷冷地說過的那句話以外,什麼都沒有想。
但是,您總有一天必須要離開她。
嘉文並不喜歡被宣判的感覺,更明白地說,他從來不喜歡被搶走主導權,儘管跟他爭奪的並非尋常人事,而是所謂的命運。他很清楚克里斯的意思,從各種方面而言,那個人說得都沒錯,也因此更加惱人。如果有人告訴他「請不要這樣,您會輸的」,那麼,他會燃起對抗的欲望。綜觀以往,下屬越是勸他不要涉險,他就愈加反骨地非得回頭不可。
因此,克里斯的話沒能打消嘉文的意圖。即使只有一絲可能性,他也不會把希瓦娜讓出去。嘉文有自信能在這有著重重限制的地方保住她,直到脫離他父親的箝制。只是,他並不曉得希瓦娜的想法。或許她根本不明白人類的感情,儘管她看起來也像個人類。
他想起父親養在金籠裡的鳥。那隻鳥長得快,換過好幾次籠子,但父親從沒有讓牠舒展過雙翼。年輕時他問過,但父親只是淡淡說:「真心待在我們身旁的人,就跟快絕種的德邦獵鷹一樣稀少。」
如果見到了外面,那隻鳥就不會再回來--那麼,他會讓她自由,還是就這樣將她束縛在這裡?只有在想著這件事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自己跟父親罕有地產生了共通之處。
為冬天設計的服裝可以使用比較厚的布料,優秀的裁縫更是能不著痕跡地多縫一層毛呢內櫬,再不濟往裡頭多加件襯衫--但這完全限於男性。在這種天氣裡,女人要怎麼靠著那麼單薄的禮服,跟裝飾意味居多的毛披肩保持溫暖,是嘉文一輩子都沒能想明白的問題。
即使如此,他也死都不會開口詢問身旁的女人這件事。
「表哥,或許《上城區觀察家》的記者就在附近呢,你露出這樣的表情,不是在向他們說,跟我站在一塊完全無法使你心情愉快嗎?」
「我很意外這一點居然連他們都看得出來。」
羅絲麗挽著他的手,在開舞前向場內的達官貴人們微笑揮手,一面輕扯嘴角朝他嬌嗔道,並適當地忽略了他頗為嘲諷的回答。儘管胸口開得有點低,她倒是沒故作自然地讓自己的身體完全貼在他的胳膊上,顯然也知道他會暗暗掙脫開來。
十二月二十五日是開國元勳的誕辰,在前一天(又稱平安夜)舉辦舞會是蒂瑪西亞的傳統。照慣例,這天人們會徹夜慶祝,並在十二點時共同舉杯,高聲說:「德邦曉日於今升起,願我光輝永不磨滅。」作為王族的居處,城堡裡的舞會也是最高級、慶祝規模最大的。不僅有將近三層樓高的樅樹作裝飾,上面掛的金葉子也絕對是純金鍛造,更別提為數眾多、雕刻細致的小雕像、彩球、彩帶等。光是要把聖誕樹裝飾好,就得花上整整一天,最頂端的星星則是在賓客到齊後,由國王指示宮廷魔法師,用魔法將白金製的星星掛上頂端,舞會才宣告開始。
依往例,王儲滿十五歲後,便必須負責舞會的開舞。稍微算算,他跟這表妹僅限一日的合作關係,扣掉他出門旅行的兩年,也有六七年了。然而,這並不代表他能喜歡(甚至至少習慣)這件事。他很早就知道母親屬意羅絲麗,也千方百計安排他們走在一塊,但她太聰明,而他對過度敏銳、思路敏捷的女孩從來敬謝不敏。
羅絲麗纖細柔滑、此刻被黑色手套包覆的手,自然地擱在他的上臂,另一隻則交入他手中,隱約有著將一切都暫時交付給他的決然感。或許只有在微微闔眼,等待音樂開始時,她才會顯出那麼一絲可愛。但換作其他女人,裝扮得宜的話,都能帶來這種感覺。
如果此刻把手交給他的是希瓦娜,那會如何呢?
答案還沒出現在嘉文的心中,琴弓便在弦上擊出精準的顫音,遠遠地使他像個扯線人偶般不由自主地、宛如本能地起舞。在比任何時候都要繽紛絢爛的宴會廳內,他們沐浴在人造的光線中舞蹈。或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羅絲麗確實是個絕佳的舞伴--她纖細的腰身傳來的手感相當完美、反映水晶燈光芒的皮膚則顯得愈加白皙,至於她旋轉並緊靠在他身前的動作,則次次都順暢得教人目眩。
但每次結束時都一樣,這次也不例外。
他對那樣的完美毫無眷戀。
「開始吧。」
他舉起右手,吩咐樂團直接開始下一曲,便要走向場邊拿酒喝。羅絲麗提起裙擺稍微加快腳步跟上他,用旁人聽得見的音量柔聲埋怨:「我練習了很久呢,表哥。沒能得到半句嘉許,會讓我沒有立場自稱淑女的。」
「特地誇獎妳,不就意味著妳以前程度不佳嗎?」嘉文淡淡勾起嘴角,從侍者盤中拿了一杯蛋酒。「從我們初次一塊開舞那時起,妳就表現得無可挑剔,所以我認為沒什麼好特別讚賞的。」
「殿下,這就是您不懂女孩子的地方了。我們總是在為男人一句簡短的稱讚而努力不懈,不然這種天氣裡頭,誰不想穿得暖暖的呢?」
拉克絲穿著藍色小禮服,笑盈盈地忽然現身。她端著一個小盤子,裡頭是蘆筍沙拉佐橙醬,不過看起來動也沒動過。她說完,隨即向羅絲麗頷首示意。
「威靈小姐,您的禮服真好看。領口的天鵝絨肯定是朱洛希的手筆吧?」
「這整件都是。」羅絲麗撥了撥髮尾微捲的紅髮,似笑非笑地說:「我不用拼接的東西。我知道很多人只會請朱洛希做領口、袖口或裙擺的車工。」
「畢竟那麼高級的手工所費不貲呀。」拉克絲不以為忤地比了比自己的裙擺。「我自己也只能負擔得起請他在裙角做裝飾的費用呢,況且他的行程表一直都非常緊湊,就算有錢,還得記得要提早好幾個月預約。」
「我隨時都可以請他替我修整,畢竟我給他的報酬足夠讓他隨時把手上的東西先擱下。」
嘉文看了看長桌後依然披著軍裝大衣的克里斯,不禁湧現跟他交換位置的荒唐想法。他實在不明白女人,披肩是狐狸毛或兔毛究竟哪裡重要?還有,雖然朱洛希是他所有服裝的設計者,手藝也極好,但其實如果不用他,嘉文也不會太介意。不曉得女人為什麼非得要他縫的衣服不可。
不知道拉克絲是真的想跟羅絲麗聊上整晚的服裝經,還是為了順便搭救他。不管答案是什麼,嘉文都暗暗感激這多話的女孩,一邊悄悄移動到場邊的長桌取用餐點。路上遇到幾個官員大使,他都用場面話打發掉,只有看見蓋倫能真正讓他心情好些。他大方地拍了拍摯友的肩膀,很高興他跟妹妹一塊出席。
「可別把這裡的食物當作伙食了,吃的時候記得先嚼三十下。」
嘉文損了一下運動多吃得也多的蓋倫,儘管這裡大概是最不怕人吃的。那些女人大概是束腹穿得太緊,根本不會動到多少食物,下肚最多的大概只是酒;為顧及身體健康,年紀偏高的男性也不大會取用油膩的餐點。舞會結束後,這些東西若不是要收拾掉,便成為下人們的聖誕大餐。
蓋倫作勢要用雞腿打他的頭,但或許是捨不得浪費,便又繼續用牙齒撕扯它。環顧全場,大概就數他吃得最起勁。
他們簡短地聊了一會。嘉文得知他會待在上城區直到聖誕假期結束,然後回中城區軍營繼續無畏先鋒團的春訓。蓋倫說了一些訓練時遇到的事情,穿插幾個軍人才喜歡講的生硬笑話,兩人竟也跟年輕時笑得一樣不正經。不久,蓋倫說要告訴拉克絲哪些東西不算太高熱量,讓她好好吃出點身材來,就走開了。嘉文也沒來得及說,「吃出點身材」那句只能想不能說,蓋倫壯碩的身影便沒入人群。
他搖搖頭,又喝掉一杯蛋酒。
聖誕樹上有著五條彩帶,從七點開始,每過一個小時,就會有一條彩帶被魔法點亮,從尾端一路向上閃爍。此外,前面三條彩帶中,每有一條被點亮,樂團便會奏起一首格外長的舞蹈,而且開舞的一對又必須再次領舞。整場舞會就在百無聊賴地取用蛋酒(這東西真難喝醉)、等待領舞時刻到來、躲避與人對話的過程中,近乎無聲地滑掠而過,沒有在他的記憶中烙下多少痕跡。
第四條彩帶點亮時,他不需要跳舞,這著實值得慶幸。相對地,城堡有個御用占卜師,會在這時神秘地現身,為所有人占卜。首先接受占卜的是國王皇后,但不知道是連命運都不敢違逆他父親,抑或命運的解讀者本身不敢,國王皇后的占卜通常都相當吉利。
「殿下,請拿著它。」
年邁的女占卜師遞給嘉文一小節不知名的木頭,並用自己的手將他的指節輕輕向內扳,讓他握拳。她用粗糙、滿是皺紋的手包住他的拳頭,喃喃念著什麼。她粗糙的手心使他想起希瓦娜,但她的手比較小--儘管那並非意味她比較弱--比較好握。此時嘉文忽然很想見到希瓦娜,這個念頭像瞬間點亮的彩帶,驀地教他胸口發疼。
「殿下可以放手了。」女占卜師輕聲說,並拿出他手中的木頭。
木頭在中間有著左右兩道小小的裂痕,不曉得是否本來就存在。女占卜師告訴嘉文,他現在雖然仍在宮中,但注定會再次投身戰場。幸運的是,他不會再次遇上足以致命的災禍,能靠著他人的幫助化險為夷。所有人都禮貌性地對這個結果鼓掌致意,並紛紛上前請女占卜師也替他們預測未來。傳說跟在王族後得到占卜的人,都能沾上些好運,因此不乏有拿出幾張大鈔想搶先的人。
幾乎所有人都得到占卜後--蓋倫的結果是「有機會代表國家參與重要的盟約」,拉克絲的則是「跟著家中長輩的腳步可以帶來好運」--女占卜師也替一些場內的侍從、護衛等簡單占卜。這時的儀式也不像對貴族那樣隆重,幾乎就只是讓他們從木頭的裂紋跟變色判斷吉凶。
在第五條彩帶就要亮起來的前幾分鐘,女占卜師驚呼一聲,因為聲音太過沙啞,所有人都緊張地看向她,嘉文也跟著看了過去。只見她佝僂著身子站在克里斯面前,用一種歉疚的表情看著他。
「我很抱歉必須在這種時刻告訴您,大人,占卜木裂成兩半是壞預兆……但我無法告訴您更多細節。我只能說,這意味著死亡。」
克里斯沉默地看著掌心,從中斷成兩截的占卜木靜靜地躺在那裡。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不會說我不相信妳,但凡生者皆有其死、凡有翅翼者終將落地。我不會恐懼我的死亡,如果為了我德邦曉日光輝不輟,那麼我甘願獻身。」
第五條彩帶揚起金色的光芒,賓客們都舉杯喝采,既是為了這充滿德邦精神的回答,也是為了又一年的光榮結束與嶄新開始。
「德邦曉日於今升起,願我光輝永不磨滅。」
之後有幾秒鐘的沉默,是讓所有人許一個願用的。嘉文幾乎不許願,但他仍放下杯子,也默默地念著什麼。希瓦娜在某個遠方寂寞地悼念父親已然消逝的靈魂,他希望,自己明年能夠在那個地方陪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