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東西若是毫不張揚地存在著,通常不會引人產生得到它的欲望。即使實際上價值連城的瑰寶,倘若大多數人見之無感,那麼會想將它拿到手的人也是寥寥可數。但是,如果一個東西是人人覬覦、群雄爭搶,那麼即使它本身並沒有多大的價值,也會顯得十分珍貴。
說得簡單點,人就是會想要別人手上的東西。
雖然嘉文認同這個理論,但若要承認自己也落入了這種心態的窠臼裡,那就未免太為難人了。然而,如果不用這種說法解釋,他實在無法解釋,為什麼在看見克里斯跟希瓦娜說話的時候,自己會越來越感到一種想走到兩人中間,硬生生把對話給中斷的衝動呢?
「殿下,請留步。」
準備回房休息的路上,趙信忽然從走廊盡頭現身,朝他招了招手。語氣雖然畢恭畢敬,當中卻是只有他才聽得出來的強硬。嘉文皺眉,逕自迎了上去。站往趙信身邊時,他技巧地側過身,以便在談話時能遙望護衛的方向。
「殿下開始在考慮往北方進行物資輸送了嗎?」
「考慮運送需要的時間,應該能在冬天開始前送到冰霜射手那裡。不過那裡的情況還是需要一點探聽,明天葵恩會過來,到時候我會吩咐。」
「那麼--」
如果拉克絲知道,可能會把嘉文現在的情況稱為「自動回應模式」(大概就像自動處理公文的模式)。他把思緒拆成兩塊,一塊用在本能地回應趙信的問題,一塊用在觀察兩個貼身護衛的互動:希瓦娜頻頻張望窗外,不知是否看見了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不久,克里斯說了什麼走到她左邊站著,希瓦娜則站到他原先的位置上,並因為某個不知名的原因,羞赧地露齒而笑。
這沒道理。
「--是。但不得不承認,冬天沼澤結冰時,附近的駐守會變得困難。三世也認為往那裡加派兵力是必要的選擇,但這勢必會壓迫到前往北方的運輸人力。」
趙信深有同感似地點點頭,並停頓了一會,似乎在等他回應。嘉文這才發現,他剛才無意間將那句「這沒道理」給說了出口,只得侷促地、裝作認真地說了一句:「我會再研究。」
得到還算滿意的答案後,趙信又開始絮絮叨叨的長篇大論。有時嘉文想,真虧這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能單憑對著二世的忠誠,就為蒂瑪西亞鞠躬盡瘁到這個程度。當然自己成長中得到了他不少教導跟幫助,但倘若這個男人能去討個老婆還是什麼的,有些時候就不會顯得太過煩人。
例如現在。
嘉文死盯著克里斯--從這個距離看上去,他非常像在不停跟希瓦娜咬耳朵--恨不得現在趙信立刻患上某種昏睡症,然後立刻放自己去阻止那個老是冠冕堂皇不許他靠近希瓦娜的男人。大部分時間裡,克里斯指正的口氣都過於嚴肅、完全看不出半點私心,因此嘉文起初對克里斯的不快,單單就只來自無法跟希瓦娜好好獨處這點,然而最近他越來越覺得(而且確信那並非出於妄想)克里斯出言相勸的理由越來越不單純。
若非兩人的對話正好在他的怒意快抵達頂點時中止,嘉文認為自己很有可能會推開趙信,然後--
「很抱歉佔用了殿下的休息時間。剛才討論過的事情,我會概要地跟陛下報告。殿下晚安。」
恭謹行過一禮,趙信便往他們三人的來向走去。原本還在跟希瓦娜說話的克里斯朝趙信行了個舉手禮,見狀,希瓦娜也連忙舉起手。嘉文一時沒有回去,就站在原地,等兩個護衛自己跟上來。他少有能觀看兩人一同行動的機會(畢竟大部分時候他都走在前頭),現在看上去,克里斯跟希瓦娜的動作相似度高得異常,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兩人從敬禮的動作、不苟言笑的表情、端正的站姿,甚至是行走時雙手擺動的幅度無一不像,也不曉得是克里斯教得太好,還是希瓦娜學得太到位。
看著這左右宛如一對的護衛,嘉文心中湧起某種極端不快的感覺,眉頭不知不覺又擰了起來。上次拉克絲才裝模作樣地說過「天啊,嘉文,你真的是以天為單位在衰老耶」,使得他開始偶爾對著鏡子不斷搓揉眉心,試圖讓自己顯得年輕一些。希瓦娜才十六七歲,儘管有著特殊的外表,但仔細看就會發現根本沒比拉克絲大多少,和同樣年輕、五官端正的克里斯站在一塊,顯得很相稱……
不對。嘉文又扶額。他又在想些什麼啊。沒道理堂堂一個王儲該成天煩心這種小事,按理說他更應該注意的是國家大事;反正隨便去外面問誰,他們全都能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只要是三世跟王后陛下滿意的女孩,他肯定能在一個星期內順利完婚。
問題是,他就是不想跟那些女孩結婚。
鬱悶地自個帶上房門前,他聽見希瓦娜說:「那我先走了。」
而克里斯輕聲回答:「嗯。」
把公文放在書桌上頭,嘉文坐上扶手椅,暫時還不想睡。桌上的花瓶裡有一支白玫瑰,當然不是希瓦娜夏天送他的那支--無論多努力添水剪枝,它都無法活超過三個月。在白玫瑰徹底宣告死亡後,他又跟園丁要了一樣的插進花瓶,就當原本那支從沒凋謝過。這時他忽然想起克里斯把粉紅色玫瑰給要走了的事情,不禁狐疑地瞪向房門,現在想來這並不尋常。
然而,無論再怎麼懷疑,他都不能詢問那個嚴肅男人的意向。並不是害怕對方的回答,而是自己的想法很容易便能被猜測出來。如果克里斯知道他對希瓦娜依然有著其他想法,難保不會對他父親洩漏秘密--先不論嘉文對「秘密」的定義可能跟旁人稍有不同--把希瓦娜留在身邊就得看她跟克里斯一塊,不讓她待在身邊他又擔心。
嘉文忍不住自嘲地想,他可從來不曉得自己的心眼有這麼細。
暮秋下午的天色暗得很快,教人沒來由地湧起一股鬱悶,在那當中,對著刪減過的預算表大嘆可惜的拉克絲,卻是亮眼依舊。嘉文百無聊賴地用食指跟拇指拈玩德邦獵鷹留下的剛硬翎羽,猶豫著是否要問問這個女孩。剛才離開書房的葵恩也是少女,跟拉克絲年紀相差無幾,但看上去就是一副對戀愛全無興趣的模樣,他自然沒考慮去問她。
「我問妳,」想好台詞,嘉文托著下頜,認真地說:「如果我說要跟妳結婚,應該沒有人能阻止吧?--妳做什麼往後退到那麼後面去!聽也知道這是假設性問題!」
一聽嘉文說要跟自己結婚,拉克絲把預算表抱在胸前,一下子退到了書房的另外一邊,遙遙地用一種「我什麼都會做所以請不要傷害我」的表情,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這令他大為光火,握拳站起,但他忘了手中還有剛才正拿著的獵鷹羽毛,被堅硬的羽翮給扎了下手心,疼得說不出話。
「拜託了,王子殿下,我可是從來沒這麼希望過你在說笑。」拉克絲還是戒備地抱著胸口,活像在擔心嘉文會非禮她。「希瓦娜在外面哦,你可得想想她聽到這話會多傷心。」
「這是假設性問題,妳究竟聽明白沒有?」他把羽毛往旁邊扔掉,煩躁地揉著自己的額角。「我在問的是,如果我現在說要跟妳,或其他女孩結婚,是不是有人會阻止我。」
聞言,拉克絲緊張地耸拉著的肩膀這才放鬆下來。她慢慢走回他面前,敬業地開始考慮他的問題,露出思索的神情。
「王后陛下如果喜歡你挑的對象,三世陛下也沒意見,應該可以在兩個月內、不對,三個月內準備好婚禮吧?考慮到訂製禮服、算日曆之類的……」
「那如果我的對象不是我母親喜歡的女孩呢?」
「比如說?」
拉克絲一歪頭,困惑的表情似假似真,被這樣注視著,心事似乎會被看穿。嘉文走向窗邊,裝作要拉窗簾,垂著視線凝望落山的橙色夕陽。
「假設我想跟某個女僕結婚?」
「哎呀,不行不行,不行。」拉克絲一連發出十幾個嘖聲,速度快得像跳踢踏舞時的鞋跟。「這單是說說,就可以被王后陛下罵得很慘的。你只是在開玩笑吧?」
「在城堡裡工作的全都算是下人嗎?護衛也是?」
「那是當然的了。」拉克絲聳肩,罕有地透出一絲高高在上的氣息。「領錢在這裡工作,吃這裡住這裡的,哪一個不算是下人。」
「妳會把希瓦娜也當作下人嗎?」他朝門外努努嘴。
「主觀來說當然不會呀,」拉克絲不可置信地皺眉,好像受了什麼侮辱。「但就我剛才說的定義來看,希瓦娜確實也是下人沒錯啦。這是誰都不能否--等等、你該不會……」
這個聰穎異常的女孩沒有把話說完,而是衝他露齒而笑,彷彿相當開心。然而,她燦爛的笑容才現出那麼一秒,便立刻被憂慮的神情取代。
「不過嘉文,我說認真的,你要娶的如果不是陛下看得上的女孩子,人家會很辛苦的。」
這話不偏不倚刺中了使他心煩的一點。嘉文遷怒似地瞪了拉克絲一眼,回到書桌前坐下,又拿起一根完好的羽毛。真惱人,下次他該要葵恩別把威洛帶進來,那大鳥一振翅就掉羽毛,偏偏葵恩還會摸摸牠的頭,說:「別緊張,小威。這是四世殿下,不管看上去怎麼樣,都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看見他的反應,拉克絲把預算表折好了收到胸前口袋裡,動作輕盈地一屁股坐上扶手椅,表情很是玩味。
「放心呀,如果她也願意等的話,你們大可再等陛下老一點,用些流氓方法逼他就能結成婚了。」
儘管聽來像是認真獻策,拉克絲說的流氓方法卻萬萬不能用。聽到這邊,嘉文曉得她已經脫離認真思量的階段,跟他開起玩笑來。
「不過你怎麼開始想起這些問題來啦?終於出現競爭者了?」
嘉文冷笑一聲,如果他有想要的東西,在平等狀況下沒人能爭得贏他。他一直相信,自己跟希瓦娜有著深刻堅固的牽絆,那是在生死交關間磨礪出來的,尋常人物不可能輕易取代。
「不是競爭者,只是總跟她待在一塊。」他脫口而出。「看他們說話就讓我心煩。」
「哦,我明白了。」拉克絲用解釋的口吻持平而論。「嘉文,其實這是一種比較心理。我問你,如果他們沒經常說話,你應該不會覺得有威脅吧?--那就對了,你會忽然覺得有威脅、還開始考慮起結婚一類的事情,完全就是你有了比較的心態。你知道,拉威格的演化論裡有個假說,說男人負責狩獵,原本覺得打不打都無關緊要的獵物,忽然有了人來爭,男人反而會不把獵物讓出來呢。」
語畢,他皺眉看著拉克絲。「所以?」
「所以你原本對她沒什麼太強烈的感覺,只是有了競爭者,讓你忽然感覺受了威脅,想宣示主權了。」
拉克絲露出結辯完畢的神氣表情,只差沒鞠躬謝幕。
「--給我滾出去!」他沉聲喝道,模樣半是惱怒半是喪氣。「情報部下個月預算給我提詳細計畫表,買羽毛筆就寫買羽毛筆,寫『文具』我一律刪了!」
「誰知道我們會想買多少羽毛筆呀!」拉克絲抱頭說:「你犯不著突然發這麼大脾氣,會老得更快的!」
「妳以為預算這種東西是確定了要買什麼才能寫的嗎!」老這個字讓嘉文更火大了,要不是拍桌子會嚇到外頭的希瓦娜,他真想狠狠拍幾下書桌。「估算這工作想辦法做,不會的話你們下個月等著拿舊工具喝西北風去!」
被他這樣發了一頓脾氣,拉克絲小跑步逃出書房。此時,希瓦娜探頭進來,謹慎地說了一句。「殿下,您太大聲了。這樣對心臟不好。」
看見希瓦娜沈靜中帶了點擔心的樣子,嘉文的怒氣頓時就冷卻下來。他侷促地揉亂自己半長不短的黑髮,咕噥著回答:「抱歉。」
「屬下不是在責怪您。」希瓦娜說:「您的健康非常重要,所以不能輕易發怒。克里斯說保持冷靜對身體比較好。」
嘉文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衝著這句話,變成一個比克里斯還冷靜的人;或是因為這句話是克里斯說的,而更加放任自己的心情隨意起伏。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了,隨即坐回書桌前。也不曉得怎麼回事,明明剛才讀公文時根本心如止水,一想到些瑣碎的事情,就不大管得住情緒。
邊防人事調度的文件密密麻麻的,一大堆數字在上頭,就像他父親在陽台演講時,底下人群萬頭鑽動那般。嘉文伸手打開桌邊的檯燈,試著讓枯燥的公務將自己冷卻下來。
還是戰爭有意思。他懷念起戰略圖卷、能當飛鏢射的軍旗形圖釘、領軍行進時渾身因興奮而產生的顫動、光亮的長槍沾血後的顏色、熱戰後終於取下敵人的首級、在小規模戰事中取勝後的歡慶……
如果能有個什麼理由去打仗就好了。
在戰爭之中,嘉文確定沒有人可以比他要強。誰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