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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就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看來，大抵聰穎之人都散發著一種非人的氣質。
她們在上課的時候嬉皮笑臉搗亂秩序；下課的時候成群結黨，偶爾尖酸刻薄、偶爾訕笑怒罵——恣意妄為地高談闊論。
就算為新來的實習老師感到不平、就算出個教室都得繞道而行，我們這些凡人也只能低頭隱忍。
因為她們身上散發著鋒芒。
尤其是坐在桌上那個、大剌剌地滑著手機的傢伙。她面頰旁的短髮下緣俐落地往後上方斜去，現出刺人的銳氣。
她們就像草原上的狼群，在自己的領地信步逡巡，打量我們這些弱小的羊群，就等哪天心情正好，一口氣吃乾抹淨。
啊，不好，對上視線了。
不知怎麼的，那個叫楊婕的女生突然抬頭。她眨眨眼睛，和身旁的人交談兩句便走過來，一屁股靠上我前座的椅背。
「喂，國文小老師，下一堂課上什麼？」
可怕。
「就國文課。」
問這種問題，她絕對在下馬威。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抬頭，卻發現她依舊盯著她那台手機。她低著視線，微微朝天的鼻子很挺。鼻梁上偶爾出現淡淡薄薄的褐色雀斑，讓她的皮膚看起來更加白皙紅潤。
楊婕沒有接話，我只好繼續說：「今天看孔子傳，要到視聽教室。」
楊婕放下手機，朝天翹的睫毛隨著她的視線指向四周。她「喔～」了聲，說：「難怪教室都沒人。一起去嗎？」
想要還以顏色，我故作鎮定，用下巴比了比她座位的方向：「妳不用跟她們一起嗎？」
我話是這麼說，不過平常跟楊婕混在一起的另外兩個女生已經離開了。這時楊婕兩隻姆指都移到螢幕前面，我這才看到她其他手指尖端閃著晶瑩反光，透明指甲油低調地襯出了她纖細的手指關節。在拇指停下活動的時候，她的右手食指輕點手機背蓋，像是正在思考。
「她們等一下要翹課去逛街，不用管她們。」楊婕說著說著，轉身準備離開。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停下腳步，拍拍我的桌子，說：「不走嗎？」
「喔。嗯。」
楊婕一句短捷的問話，就讓我下意識地跟著她走。我對自己的順從感到懊悔。不過懊悔的時間沒有持續太久。她突然放慢腳步，走到我的左邊。一股清淡、卻又彰顯著自我個性的香味從她身上傳來。她身上那件便服外套的柔軟手袖也時不時地觸碰到我的手臂。
非常討厭。
從以前開始，我就受不了侵門踏戶的人。明明電視都教過，兩人面對面對話的時候要距離對方一個手臂長，才不會侵犯到別人的私領域。她們卻像整個地球都是自己的私領域一樣，一股腦往別人身上蹭。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空氣像是凝結了。到視聽教室的路途漫長得似乎永遠走不完。我心裡剛剛浮現出這個念頭，她就沒頭沒腦地丟出一句問話。
「妳有染頭髮喔？」
「嗯？」
她的聲音從我頭頂上傳過來，讓我感到很不習慣。平常大家體諒我的身高，跟我說話的時候都會站遠一點，讓我不用仰頭仰得那麼辛苦。就她一個人，故意站在我抬頭會撞到她下巴的位置！
在我思考著要怎麼瞪人才不會看起來像鬧脾氣的五歲小孩的時候，她突然伸手抓我的頭髮。
「妳是染褐色嗎？」
「沒有，原本就是那個顏色。」頭上傳來她撫摸我的頭髮的力道。我低著視線，也不敢動，只能繼續說：「因為我頭髮比較細，所以看起來顏色比較淡。」
「真的耶，而且好柔軟喔。」她驚呼一聲，讓我上臂起了雞皮疙瘩。她說：「我頭髮很粗，怎麼用吹風機吹，早上還是亂翹。真羨慕。」
「也沒有那麼好啦。」楊婕足足摸了三十秒，才放開我的頭髮。我甩甩頭，邊整理瀏海邊說：「上次理髮阿姨失心瘋幫我打薄，結果被笑禿頭笑了兩個星期。」
「妳現在還去還去家庭理髮？別再找剃頭阿姨了啦，我下次介紹我的理髮師給妳。」
「髮廊很貴吧？」
「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每天剪。」
果然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才剛上高中，就能花幾千塊剪頭髮，我一年的壓歲錢都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多。全身浸潤著楊婕刺眼的光彩，我只能低著頭，默默地踱步。
「欸，課本不夠。」
「上次不是剛好嗎？今天還少兩個人，怎麼會不夠？」
「不知道，可能是別班看的時候弄丟了吧？」
原本以為到了視聽教室被惡人纏上的惡夢就會結束。可是楊婕從我手中搶過教材就開始發，發到最後剩下一本。沒有教材也就算了，明明平常上課都沒有在聽，楊婕還堅持跟我擠在一起看，完全不管我說我不用教材也可以。
「欸，不要弄啦，這公用的。」
等到視聽教室的燈暗下來，楊婕趴到桌上，徑自從我的鉛筆盒裡掏出立可白，對教材上已經被學長姐弄得面目全非的子路畫像塗塗改改。我盡力阻止她，可是她根本不理我。
「他現在被塗得像嫌疑犯很可憐耶，我幫他戴墨鏡。」
「那妳用自己的立可白呀。」我想搶回我的立可白，結果楊婕仗著自己手長，把立可白舉到我碰不到的地方。我著急了，話語脫口而出：「還我喔，不然我要⋯⋯」
我話說到一半，楊婕「呦！」地吆喝一聲。她說：「不然妳要怎樣？告老師嗎？小學生喔？」
「唔！」
被戳到痛處，我只能把吐到嘴邊的話吞回去。如果可以拿回我的東西，被笑小學生倒也還好，可是就國文老師那副好好先生的樣子，最多只會呵呵笑，要同學間打鬧不要過頭。單純被當成小孩子笑，很不划算！
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無辜的立可白，被蜷曲得很有個性的指頭的脅迫犯罪。加上班上男生開始起鬨，我的頭颯颯地痛。於是我閉上眼睛。
「今天冷氣很強呢。」
我抱著手臂的指節觸碰到柔軟的布緞，接著一股熱氣透過薄得透風的夏季制服罩上雙肩，然後是摻著香味的居家氣息——楊婕將她的外套披到我身上。
我震驚地看著她，因為楊婕突如其來的越界舉動而全身僵直。直到我看到她縮著肩膀，雙手摩擦上臂呵呵傻笑，外套上的溫度滲入了我的關節和脊椎。我放鬆下來。在黑暗之中，楊婕的輪廓襯著她身後的投影光亮霧霧濛濛。
她身上似乎散出了星芒。
我撇開視線。楊婕繼續她的塗鴉。接下來的課程，我不再在意我無辜的立可白、不再理會男生們幼稚的起哄，也不再分神關注孔子的生平經歷。我心中只是不停地重複一句話，以免我一不小心迷失自己。
聰穎之人都散發著一種非人的氣質。
大家好，這裡是月殼表面。
這篇作品是約15,000字的短篇故事。雖然是短篇，不過分了章節，最終決定分次發佈。沒有一次呈現全部內容，還請大家多多擔待。
話說此篇主角的自述散發出拒人於外的高冷氣質，實際上是如何呢？
下回，楊婕視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