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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就我們這些隨波逐流的常人來看，聰穎之人大多展現著非人的氣質。
她們離群索居，看上去與世無爭，卻默默地在角落佔地為王。在那幾乎不能落腳的狹窄空間裡，她們運行了整個世界。
相比於她們擁有的宇宙，我們這些常人再怎麼努力向他人證明自己、再怎麼讓外在的生活精彩豐盈，對她們來說都不值一提。
因為她們擁有屬於自己的太陽。
尤其是那個坐在教室角落，明明剛考完期中考還假裝認真預習的傢伙。她淡色的髮絲剛好觸碰到肩膀，順著身體的曲線微微蜷曲，如同夜郎的人們自大地張揚它主人擁有的絕世美色。
她們就像生活在籠子裡的倉鼠，窩在自己的木屑堆中沾沾自喜。就算時不時瞥見我們這些庸俗的行人來來去去，也只會發出不食人間煙火的刻薄評語。
你看，她又看過來了。
「喂，我等一下不去了。」
原本約好跟楊雅和阿民翹課逛街，現在沒那個心情。今天得把事情做個了斷。
「妳要幹嘛？」楊雅睡眼惺忪地抬頭，順著我的視線看向那個女生，她「喔」了聲，說：「去啦，都開學多久了，不就是搭個話嗎？」
「吵死了。」
我不理會楊雅咯咯地笑著說風涼話，朝那個女生走去。那個女生叫做瑞琳，可是第一次搭話總不能叫得那麼親暱。我靠上她前座的椅背，想著關於她的事情，手裡滑著社群軟體，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最後我說。
「國文小老師，下一堂課上什麼？」
明明她眼前就放著國文課本，她還是從掛在桌側的書包裡翻出聯絡簿。慌慌張張地打開課表那一頁，手指移到星期四的第一堂課，好好地確認之後，她才回答。
「就國文課。」
她抬起原本低著的視線。那種由低處往上偷瞄、楚楚可憐的樣子，讓她看起來像無害的小動物──讓人想一把捏爆。
當我沉浸在激動的情緒當中，她繼續說：「今天看孔子傳，要到視聽教室。」
「難怪教室都沒人。一起去嗎？」
這時我才發現教室空蕩蕩的不是因為大家都準備翹課，而是課在其他地方上。比起講兩句話後，就只能被捆在座位上發呆五十分鐘，今天能和瑞琳多走一段路，沒有翹課的決定真是太正確了！這時候手機裡，我、楊雅和阿民的群組傳來以楊雅為首的訊息：
『哭哭。』
『被打槍了沒？』
『妳來綠蓋，我們幫妳拍拍。』
『阿民說妳把乖寶寶騙出來，她就請妳一個月的迷客夏。」
『吵死了。』
我讓她們閉嘴。衡量過帶瑞琳翹課的可能性，我最後決定跟瑞琳一起去視聽教室上課。
跟瑞琳走在一起的感覺很神奇。她不只坐著小巧，站著走路也咚咚咚地像紅貴賓一樣。眼角餘光中，她柔順的髮絲隨著步伐前後微微擺動，感覺很好摸。
我找了幾個話題想要聊天。她會回話，但沒什麼反應，而且常常話說到一半就不再繼續。不知道那顆小腦袋裡究竟裝了些什麼東西。
好想這段路就這樣繼續下去。不過走到一半，我覺得不只路上的學生變少，整個校園也安靜下來，沒有下課時那種飽脹的活力。我說：「欸，這個下課有點久耶，剛剛打的是預備鐘還是下課鐘？」
問完我才想到自己就拿著手機。還沒解鎖，我看到瑞琳抬起她的左手。圓潤細緻的石英錶錶面剛好佔滿她手腕內側三分之一，襯得她整個人更加纖柔嫵媚。突然她大喊一聲。
「已經上課了！」
一反往常的文靜形象，瑞琳拔腿狂奔。她過膝的墨綠色百摺裙前後飛揚，頓時之間有如展現輕功的武林女俠。
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激動的樣子。
瑞琳看上去跑得飛快，實際上她腿短，我小跑步就能跟上她。她對無障礙電梯視若無睹，直接跑進樓梯間。當我悠悠哉哉地搭電梯直上視聽大樓五樓、電梯門開的時候，她扶著膝蓋，在視聽教室門口喘得連她媽媽都認不出來。
明明站都站不穩，瑞琳還硬要趕在老師抵達之前發完那印滿蠢問題的蠢教材。我看不下去，搶過來發。發到一半，突然有個主意浮上心頭。
「欸，課本不夠。」
「上次不是剛好嗎？今天還少兩個人，怎麼會不夠？」
「不知道，可能是別班看的時候弄丟了吧？」
事實上，我把三本教材藏在講台的抽屜裡。一般來說，沒帶課本會挨罵。可是今天上的課是對學校來說可有可無的補充課程，教材還是全年級共用的。教材不夠是學校的問題，此時不和瑞琳擠著看一本教材，更待何時？
「欸，不要弄啦，這公用的。」
「他現在被塗得像嫌疑犯很可憐耶，我幫他戴墨鏡。」
後來越和瑞琳相處，越發現她並不是對大家不屑一顧。只要找對地方戳她，她就會出乎意料的激動。跟瑞琳身上的好寶寶刻板印象一樣，她對遵守規則有所堅持、對於道德還有些潔癖，可是她對於這些行為是有自覺的──瑞琳糾正人糾正到一半還會覺得自己是老古板而感到不好意思──所以逗弄起來非常有趣。
就在我拿她的立可白為子路改變造型、弄得她嘟嘴生悶氣的時候，我發現她駝著肩膀抱著上臂，膝蓋也因為腳尖蜷曲上下搖動。我把手伸到身後，空調的涼風彿過指尖──她是太冷了。
「今天冷氣很強呢。」
瑞琳忍著冷，卻又倔強地不說的樣子惹人憐愛。我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結果她像炸毛的貓咪，震驚地看著我。我意識到自己越過了關係的界線，冷汗攀上背脊。面對無法挽回的失誤，我只能抱著胸口，尷尬地傻笑。
等待她反應的沉默長如永世。我本來以為她會憤怒地瞪我，或者撇開視線、從此對我退避三舍。但她的嘴唇左右延展，眉頭輕輕皺起，臉頰似乎還泛上薄薄的紅暈。她睜著眼睛，雙瞳前所未有的澄澈。
我似乎看見她擁有的太陽。
我撇開視線，繼續為子路整形。心臟砰砰狂跳，耳邊只剩血管的鼓動聲響，我完全聽不見班上男生跟著影片起哄，大喊：「圍獵！」的叫聲。整個教室變得很靜很靜。
怕心臟承受不了，直到下課，我都沒有再和瑞琳交談。整個晚上不能成眠，瑞琳那時的雙瞳像是黑洞，捲入我的全部靈魂。我內心激動之餘也感到非常害怕。有句話在我心中不停迴盪。
聰穎之人大多展現著非人的氣質。
好啦，不說笑了。
兩人看見自己欠缺的東西，為了維護脆弱的自尊而展現出敵對意識，其實悄悄地透露出她們內心深處對對方的欣賞之情。兩人之中，究竟誰會先暈船遞出橄欖枝呢？
下回，時光飛逝，暑假前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