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實習的第三站是骨科，本來是沒有特別想去骨科的，但因為我的籤運不好，所以還是被排到骨科。起初，聽到學長姐對本院骨科的評價都是「很廢很爽」、「很無聊沒事做」，所以我對骨科也沒有抱太大期待，想說就去混一下，反正兩個星期很快就會結束。
正式跑骨科之前，我去找骨科的年輕主治醫師報到，請他告訴我們這兩周要完成的作業，還有大概介紹骨科病房的環境。骨科不像婦產科和兒科天天有晨會，只有星期一三五早上七點半有晨會；骨科也沒有規定要寫病歷，也沒有規定要去看開刀、跟門診、跟查房，只有第二個星期要報ｃａｓｅ而已，其他沒有要完成的作業，一切都非常輕鬆愜意。
「骨科真的跟傳說中一樣爽耶……而且女生好像會很有優勢……」這是我一開始聽完介紹的想法，殊不知開始跑骨科之後，一切事情都超出了我的想像。
在寫下我在骨科的生活之前，要先來簡介我們醫院骨科的生態。
骨科醫師幾乎都是男生，一來是因為骨科開刀很費力，要長時間拿電鑽電鋸槌子，男性生理上比較適合；二來是骨科常常開刀時要照Ｘ光，刀房的輻射防護沒有影像科那麼好，怕會影響女性生育，所以比較常收男生。（這個原因也只是我聽說來的，還是有女性的骨科醫師，而且骨科醫師還是生的出小孩。）
總之，因為環境中比較多男性醫師，所以就有謠傳說骨科很「性別正確」，意思是說女見習生跑骨科比較有優勢，比起男生更容易受到老師們的照顧。
幾乎每一家醫院的骨科醫師都是男生比較多，這是廣泛的現象，但接下來要說的就是本院限定了。我們醫院的骨科只有主治醫師，沒有任何住院醫師。（再度複習：見習生clerk上去是不分科住院醫師PGY，再上去是專科住院醫師R，專科住院醫師修練好幾年才能變成主治醫師VS。）
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是這樣，我們醫院的骨科已經連續好幾年不收住院醫師了，變成在骨科的醫師全部都是主治醫師，沒有住院醫師打下手和打雜，晚上值班都靠比較年輕的主治醫師來扛。這對我們這些見習醫學生來說，就少了比較接近的住院醫師學長姐可以詢問和學習，有什麼事情要直接問主治醫師。（我們每個人各自被分配到在骨科主要跟的一個主治醫師。）可是主治醫師都很忙，萬一主治醫師沒時間理人的話，就等於是被放生啦。
骨科的第一天早上，我們幾個小毛頭來到討論室開晨會。和婦產科、兒科的晨會形式完全不同，骨科的晨會完全沒有我們的事情。晨會內容就是骨科主任叫年輕的主治把最近病例的Ｘ光、ＭＲＩ影像點出來讓大家瀏覽、討論，完全不會問見習生問題，主治醫師們都用自己的骨科語言在溝通，我們這些菜雞完～全～聽不懂。
病例看完，主治們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就紛紛走出去了。骨科的第一天，安排骨科主任為我們這些見習生上課（骨腫瘤），主任講話口音超重，聲音又很小，講話中文、英文、台語交雜，真的很難聽懂主任到底在說什麼……沒聽懂也就算了，偏偏骨科主任一直點我回答問題，就是不問我旁邊兩個男生同學，我一個大五菜雞到底是會懂什麼啦？理所當然的我就被主任考倒了，他連續問了我三四個問題，我只能答出其中一兩個，主任就一張臭臉的看著我說：「你幾年級的？」
「五年級……」「都五年級了，怎麼什麼都不會啊？」主任對我丟下這句話就再也沒問我了，飛快地講他的課，我一邊抄筆記還要一邊撿起自己碎了滿地的玻璃心，到底是誰跟我說女生在骨科不會被電的？ＱＱ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系統顯示我被分配到的主治醫師正在手術室開刀，我趕忙換了衣服衝到手術室找他。我向醫師報告說我是骨科的見習生，他點點頭問我：「妳應該有被分到一個主治吧？妳是跟誰的？」
「老師，我是跟你的！」老師被嚇到倒退一步，滿臉驚訝：「蛤？怎麼都沒有人跟我說？」好像沒有人通知老師他有見習生，我好像也是老師這學期以來第一個帶到的學生，滿微妙的。接著老師就大略向我們介紹，他現在這台手術是人工關節，而骨科的大忌就是感染。骨科常常要放植入物進去，骨頭又是人體的深層，萬一感染了會非常麻煩，因此見習生沒有接近手術台的機會，只能站在旁邊看。
不得不說，人工關節的手術根本是視覺震撼。膝蓋劃開之後，源源不絕的血液直竄出來，雖然有抽吸器，但手術台上的醫師和助理還是會被噴到。主治醫師抬頭和我們說話的時候，他的口罩上還遍布星星血點。
人工關節要把金屬物蓋上骨頭，所以接下來要把骨頭修成適合的形狀。一旁的學長把一箱一箱的工具抬出來，從工具箱裡面拿出電鑽和電鋸交給主治醫師。滋滋滋滋──嘩嘩嘩嘩──尖銳的電鋸聲伴著不斷噴飛出來的骨頭碎屑，我們這些見習生看得眉頭緊皺。主治醫師熟練地使用電鋸，一邊轉頭和我們說：「骨科開刀，就是在做木工啦！」
在骨科看刀沒什麼事情可做，因為怕感染所以見習生離手術台越遠越好。手術台上的人又很多，站得遠遠的什麼也看不清楚，捱到人工關節換完，卻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在開刀房罰站了兩三個小時。在骨科的第一天就這麼結束，一早被骨科主任唸了一頓，又在開刀房罰站很久，主治醫師也不太理我，難道往後骨科的日子都這麼無聊嗎？懷抱對骨科的不安，想說接下來的兩周似乎會不太好過……
骨科病房區有一間小小的醫師休息室，有三台電腦、也可以在裡面吃東西，這兩周幾乎變成我們的祕密基地。第二天一早，我待在休息室讀書，聽到外面傳來其他主治醫師查房的聲音，趕快衝出去想一起跟查房，跟著跟著就看到自己分配到的主治正在護理站，馬上跳槽過去黏著老師。
第一次跟著自己老師查房，老師對老爺爺病人說話時相當客氣，講著一口流利台語，用簡單的詞彙讓病人容易理解狀況；對另外一個有點江湖味的大姊頭病人說話時，則是語氣中夾雜著戲謔的成分，病人對老師非常信任，開口閉口就稱呼老師為「老大」。
老師的病人不多，查房很快就結束了，老師看看手錶：「時間還很多，我們來教學吧！」接著就把我們帶到晨會時用的討論室，跟我們這幾個小鬼上課。他一開始先說骨科次專科的分類，簡介自己的專長是運動醫學與膝關節，又談到骨科治療和健保給付的掙扎。主治一邊說，一邊露出略無奈的表情：「你們接下來就要活在制度之下了，我有必要讓你們知道真實的現況。」
接著，老師講解了昨天的人工關節置換，講課時對我們極其親切，總是說：「有問題可以隨時提出來哦。我沒有認為我們是上對下的關係，你們從我這邊學習，我也可以從你們身上學到事情，想到什麼都可以問的。」相較於某些醫師，問了問題會被說「連這都不知道，是來混的嗎？」，我在骨科分到的這個醫師真的親切太多太多，因為什麼都能問，所以跟著他學到了好多好多。
一天早上，我跟著老師的門診，我才發覺老師正是我心目中的大醫師典範。主治花非常多時間在每個病人身上，問診、了解病人的症狀後，又拿出模型與Ｘ光，很仔細的講解到病人理解；或是在做身體檢查的時候，非常仔細、非常溫柔，會跟病人一一解釋每個身體檢查的用意。
早上的病人並不多，往往一個病人看完以後還有空檔，在這空檔，老師就點開方才那個病人的ＭＲＩ和Ｘ光，和我講解剛剛病人的主訴，以及該如何從影像學及主訴判斷病人的問題。即使我沒有開口問問題，主治還是會把握任何的空餘時間，教我該怎麼看影像、診斷病人和問診。每次主治問我問題，我都很努力的回答；在主治講到一張影像圖時，我就著他剛剛講的內容舉一反三，老師看著我點點頭說：「妳很聰明耶。」被偶像肯定，我的人生直接圓滿了謝謝各位。ＱＱ
老師向我講解時畫的圖，身為主治的粉絲當然是把老師的筆跡帶回家珍藏。
老師剛來我們醫院才半年，之前在彰化秀傳醫院待了十幾年，有些彰化的病人就跟著主治來到我們醫院看病。一對夫妻是主治的老病人了，夫妻倆走進診間的第一句話就是：「在這邊不用等，以前在秀傳都要等好久！」其中的太太接著說：「在秀傳看病之前啊，都要先把手機充飽電，因為我們知道掛醫師你的診都要等兩三個小時起跳，要做好一直滑手機的心理準備！」
看完這對夫妻之後，那位太太又說：「臉書有一個彰化人的社團，之前就有人問說『有沒有人知道羅醫師離開秀傳去了哪裡？』，下面就有很多人留言說醫師現在到中山醫了，醫師你看，大家都很想繼續給你看耶。」主治聽到這件事笑得很開心，坐在一旁的我則是覺得這麼優質的醫師，當然是要追隨到天涯海角的好嗎？
跑骨科時剛好遇到雙十連假，就少了一天可以待在骨科的機會，偏偏放假的星期五老師又有兩台刀，沒跟到實在是覺得有點可惜呀。（朋友跟我說，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會因為被放假而生氣的。）
隔周一早上，老師接了一個棘手的病人。這個病人幾個月前骨折，當時雖然有用鋼板鋼釘固定，但受力的地方沒抓好，過沒多久病人骨頭的一邊就塌掉了。雖然開了第二台刀，但還是無法挽回。病人又不遵從醫囑，開刀完沒有好好休養又到處跑，導致骨頭還是長不好，最後情況太糟被轉介到老師手中。（老師常常在幫別人收拾爛攤子……）
老師本來想做的，是直接把病人骨頭復位回去再重新固定，但這難度很高，老師說他並沒有太大把握。當我那天開完晨會趕到刀房，老師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刀我不開了。」接著把我叫過去，仔細解釋為什麼不開的原因。老師用關節鏡看，發現病人的關節狀況很糟，就算重新復位回去也一定會不舒服；加上病人抽菸、骨頭會長不好，而且先前開過兩次刀了，再開第三次感染機率大幅增加。如果硬是要開刀，最後Ｘ光照出來即使矯正的很漂亮，但這並不能解決病人的症狀，所以老師決定用另外一種治療方式。
在這之中，可以感受到老師對自己能力的認知、對治療的謹慎，那天他這樣對我說：「妳還記得妳唸過的醫師誓詞嗎？First do no harm，醫療行為絕對不能造成病人的傷害。我要是堅持開下去，這病人狀況那麼差，萬一感染很有可能以後會截肢；今天我不開這刀，頂多就是被他罵罵而已。我們永遠都要為病人著想，站在病人的角度看事情，選擇合理的治療。」
雖然這個病人是自己來住院的，但主治決定不開刀的時候還是打給病人的哥哥，和哥哥解釋不開刀的理由，也請哥哥在門診時間來醫院一趟，老師要用Ｘ光親自解釋這麼處置的原因。那天哥哥來門診的時候我也在場，他還對老師說：「原來你們醫院的售後服務這麼周全啊。」其實只有一部分的醫師做事這麼確實吧。ＸＤ
每周三晚上的主治門診，都有一個秀傳的物理治療師學長自願從彰化前來協助門診工作。主治說以前在秀傳醫院，每個骨科醫師都有一個配合的物理治療師，但中山醫沒有這種安排，所以要跟病人交代的事情自然變多了。不過有物治師學長來幫忙，復健的注意事項由學長來指導病人，老師的負擔就減輕了不少。
就像平常大家自然會聚集在有能力的人身邊，跟著老師的情況也是如此。之前門診的空檔，一個年輕的骨科主治醫師就馬上衝進來問老師問題、和老師討論治療方法；像這個自願協助的物理治療師學長，每次晚上門診都自願無償幫忙；還有老師在開高難度的刀時，就會有另一個年輕的骨科主治來當助理，跟著老師學習。
雖然我平常下午是有課的，但我總覺得跟著老師我學到的東西更多，所以這兩周幾乎是天天翹課來跟門診、跟開刀，晚上只要有空就跑去跟老師的門診，就是希望多跟著老師一些，我才能學到多一點知識。我甚至拜託老師，就算我以後不在骨科，也請讓我繼續跟老師的門診。老師當然是同意這麼可愛的學生的要求啦。（他那時候是說：「可以啊歡迎啊，妳當然可以繼續來。妳這麼喜歡骨科喔？」我很想說我不是喜歡骨科，我是喜歡你！ＱＱ）
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五要上台報病例（case report），那個病例的MRI和關節鏡影像我完全看不懂，所以就在門診空檔問老師那個案例（沒讀書直接作弊）。老師聽到我要報這個case，就說：「那個是碟型半月板耶！他怎麼會排這麼難的給妳？」我滿臉無辜的表示不知情，老師就拿出白紙畫圖解釋碟型半月板，又點開ＭＲＩ和關節鏡向我解釋這個病人的處置。甚至在我病例報告完的那天，老師還關心我報告的怎麼樣、有沒有被骨科主任電。XD（朋友覺得我這種直接抱大腿的方式太猛，如果是學弟問問題應該會被主治叫回去讀書。） 
因為遇到這麼優質的老師，願意讓學生問很多問題、每次又都會給出很清楚的解釋，為了不要浪費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晚上回家和假日的時候我幾乎都努力啃骨科的書，只為了隔天能把握問問題的機會。花了很多時間讀書，又被分到這麼棒的主治醫師，在骨科的這兩周是我進醫院以來學到最多東西的時候。
我跟的主治醫師人很好，對病人非常親切，總是仔細的講解病情，願意花時間在每個病人身上，肢體語言也表露出對病人的關心。他對學生也很有耐性，每次我問的問題，他都非常用心的回答，總是會拿出自己做好的投影片解釋或白紙來畫圖，確保我有將他的話吸收進去。
除此之外，主治的態度非常謙虛。老師的學識豐富，開刀的實力也很驚人，但他總是謙遜、謹慎，告訴學生醫學都有一定的極限，即便我們用盡全力，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結果。老師也會向病人坦白，每種治療都有其優缺與風險，從來不會過於驕傲地把話說死。「懂得越多就越是謙虛」，這就是老師的寫照。
自信、智慧、謙卑、謹慎、細心、溫和，這些特質揉合成一股大醫師的風範，令人安心、令人崇拜。帶著景仰的心情，我盡我所能的跟在老師身旁學習，期許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如此耀眼的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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